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再一次走在渡轮晃动的引桥上,在它下面江水泛起的波光,还是那么生动,还是带给我儿时那种神秘危险的不安感觉。
想起来了,黄昏的天字码头,爸爸紧紧拽着我的手,那时候的阳光虽然比现在温柔,但也足可以让整个珠江眩目起来。很多很多的自行车轮子从身边过去,木板引桥被踩得嘎嘎地响。我抬头,看见爸爸脸上无所畏惧的神情,他说:“好好走,别往脚下看。”
仅有的几排木凳子早被一哄而上的人抢了,大多数人就挤在船仓里。船笛响起来,有孩子大声喊:“开船啦!”。下班的年青女人穿着碎花的的确凉裙子,喜欢站在栏杆边旁若无人地看风景,江风呼啦啦地摆弄她们的连衣裙,金色光线斜照着她们细长的睫毛。主妇的手里提着从“河北”买回家去的大包小包,三三两两地在一起高声谈论两岸价格的差异。最兴奋的,大概就是坐在家长自行车后座小椅子上的孩子了,他们几乎都有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四周的人群。那时候的江岸还没有什么高楼大厦,人们的裤腰上也没有手提电话。他们单纯地往返于上班和下班的路途中,没有太多的贫富悬殊,人与人之间仿佛也没有那么多的戒心和猜疑。他们和和气气地互相攀谈着,常能听见从阿叔阿伯手里的半导体收音机传出的几声粤曲小调。每逢清晨或日落,大家在“过海”的短短十分钟里相遇,有的因此而相识,他们彼此见面打着招呼互问长短,一路都是热闹的欢笑声。如果是去中大码头那样的远站,还常看见岸边游泳的人,因为那时候的江水还是清的,几乎所有出生在六七十年代的广州人,都在珠江游过,换了现在,那就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了。
假如渡轮是一个女人的话,那一定是她的花样年华。
今天我再一次走在渡轮晃动的引桥上,它已经从木板换成钢板了,比从前更显得颠簸和嘈杂。眼前的船竟已象垂暮的老人,诺大的船,也显得异样的孤寂。驾驶舱边,稀疏地摆了几张长凳,整条船上,一共有的只是不到十个客人。一个看上去饱经风霜的老船工,坐在长凳上打起盹来。这个漫长的下午太静了,静得只剩下江水拍动船身的声音。
开船后的马达声扰乱了我的思绪,蓦然抬头时,两岸已全是此起彼伏的玻璃幕墙大楼,好象刚刚还在身边所有从前的身影,都在刹那间一一隐去。有人在拍照,他说:“也许以后,这就是文物了。”他的声音让我惊醒:过去的都已成为历史了,别管情不情愿。
江风和阳光一样依然和昨日一般灿烂,只是在它们穿过空荡荡的船身时,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