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北京
2006 年8 月22 日晚上9 点,我接到嘎玛桑珠的电话,他声音低沉地说:“鉴
强,我在机场,我的行李丢了!”
我急忙问:“里面什么东西?”
“古董,天珠。”
完了!他的古董,绝不是一般的古董;他的天珠,也不是寻常的天珠。
他从成都飞来,因为要接一个美国来的朋友,便到国际出口的星巴克咖啡厅
等着,一个电话打来,他接了两分钟后回头一看:三个包没了!
他报警,警察说:“这事与星巴克没关系,你不要在这里吵,影响人家生意。”
看来不妙。我放下电话,拿上记者证和信用卡匆匆下楼。出租车飞速行驶在
北五环上,我拼命拨着电话,终于找到一位律师朋友,但她说:“你怎么证明包
里是珠宝?”
我无法证明,嘎玛也无法证明。在北京这个所谓的文明城市,没有几个人能
相信这个留着大辫子、汉语说不利落的西藏人,正如站在他高大威猛的身躯前,
异族人可能会感到紧张与敬畏,甚至怪异,但没人能透过他貌似坚硬强大的外壳,
看到那善良而柔软的心。
也许他威猛的外貌增加了星巴克的敌意,星巴克不给他看监控录像。
我又拨通嘎玛电话:“我马上就到,你在那里等我。”
“我在星巴克对面的肯德基吃饭,等你到了,我也就吃完了。”他说。
好家伙,还有心情吃饭呢。这就是嘎玛,天塌下来,他也浑不在乎。
后来证明,肯德基在星巴克的隔壁,而不是对面。嘎玛的汉语再次出错,他
搞不清“对面”和“隔壁”。
我赶到机场,嘎玛巨大的身躯矗立在肯德基门前,茫然望着机场大厅来来往
往的人。他没有穿藏装,米黄色的西裤加T 恤,脑后粗大长长的辫子令人侧目。
他的脸盘硕大,如果你的脸长得略小一点,在他面前也许会感到沮丧——你的脸
要乘以2,才能有和他一样大的“面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奇怪的胡子——
据说那是格萨尔式的——唇上两侧蓄着两撇胡须,形成一个长长的“八”字,而
下唇和下巴之间又有一撮胡须,与上面的“八”形成一个“公”字,他的嘴巴就
被包围在“公”字之中。这倒有些象征意义,他与我闲聊的时候,嘴巴里说的永
远与“公”有关:家乡老人的养老,部落间的草场纠纷,县里破落的小学教育,
大德高僧的经书整理。
其实他跟“公家”没有任何关系,在过去的38 年,他没有从官方拿过一分
钱薪水。他为乡民和寺庙所花的钱,都从他自己的腰包里掏。川西亚青寺一个尼
姑对我说过:“嘎玛是那种要帮助全世界的人。”
与人初次见面,他可能递给你一张名片,上有两个头衔:“三江源生态环境
保护协会秘书长”和“天珠王”。
“王”?在北京,一位广东人低头看着名片,小心翼翼地问:“你这个‘王’,
跟宗教有关吗?”
他可能联想到了“藏王”、“大宝法王”、“格萨尔王”,甚至金庸小说中
的“金轮法王”。
我很想听嘎玛如何把至高无上的“王”解释给人听,但他总是笑嘻嘻地说:
“没什么,没什么嘛。”所以人们仍然没搞明白,这个怪异的人,到底有什么怪
异的身份。
嘎玛从机场的人流中看到我,庞大的脸露出笑容:“哎哟,鉴强,不好意思
啊,麻烦你来一趟。”
我来不及寒暄,急急问:“行李值多少钱?”
他笑着说:“有个明朝永乐时期的古董,是我给别人捎的……”
“值多少钱?” 我打断他。
“要是拍卖的话,没有上千万买不下来……”
我差点晕过去。
“还有帮朋友带的明朝丝绸,50 万港币从香港买的,另外还有一些天珠。”
我的脑袋被“上千万”震得嗡嗡响。他今夜的损失,比我估计的大10 倍!
我看他颈上——很好,两串天珠和护身符还在。其中一串有三个不起眼的小
天珠,还有一个铜制护身盒;另外一串是十来个名贵天珠,市价约二百万元。
一个警察来了,把嘎玛和我带到机场派出所。他站在一个小房间门前犹豫了
一会儿——那里开着门,露出一把椅子,椅子上挂着一个物件,发着明晃晃的光。
手铐。
警察回头说:“换一间吧,这里不合适。”
他将我们带到隔壁一个房间,这里像是客厅,一圈沙发围着一个茶几,我和
嘎玛分坐警察两边。
警察拿出纸笔,问嘎玛:“你是哪里人?”
“西藏昌都地区,贡觉县,东巴村。”
“现住址?”
“成都肖家河。”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成都到北京,然后再到拉萨。”
“职业?”
“商人。”
警察很有耐心地记录着。现在是夜里十一点,我替嘎玛焦躁,不知怎么度过
这个漫长的夜。
现在你知道了,嘎玛是个商人。如果警察疑惑于嘎玛名片上的“天珠王”,
我会为他解释:“他做天珠生意,做得非常好,几乎可以操纵全世界天珠市场,
所以人称‘天珠王’。”
嘎玛做过许多生意,买卖羊皮、羊绒、虫草、松茸和天珠,后来又游走于世
界各地的拍卖会,但他没成立一家公司来承担这些业务。在那个高原上,人们做
生意看重的是个人信誉,而不是“公司”。他是一个独行侠,20 岁离家到拉萨,
开始了他的商业生涯,近20 年后,他得到的头衔不是“董事长”和“总经理”,
而是一个“王”。这个“王”被藏族人承认,不需认定,不需加冕,不需政府文
件。
我有点担心警察继续问下去:“你来北京做什么?”
那么嘎玛该怎样回答,才能让人相信那传奇?他是一个商人,但如今他大部
分活动与赚钱无关。这位没上过一天学校的农民,要用他所有的力量——他的心
力、金钱与信仰,建一个史无前例的私人藏族民俗文化博物馆。这个博物馆建成
后,也许将震惊世界。
好在警察没来得及问,另一个警察走进来,两个人交头接耳嘀咕着什么,然
后收拾起记录本,说:“你的行李找到了。”
啊!我们像弹簧一样蹦起来。那个带来好消息的警察把一个纸条给我,上面
记着一位樊先生的电话,是他拿错了行李。
樊先生是赛车队的,当时与几个队友在星巴克喝咖啡,因为队友太多,搞不
清行李是谁的,连嘎玛的行李车一起推走了,到了北京站旁边的宝辰饭店,才发
现多了三个包。
嘎玛兴奋地往星巴克走,“去给人家道歉一下,唉呀,今晚发大财了,一下
子赚1000 万!”说完仰头哈哈大笑。
嘎玛走进星巴克对一个服务生说:“请你们领导出来一下。”
服务生警惕地看着他,不知这个倒霉而难缠的西藏人又搞什么花样。一个
男人过来,充满敌意地盯着嘎玛:“我就是领导。”
嘎玛笑嘻嘻地说:“我的行李找到了,是被别人拿错了,对不起啊。”
离开机场的车上,嘎玛说:“看来命中注定丢不了。”一切都是果报,嘎玛
不为找回珠宝感到不可思议,那不是巧合,也不是侥幸,一切都有因果,既然行
李回来,必有回来的理由。他的名字“嘎玛”即是“因果”之意。在嘎玛的人生
中,对因果从未失去信心。
一个多月后,嘎玛的哥哥仁青桑珠对我说:“你得到的果,源于你所种下的
因,因果相连,”他指着地下他的影子说,“就像这影子,总是跟着我们。”
说这话时,我、仁青和扎西多杰晃悠着从海淀桥走向北大西门。仁青身穿咖
啡色藏服,眼睛不住扫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这是一群没有戒律、没有信仰
的人,在此之前的40 年,仁青桑珠对这群人深怀恐惧,用“坏人”形容他们。
但来北京几天后,他忽然对我说:“原来这里也有好人,有些比我们那儿的喇嘛
还好。”
而他第二次提到“影子”时,意义完全不同:“但我们藏人也在变,也有很
多人不再有戒律,为所欲为。他们原来真实的人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个影子。”
扎西多杰为我翻译着,这时插上自己的话:“我多想和仁青、嘎玛那样坚定
地相信因果。相信因果,我就没有那么多痛苦了。”
扎西多杰两个月后获得央视“2006 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社会公益奖”。他去
机场,在电视上见过他的安检员都要跟他搭讪。这个前政府官员、可可西里保护
者,熟悉现代文明,但越来越为自己遵循的现代文明逻辑所困。他把两个女儿送
到北京读书,自己却时时盼望着,回到可可西里边缘海拔4600 米的老家,建一
个牧场,念经诵佛,终老于此。
嘎玛也希望赶快回到雪域。他摸了一下颈上的天珠与护身盒,在小小的铜盒
里,有一根女活佛阿达拉姆的头发。三个小天珠在市场上不值多少钱,但那是阿
达拉姆家族的活佛们当作念珠念了1 亿遍经文的,象征着他的信仰,是他的生命
之所在,总是牢牢挂在胸前,他甚至对我说:“我有了这些,刀枪不入,绝对!”
令我错愕。但在2007 年,我在北京再次见到他时,他没有再戴这些曾经须臾不
离身的宝物,“这里不安全。”他说。这些护身物曾引导他经历艰难时世,令他
在高山峡谷与荒漠中,一次次找到光明。但现在,在远离家乡的地方,他感到惶
惑,他怕护身符和自己一起迷失在异乡。
嘎玛加快了他一贯散漫的脚步。他要把存放在这里的收藏品运回拉萨,只有
在那个处处佛光的高原上,他才感到安全和自在。他要在那里,用他20 年来收
集的8000 件藏族民间器物,建一个反映藏族几千年文明史的博物馆,让人们—
—不仅仅是藏人——尊重这个雪域上的民族,尊重高原上的信仰。
我追随着嘎玛和其他藏族朋友的脚步,来到通天河、澜沧江和拉萨河哗哗的
水流旁,看卡瓦格博和贡嘎山顶上的白雪,钻进横断山脉深处或玉树草原上某户
人家。我进入藏人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中,也跟我的朋友回顾他们的成长岁
月。我是一个汉人,但我到藏区所做的与这些藏族朋友没什么两样:先找到信仰,
再寻找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