尼西情舞和锅庄、弦子舞的曲调歌词也各不相同,弦子舞还有人拉弦子,人们合着弦子的旋律跳。尼西情舞一般没有乐器,全靠人们现场演唱。而且它是一种对唱形式的舞蹈,具有一定的竞赛性质。跳情舞时人们分成两队,一唱一答,边唱边跳,若是某一方唱不下去了,或者跳不动了,则为输家。输的是个人的面子,村庄的荣誉,或者,输的是某个心上人的一颗暗恋的心。我们都知道,舞跳得最流畅舒展、歌唱得最嘹亮婉转的人,就是人们心目中的明星,他(她)将被所有温热的目光所追逐,被所有温柔的心所疼爱。不论是在都市还是在乡村,人们对明星的感情和爱其实是一样的。
据说人们在跳情舞时为了不输给对方,有时除了吃饭的时间,一跳就是三天三夜,连觉都不睡。我不知道是什么精神力量支撑着这些情舞的舞者,我想或许舞蹈在此时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愉悦自己和他人,舞蹈成了生命力量的一种证明。当一个真正的男人需要证明生命的价值时,他可以不怜惜生命。
因此,在情舞场上跳舞的人们与其说是在参加一场娱乐或游戏,不如说这是一个人生的竞技场,是人们证明自己才华与激情的大好时机。你想想吧,平常的日子里,大家都要为生计操劳,而且是辛苦异常的操劳。地里的庄稼要伺候,山上放养的牲畜要操心,家里的油盐柴米要谋划,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现在你看看吧,欢乐的时刻到了,忘掉一切烦恼的时刻来临了,证明自己歌舞才华的机会来了。藏家的姑娘和小伙子们站到了大地的舞台上,他们要在天地间表演自己的天赋。
那天晚上古典情舞跳了几圈后,已是十一点左右。这时人们唱起了《叶勒循儒》,刚才一直保持队形不变的那个大圆圈开始散开了,有性急的小伙子打起了轻佻的口哨。我身边的藏族朋友说:“现在是我们年轻的天下了。”
我发现场上的老人们纷纷撤了,新郎和新娘也收起行装,被他们的家人簇拥回家去了。按我们汉族的规矩,现在是人们闹洞房的时候。可在村庄里没有这一说,年轻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跳他们自己的情舞。一眨眼场上就形成了三、四个小圆圈,年轻人三五成团,男女分行对阵,开始跳“擦喜”情舞啦。这个时候舞场上的情绪一下轻松活泼起来,舞蹈动作幅度也更大更快。年轻人不再拘谨、刻板,欢声笑语融化了浓浓的夜色。遗憾的是我听不懂藏语歌词,但据介绍说一些歌词会很含蓄、寓意深刻;而一些胆大的年轻人会唱出些比较直截了当的歌词,具有很强的挑逗意味。因此,我可以看到火光下姑娘们羞涩的笑脸和听到小伙子们爽朗的笑声。
这个时候是一场真正的乡村舞蹈大赛,每个小圈子里跳的舞步和唱的歌词都不一样,人们现编歌词现跳舞,使出浑身解数和对方一跳高低。唱出的曲调时而高亢激昂,时而婉转缠绵。跺脚,甩袖,转身,踢腿,人人都似“舞林高手”。一曲未了,一曲又起,天知道他们肚子里有多少支情舞调子,天知道他们浑身的激情要什么时候才释放得完。
这些大地上的舞者让我忽然想起城里人跳的华尔兹,尽管两者间的舞姿是多么地不一样,它们产生的土壤和代表的文化内涵也各不相同,可是我总觉得它们有着许多异曲同工的地方。来自于民间,却又典雅传统,普及于大众,却又高贵浪漫。华丽的服饰,奔放的激情,优雅的舞姿,考究的舞步,激烈的对抗。要是有人来操办像华尔兹大赛那样的情舞比赛,我相信尼西的情舞可以走进大雅之堂,甚至还能走出国门。实际上,迪庆地区已经有好几个藏族民间舞蹈队,受东南亚几个国家的邀请,前去访问演出过了。
天上已是繁星满天,一些星星一眨一眨的,似乎它们也累了,可大地上的舞者一点也不累,他们跳得正欢呢。我呆到凌晨一点多钟,除了看热闹,我什么都不会,但仅作为一个看客,我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到我回去时爬到一座山冈上,回首望去,山坡下的篝火在浓厚的夜空中闪耀,还有随风飘过来的歌声,穿透了夜色的帷幕,使这个夜晚不同寻常。那时我想起了红舞鞋的故事,舞者一旦穿上了这鞋子,便会舞个不停。那些忘情地舞蹈的藏族人,他们的脚下也一定有一双红舞鞋。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有舞神,他们可以在天地间跳出凌空蹈虚的舞步,他们可以创造出超乎我们想象力的舞姿,他们可以舞得太阳满面羞涩,星星黯然无光,大地光彩重生。他们甚至可以仅凭一曲歌舞,就将生命摆渡到幸福的彼岸。(范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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