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仰光夜景，整个城市在夜幕下，最显眼的就是阳光大金塔，其余地方漆黑一片

.没有电的世界

　　舷窗外是广袤而荒凉的土地，伊洛瓦底江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蜿蜒如银色的绸带。这条长2170公里，从仰光注入印度洋的伊洛瓦底江是缅甸第一大河，也是缅甸母亲河，蕴育着巨大的水能资源。

　　伊洛瓦底江流域面积达41万平方公里，约占缅甸国土总面积的60%。发源自中国西藏的恩梅开江与源于中缅边境的迈立开江，在距密支那市以北43公里出汇合成伊洛瓦底江，俗称“三江口”，汇合口以下约7公里处就是密松电站项目坝址。

　　伊洛瓦底江是缅甸水电富矿，仅密支那不足5万km2的流域干流，水电装机就超过20,000MW，如果计入支流，预计将超过25,000MW，占缅甸全国可开发水电装机的1/4以上，全部开发后，每年将可提供约1300亿KWH的绿色电能。

　　2010年，由缅甸电力部、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公司和缅甸亚洲世界公司组建而成的伊江上游水电有限责任公司应运而生。该项目采用BOT方式开发建设，特许经营50年后由中方无偿移交缅甸。按照建设合约，伊江电力将在伊洛瓦底江上游，密支那以上流域规划建设密松、其培、乌托、匹撒、广朗普、腊撒、耶南7级流域梯级电站和1座施工电源电站，总装机容量21,500MW，年均发电量1,100亿KWH，总投资超过200亿美元。合作期间，缅甸政府将从伊江项目获得10%的免费电量，每年约110亿KWH，超过缅甸2011年度全国总发电量。除此之外，合同规定，伊江项目电力优先供应缅甸以满足其社会经济发展需要，无法消纳的部分电力则销往中国以换取外汇。

　　图：移民旧房屋

　　图：密松水电站坝区移民新村

　　但随着密松电站被缅甸政府单方面叫停，金融机构暂时停止伊江项目融资支持，以及随后爆发的缅北武装冲突，致使伊江上游流域开发全部陷入僵局，缅甸国内大多数水电项目开发进程亦受到不同程度影响而放缓建设速度，解决缅甸严重缺电问题的进程亦受阻。

　　在缅甸民主改革转型的第四个年头，记者走进缅甸，从仰光到密支那，记者发现，严重的电力短缺，仍是缅甸社会与经济发展的短板，除处于缅甸供电负荷中心的仰光、曼德勒和内比都等主要城市外，其他区域既无发电厂，也没有电网覆盖，大多数人民仍然处于无电状态中。

　　记者在密支那了解到，密松电站所在的克钦邦仅有密支那城区和八目、韦莫等城镇能用上电，其余地区的或无电力供应或者供电缺口很大。其中，“葡萄”县是克钦邦最缺电的地区，实际电量需求为1.40兆瓦，实际供电0.478兆瓦，用电百分比仅为34.12 %，约有近七成葡萄县人民依然生活在没有电的世界里。

　　吴塞貌瑞，掸族，2011年4月1日就任克钦邦电力与工业部部长，任期5年。他告诉记者，在密支那，很多边远村庄仍然生活在没有电的时代。在他的任期内最想完成的事就是为克钦邦全民供电，并希望能够推动克钦邦的工业发展，建设更多的工业区、旅游区、经济开发区和酒店。可事实上他的美好愿望离实现之日相距甚远。

　　记者在缅甸各地采访发现，由于电力匮乏，柴油发电机生意格外兴隆。记者在仰光一家旅行社买机票时，就突然遭遇停电，于是店员不得不启动备用柴油发电机。为了维持基本负荷和生活、工作、生产需要，几乎每个家庭和单位都备有柴油发电机，污染和噪音问题严重。仰光一位居民告诉记者：“我们全家人都得了头痛病，经常头痛恶心，特别是邻居餐馆那台大发电机开动的时候。”设在仰光的缅甸工业协会能源和环境组负责人告诉记者：“整个缅甸都十分缺电，目前全国电力总装机容量仅4,000MW，全国约75%的人口用不上电。”

　　由于常年电力短缺，缅甸大小城市和广袤的农村地区的夜晚经常陷入黑暗中。记者在曼德勒采访失去工作的戴缪先生时，他一家五口已经蜷居在12平米的贫民窟里半年之久，戴缪满面愁容告诉记者：“没有电，没有工作”。而在万塔之城蒲甘，夕阳沉没之后，本该万家灯火的伊洛瓦底江两岸立即变得沉默，灯火寂寥，让记者突然想起戴缪那无尽的哀愁。

　　2012年，由于电力供应不足，曼德勒、仰光等城市接连爆发抗议大幅削减电供的示威游行。游行人士在被捕前高呼口号：“我们要求二十四小时供应电力。”可见，缺电已成为缅甸的发展瓶颈，长期不解决必将影响社会稳定、经济发展和人民福祉。

.电力需求快速增长

　　历经50多年的与世隔绝尤其是近20年遭遇西方社会经济制裁后，缅甸正欲通过经济、政治的全方位改革，再度重回世界舞台。

　　缅甸新政府执政以来，制订了第一个5年发展计划，计划从2011/2012财年到2015/2016财年，国民生产总值以10.5%的速度增长。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资料，2010年缅甸人均GDP582美元，按照发展计划，到2016年人均GDP将达到1000美元左右。根据世界其它国家的发展经验，进入工业化快速发展阶段时，电力需求量势必步快速增长。缅甸能源部长吴丹泰说，“缅甸正在迎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能源产业非常重要。”

　　缅甸目前人口数量约5,100万，若达到西方国家完成工业阶段时期的人均装机容量10MW的水平，全国电力总装机应该达到51,000MW左右。而目前缅甸全国电力总装机约4,000MW，显然难以满足国家经济与社会发展要求。在这种背景下，全国可装机容量达100,000MW，而实际开发利用率仅为2.45%的缅甸水电资源引起了国际社会的高度关注。

　　亚洲开发银行2012年在泰国曼谷发布了题为《转型中的缅甸：机遇与挑战》的报告。亚洲开发银行副行长史蒂芬·格罗夫表示，“要想满足缅甸飞速增长的电力需求和农村地区能源需求，保证环境的可持续性，缅甸急需通过改善法规框架，促进公私合作，并进行重要部门改革以吸引投资。”

　　图：中电投投资修建的新学校

　　而随着全球能源和气候问题的日益严峻，发展清洁可再生水电资源已成为共识。世界银行明确表示支持水电发展，世行负责可持续发展的副行长R achel K yte特别强调：“大型水电站是解决非洲、南亚、东南亚等地区发展问题的途径之一。”

　　2013年6月5日，在缅甸内比都举行的第22届世界经济论坛东亚峰会上，会议组织者与缅甸能源部联合发布了关于缅甸能源改革的报告。该报告认为，能源是当今缅甸面临的最迫切的经济挑战，缅甸需要制定一个整体能源规划，引导投资和有序改革。

　　伊江上游水电有限责任公司（下称“伊江公司”）总经理李光华一直在中缅两国之间频繁奔走，为伊江项目建设和密松项目重启在中缅两国政府、智库、媒体、社区和NGO之间进行沟通，求取共识。他向缅甸总统府的顾问团提出，缅甸计划从现在起到2030年GDP要翻三番，而根据国际上通行的规律，电力发展和GDP应成正比，以此换算下来，要实现2030年的经济发展目标，缅甸起码要达到40,000MW的发电装机水平。但从缅甸的资源结构来看，发展煤电缺少燃煤；发展核电则无论是技术、资金还是安全管理，目前能力不足；风电和太阳能等开发成本很高，且电网难以稳定地消纳；天然气发电虽然建设期短，但售电价格很高，用户难以承受；在水电上只做支流径流式电站无法满足长远的经济和社会发展需求，所以开发建设具有调节能力的大库容水电站应为最佳选择。

　　图：缅甸总统登盛视察密松电站

　　在缅甸已经规划的大型水电站中，密松电站算一个，接下来还有清敦江和萨尔温江上的大型水电站。密松水电站是伊江梯级电站中最大的一座，装机容量6,000MW，总投资80亿美元，2009年12月率先开工建设，原计划于2017年首台机组发电。李光华特别提醒缅甸有关方面，这些大型电站的建设周期基本上是10年左右。只有加快能源建设，才能给予缅甸实现2030年社会经济发展目标之能源支撑。

　　对此,缅甸工业协会能源和环境组主席吴吞奈昂说：“即使2015年政府换届后能够重启密松水电站，缅甸的电力发展也要推迟至少5年。”

.原住民期待重启

　　图：期待密松重启的原住民

　　由于得到两国政府大力支持，密松电站项目进展曾经十分顺利，被称为“中缅两国投资合作的典范”。期间，缅甸总统吴登盛先后两次到密松水电站建设现场视察，2011年4月还在密松移民村昂敏达敦促中电投集团公司加快密松建设进度。截至2011年9月，密松水电站坝区移民全部完成，施工现场通路、通水、通电、通信和场地平整施工全面展开，场内道路、水厂、油库等工程初具规模，为密松水电站建设配套的小其培电站也已具备供电条件。

　　出人意料的是，2011年9月30日，缅甸总统吴登盛突然致信议会，宣布这届政府任期内搁置密松水电站建设。

　　今年是密松电站搁置的第三个年头，从密支那行车30公里，记者来到伊江左岸密松水电站营地，这里安保严密，秩序井然。自缅甸政府宣布搁置密松水电站建设后，中电投集团公司即停止了全部施工，并陆续将人员、机械设备和物资材料撤回中国，现场业主营地也随之显得愈加空荡，驻守人员感觉非常寂寥，为员工建的咖啡吧已经关门，业主营地前伊洛瓦底江滔滔奔流，涛声依旧，曾今忙碌而繁忙的现场归于平静。

　　密松佛寺的大和尚古都明拉年过六旬，他曾组织僧人和村民，在伊江公司帮助下，修建了密松大金塔，是密松电站项目的受益者和拥护者。记者探访时，他正忙碌着扩建寺庙和世界和平塔。在古都明拉看来，修建密松大坝益大于弊。

　　“从前，没有水电站项目的时候，每个人都去江边打鱼、淘金。项目开工后，村民们能拿到赔偿金，茅草房换成了新楼房，很多村民拥有了私家摩托车、拖拉机”，古都明拉说，“密松水电站是个好项目，对克钦邦乃至整个缅甸用电和经济发展都有好处。我明白，有人打着宗教的名义在反对这个项目。”

　　密松电站项目所在的党派村村民陆续搬进了昂敏达移民新村。记者走进村民桑桑凯女士的家，孩子们去读书，男主人去寺庙帮工了。34岁的桑桑凯怀抱着三个月大的小女儿与记者聊起了天。以前，桑桑凯家收入没有保障，主要以淘金为生。迁到移民村后，茅草房换成了二层小楼，家里开起了小卖部，年固定收入约为70至80万缅币，家里还购置了电视机。虽然密松项目仍在搁置期，伊江公司依然扶助着村民，每二个月发放一次大米，移民每人每天能得到1斤大米。而且在克钦邦政府分配的二英亩土地上还种植了经济林木。

　　记者了解到，昂敏达移民村20公里的水泥路，沿途的教堂、医院、学校，都是伊江公司所建。医院整洁有序，病人不多，医生正在药房忙碌。小小的医院，还拥有美沙酮毒品替代诊疗室、X光诊疗室、现代化手术室、药品间、门诊部、消毒室和住院部等，医疗器械和药品充足，让记者颇感惊喜。

　　“搬得出，稳得住，能发展”是中国政府一贯的移民方针，也是伊江公司移民方略，原住民居住的茅草屋现在已全部改善为舒适的两层砖木建筑，原有简陋的学校、诊所、寺庙、教堂等公共设施全部改建为混凝土和砖木结构，并增设了医院、警察局、消防与行政管理楼群，配有邮局、集贸市场及民民族传统室，建设了混凝土干道，免费供应水和电，移民们还得到了果园和经济林木。为了帮助移民恢复生产，新开垦了440英亩土地，并向每户发放了土地管理费、30公斤稻谷种和50公斤化肥。如今，密松坝区5个村、410户、2146人的移民安置工作投资已经超过2,500万美元。

　　85岁的克钦族头人早干先生向记者讲述密松搁置后对当地民众特别是移民村百姓生活带来的影响。早干说：“移民村原来每家几乎都有人在电站建设项目上就业，项目突然叫停后，他们失业了，没有收入来源，好在一直有项目留守人员在帮助民众。”

　　村民昂班对记者表达了他的担心，他说，“项目停工后，虽然伊江公司一直免费送来大米、并免费供电供水，今年大女儿考上大学他们又送来10万缅币奖学金，但我却在担心，如果有一天伊江公司撑不住而离开密松，我们的生活该怎么办？”

　　记者在密支那实地采访时，没有听到当地民众反对密松的声音，他们包括昂敏达中学校长、医院院长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士。伊江水电公司副总经理郭庚良也表示，在密松项目驻地从未发生过民众反对事件，反对密松的声音大都出现在新闻媒体和众多N G O组织的舆论宣传中，少数极端环保组织也在借密松电站肆意造谣生事。

　　据了解，在密松项目搁置近三年后，缅甸关于电力开发的外来投资不仅没有增长，反而大幅度下降。这让越来越多的缅甸人开始对口惠而实不至的西方国家日渐失望，缅甸国内重启密松项目的声音再度响起。特别是中国政府提出“一路一带”战略和建设“孟中印缅”经济走廊设想后，包括能源在内的“互联互通”正成为包括缅甸在内的所有相关国家的共识。中国驻缅甸大使馆人士表示，密松水电站是中缅两国之间的合作项目，恢复建设符合两国利益，双方应尽快建立协商机制，从政府层面推动项目搁置问题的妥善解决。

　　随着一些国际组织对水电重新表示认可，国际大环境也越来越有利于密松水电站的重启。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开始摈弃水电投资的世界银行，近期就恢复了对水电项目的贷款。世界银行行长金墉说，希望通过重启大坝以及相关基础设施建设，在消除贫困的同时尽可能减少碳排放。

　　明年十月底，缅甸大选将举行，密松水电的命运将浮出水面。“我们一直在为密松项目重启而祈祷！”这是记者在密支那采访期间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执着的坚守

　　图：党派村移民经济林木和果树补偿款兑付现场会

　　中电投集团公司已经在密松水电站先后投入30多亿元人民币，并以每年约3亿元人民币的财务费用不断增加。搁置密松其实不只是给中国投资者带来巨额损失，同时给缅甸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害，尤其是政府信誉受到了极大的影响。

　　首先, 搁置密松重创了外国投资者的对缅投资信心,外国对缅直接投资已由2010-2011财年的200亿美元峰值降至2012-2013财年的14.9亿美元。其次，搁置密松使得缅甸国家经济收入受损。其三，缅甸电力发展减速，进而可能影响其2030年国内生产总值“翻三番目标”的实现。特别是密松水电站暂停之后，因担心遭受同样命运，缅甸境内数十座在建的内外资水电站基本处于停滞状态，所有外国投资者至今仍在观望。

　　伊江水电公司总经理李光华告诉记者：“我们从项目一开始就注重与当地民众沟通。在移民补偿方面，缅甸政府和我们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们和移民们紧密的工作在一起，发现他们的真正需求，并为他们捐助了本地区最好的医院、学校和奖学金，这些捐助使得孩子们在生活中有了真实的发展机会。当然，移民们最急迫需要的是能够带给他们好生活的稳定的就业，可是由于大坝的暂停而使得这一需求无法实现。”

　　首先是缅甸严重缺电，发展经济需要电；其次，缅甸水电资源极为丰富，世界上发达国家的水电开发程度平均在70%以上-欧洲平均72%、美国80%、日本达到90%，而缅甸水电开发程度仅仅为2.45%，发展水电是缅甸必然选择；其三，随着全球能源和气候问题的日益严峻，发展清洁可再生水电资源已成为共识。

　　过去两年中，李光华带领团队主动接触了很多的缅甸政府官员、媒体、智库、政商。通过沟通，这些人在了解密松真实情况后，态度都有一个大的转变，原来强烈反对的可能变成保留，原来微弱反对的开始变为支持。缅甸社会很多有识之士开始给李光华打气说：“你们要有信心和耐心，这个项目是个好项目。”

　　云南省社科院东南亚研究所研究员陈铁军对本报记者表认为，密松水电站建设本身是一个经济问题，但因为牵涉能源、生态问题，再加上缅甸国内政治局势的复杂性，加上部分西方国家的插手，导致密松水电站成了一个“政治问题”。

　　围绕密松电站开发建设，曾经有一些国际环保组织打着民意和民主的旗号，指责项目破坏环境。然而，究竟谁才能代表真正的民意？陈铁军评价，对于贫瘠的缅甸来说，大多数人的生存和发展利益，比少数人的挑刺和阻挠更为重要。

　　保护与开发，是人类发展的永恒难题。水电建设项目的环境影响和工程安全问题一直备受公众关注，甚至被少数极端环保组织或NGO作为攻击企业或政府的借口，然而，水电是清洁能源这个认识被普遍认同，并在发展中国家列为优先开发范畴。针对环境影响和工程安全，负责任的国家和企业都会进行认真的评估，并采取相应的措施将影响减至最小和确保工程安全。伊江水电公司正在筹划拍摄一部关于伊洛瓦底江的纪录片，以长江和国际河流流域开发作参考，从上游拍到下游，直面关于水电项目开发相关问题的争议，从生物多样性、人文地理保护和防洪减灾等不同的视角去拍摄，重点探讨如何在保护中开发，在开发中保护伊洛瓦底江。（文/大公报记者 莲子、胡修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