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三日到达保山,这里是滇西最大的城市。晚上住在车站附近的花城宾馆。阿雯的肠胃不适症已经大为好转,又开始生龙活虎起来。
次日一早坐车去水寨乡。汽车驶出市区,二十分钟后到板桥镇,在那里挨家挨户地接上乘客,还捎带了十几袋肥料,因此耽误了不少时间。离开板桥镇,接下来就是蜿蜒曲折的碎石盘山公路,这一带山头极多,披挂着葱茏绿色,山下是无人涉足的森林峡谷地带。一路颠簸到了水寨乡,已经是快中午的时候。
水寨乡的中心地区已经铺成水泥路面,路边也是千篇一律的两层楼房,行人稀少,静悄悄地,丝毫看不出昔日马帮云集的热闹集市景象。
一眼看到网上提到的澜津客栈,走过去一问居然说住满了。不仅如此,水寨乡所有的三家宾馆,两天前全部被来这里修建大理至腾冲铁路的技术人员包下,签了一年租用协议。幸亏霁虹宾馆的老板娘把我们介绍到邮局家属楼住下,三十元的普通房间,总算解决了住宿的大问题。
午饭后,轻装前往平坡村。在水寨乡小学附近险些走错了路,之后是进入罗岷山的唯一道路。道路一侧的山坡上长满了一种叫剑麻的灌木,茎部大约一米左右,狭长如利剑。另一侧是间有田埂的干旱峡谷。
走了半个小时,在一块巨石前停下。巨石上镌刻着弯弯曲曲的黄色线条和“梯云路”三个大字,仔细一看,“梯云路”这三个字为民国时期滇西政要名人李根源题写。巨石是连结水寨和平坡村的古驿道的起点,古道经历了数千年的岁月,眼下顺着陡峭的罗岷山势而下,宛转隐藏于峡谷两侧的悬崖之中。那些巨石上的黄色线条,正表明了古道的迂回难行。
从这里到澜沧江边上的平坡村是下坡路,垂直落差很大。古道基本由不规则的花岗岩石头组成,需要小心打滑,也很容易扭到脚。午后的光照十分强烈,没有风,没有树荫,很快我们就汗流浃背。在一个叫“岩房”的山洞休息了一下,再往前找到一处清水潭,从高处石头缝隙里流下的山泉在这里短暂停留后,继续倾泻而下。
大约走了一半路,经过一座石桥,古道转移到峡谷的另一侧,已经可以看到澜沧江和毗邻的平坡村。低矮的小树和杂草渐渐多了起来,峡谷开始生气勃勃。快到达平坡村的时候,道路两边植上了还没长高的榕树,山坡上有一块块的烟田。
穿过拱形寨门,进入平坡村,看了看表这段梯云路足足走了一个半小时。先找到“罗岷人家”,这里能提供一些旅游信息和旅游服务,主人是姓李的一个中年男子,他们家的院落很大,他的父亲可能是平坡村的村长。
我向他打听霁虹桥的情况,他说老霁虹桥还没被淹没,但因为新的水泥桥已经造好,就在老桥的斜上方,所以老桥几乎没人走了,而且桥板有些部位已经腐坏脱落,有一定危险。又说起一九九九年主修霁虹桥的段体才老先生,他说段先生还健在,身体也很好,目前在保山市郊的家中安度晚年。
主人热情地沏了茶给我们喝,但我们必须立即前往霁虹桥,以便在日落之前赶回。临行前,和主人说好需租他的摩托车送我们回去水寨乡。
离开村子往西走,在一个水泵处出现向下的岔道。我们从岔道走,开始是土路,不久看到花岗岩的古驿道,紧接着就到了江边,沿着悬崖上的羊肠小道行走。对岸是如刀砍斧凿般险峻陡峭的博南山,悬崖之下则是奔腾咆哮的澜沧江的激流。
我们看见了不远处的霁虹桥,象一条细线悬挂在博南山和罗岷山险恶的岩壁上,高出江面不足十米,桥中央的底部向下弯曲,令人感觉岌岌可危。新桥建在老桥斜上方几十米的地方,是座钢索斜拉的公路桥,坚固而富有现代感。老桥与之相比,就象风中的残烛一般摇摆幻灭。老桥两端的基座那里,是古兰津渡和已经消亡的无数关卡碑亭的遗址。
秦汉时期以来,这里是中国打通滇西,通向缅甸和印度的唯一通道。为了生计,为了建功立业,为了完成贸易之路,无数官员和民间人士必须冒着船只倾覆、桥断人亡的危险,踏过澜沧江的激流,将澜沧江东岸的博南道和西岸的永昌道连结起来,打通西南丝绸之路。因此,霁虹桥在几千年中历经了不知多少次的冲毁,仍然不断地得到重建,在澜沧江的枯水季节,兰津渡口的小船依然在两岸之间游弋。
站在悬崖之上,峡谷中汹涌澎湃的澜沧江一览无遗,我们感叹着山川的壮丽。然而更令人感叹的,恐怕就是古时候人类世代向恶劣的自然环境发起挑战的那种孜孜不倦的精神吧!
在网上搜索霁虹桥的时候,我们同时可以发现一个名叫“段体才”的老人,他就是眼前所见的这座霁虹桥的建造者。一九八六年的一场洪水冲毁了霁虹桥,之后十多年漫长的岁月中,地方政府始终未计划重建霁虹桥,两岸村民仅能在冬春的枯水季节才能依靠船筏过江,其间据记载至少有二十人不幸淹死。一直要等到十四年后,一个默默无闻的老人忽然在晚年做出了惊天动地的大事件。
年近古稀的段体才老人和他的同事,保山市洞经古乐协会的一群老人来到霁虹桥,呼吁募捐重修霁虹桥,整个工程由段体才负责。但开工后不久,其他老人因为健康等各种原因无法坚持下去,很快离开了修桥工地,只剩下段体才一个人独自奋斗。当人们以为这次重建将以失败告终的时候,段体才坚持了下来。
这是怎样一种伟大的事业啊!造桥费用浩大,而募捐的资金却有限,段体才需要亲自采购各种建材,甚至跑到昆明去进钢材,饿了就吃开水拌饭,倦了就在候车室将就一晚;他还必须翻几座山,去寻找技艺高超的工匠,以节约资金和材料;最后,他除了投入每月四百多元的退休工资,还用自家的房子作抵押向人贷了一万元钱。面对远超想象的那些困难,段体才无怨无悔,他在霁虹桥边搭建了一间石室作为栖息之地,在江边独自演奏着二胡曲子,凄凉孤独地度过每个夜晚。
一年后,一座崭新的铁索桥终于落成。古道重新连结在一起,澜沧江不再是天堑,平坡村与东岸的岩洞村恢复了盎然的生机。在千禧年即将到来之际,以段体才为首的三十八位老人,面对着亘古以来的罗岷山和博南山,在渊远流长的澜沧江浪涛声的伴奏下,演奏起同样古老的道家洞经古乐。
然而,当时谁也意想不到,这座重修的霁虹桥将为了“经济建设”的需要,在若干年后遭到废弃、冲毁直至消亡。
我们脚下的这条沿着江边通往霁虹桥的道路,已经由于水土流失和缺乏维护,路面狭窄而且倾斜度极大,稍不留神就会打滑以致摔下悬崖。原因在于去年,实力雄厚的华能集团在霁虹桥的斜上方建造了一座更新的桥,不但免去来往村民爬坡之苦,而且更坚固、安全,还能通机动车辆。自然而然,原来的霁虹桥一下子没人走了,何况,水位也逐渐逼近了这座短命的桥。
澜沧江经过保山,继续往南流经昌宁、凤庆两县,在凤庆与南涧县交界的小湾镇,华能集团建成了小湾电站。电站的投入使用,使上游的水位迅速提高,如同无数先例那样,改造了大地的本来面目,吞没了无数名胜古迹和文化遗产。换而言之,新桥是华能集团因要淹没霁虹桥而“赔偿”段体才的一座新的桥梁。
我们在陡峭的悬崖上继续前进,过了两处极为倾斜的路面,到达一座废弃的石室,也许它正是段体才昔日的暂居之处。已经清楚地看到霁虹桥边的摩崖石刻,距离不到一百米,然而最为危险的路段来临了,路面没有泥土,全是砂石,倾斜要将近六十度,每迈出一步都很艰难费力。我决定到此为止,无论我是多么地想走完这段古道,亲近仰慕已久的霁虹桥,伸手接触澜沧江奔腾的浊流,我必须考虑我和阿雯的安全,不为一时之快而遭遇险境。
我不无遗憾地用相机记录下霁虹桥的姿容,和可称之为瑰宝具有千年历史的摩崖石刻。这些摩崖石刻也已渐渐消失,或因水土流失而毁损,或没于水底,最终将与霁虹桥、兰津渡乃至古道一起毁灭,我大概已经没有下一次机会近距离去欣赏它的美妙书法和文化内涵。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应当永世流传,但在行将灭亡的时刻,没有人、没有一种力量去保护它。
正当离去,我们再三眺望霁虹桥时,新桥也总是同时映入眼帘。我在想,从牢固和便利程度来说,也许那座新桥才是真正实现段体才老人理想的吧。他所一手建造的霁虹桥虽然难舍,却也完成了过渡和使命。他可以无愧于他的一生,他的功德应当为世人传颂。
我们固然痛惜霁虹桥、兰津渡还有摩崖石刻的毁灭和难以复制,然而现实却是,在这个金钱至上、缺失信仰和精神的物质社会,也许正是无法做到完美的。我们应当生活得更乐观一些,就象段体才老人那样。
西南丝绸之路如同一条绸带在这个地方蜿蜒伸展,我亲自踏上了这块土地,了却了魂牵梦萦的心愿。
再见了!霁虹桥,再见!
(记于2008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