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嘎玛在他的临时博物馆里转悠。看到那么多珍贵的收藏,我越来越震惊
——收藏品大约8000 件,他从十几年前开始收藏,平均一天收藏近两件,做生
意赚的钱几乎全耗入其中。我问:“你当初为什么做收藏?”
他走到一个木架子边,拿起架上几张宽大的黑色佛经页片说:“你看,这是
我爷爷当年保护下来的,我收藏抢救藏族文化,就是受他的影响。”
我翻检着那些经书,像是将历史翻到30 年前,看到那个黑夜山林里的白马
骑士。
爷爷吃完糌粑,坐在灶前好久,等夜深了,拿起黑毡子走出门外。
“爷爷去哪里?”仁青桑珠问。
“你们睡觉吧,”爷爷回头小声说,“那只山羊又疯了,不回家,我去山上找
它。”
“我也去!”仁青桑珠和嘎玛桑珠抢出门外,争着去牵白马。他们知道,只
要那只山羊一“发疯”,就会有刺激好玩的事。
奶奶悄悄说:“下次带你们去。”不许他们再说话。爷爷给白马盖上黑毡子,
悄悄消失在黑夜里。
“这个黑暗时代啊,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光明?”妈妈说。
妈妈所说的“黑暗时代”,并非仅指财产被剥夺,而是压制信仰、拆除寺院、
烧毁佛经、批斗僧人。财物只是一件衣服,而信仰是天上的太阳,是黑夜中的灯。
如凯家族努力呵护着这盏狂风中的酥油灯。东巴村的南边有娘拉寺,北边有
扎拉寺。政府命令人们拆掉扎拉寺,石头、木头,谁拆走算谁的。人们动手砸掉
佛像,拆掉屋顶。里面有两间最好的房子,是扎拉寺两位活佛的居所,爷爷找到
政府说,村委会需要房子,这两间不要拆。政府觉得有理,这两间保存了下来。
东巴村有两户人家分到几间房子,爷爷悄悄上门送茶叶和山羊,请他们不要
拆。他自己住进寺院,日日夜夜守护着,三个月后,国家政策变化,破坏行为停
止。
80 年代宗教恢复,扎拉寺重建,爷爷保下来的几间房是新扎拉寺的主要建
筑,人们这才感到这位老人的智慧。
扎拉寺的大部分文物也保存下来,这归功于爷爷的弟弟。他是扎拉寺的喇嘛,
嘎玛和仁青喊他“爷爷喇嘛”。爷爷喇嘛曾被抓进监狱,与香曲多杰关在一起。
寺庙破坏之前,爷爷喇嘛已把经书和宗教器物藏起,上头要他交出,他说:
“这里很穷,只是个让人念经的地方,算不得寺庙,没什么器物。”
审讯者说:“胡说八道!这么大一个地方,还不算寺庙?你们管家是谁?”
爷爷喇嘛毕恭毕敬地说:“小地方没管家啊,管事的就是我。”
审讯者说:“把那两个寺主活佛抓来问问。”
爷爷喇嘛说:“他们一个老,一个小,没什么权力,这里就我说了算。”
审讯者火了:“狗日的!那你们领头诵经的喇嘛是谁?抓过来!”
“也是我啊。”
“这个神经病!打他!”人们一阵拳打脚踢,打完了再说:“温在(领诵的人)应
该很懂经文,你读读经看看。”
他站起来,“喔喔喔喔”地乱念一气。
他被当成神经病,关了几个月就放了。
爷爷两兄弟保护了村北扎拉寺,却没保住村南娘拉寺,娘拉寺毁了,只剩下
几堵残墙,但爷爷偷偷藏起来许多经书。文革初期,爷爷将娘拉寺的经卷藏到家
里和山洞,这些经书包括创寺者香曲多杰的佛教与藏医药著作。因为自家目标大,
他转移部分经书到一户贫穷的邻居家,但邻居家没人看管,有一次失火,烧掉了
几百页。
爷爷越来越觉得不安全,有时他会像今夜一样,给白马盖上黑毡子,隐入黑
夜,将经书藏到山洞。如果被人碰到,便装模作样问一句:“你见到我那只疯山
羊了吗?”
爷爷这样做的时候,一定感到上师香曲多杰与他在一起。上师圆寂前将这匹
马送给他,说:“留着这匹马,它会帮助你。”马本是青色,当它上了年岁,全身
变成了白色。
娘拉寺附近的山林里,一人一马,常常像幽灵一样地跋涉着,保存着信仰的
火种。
当嘎玛对我讲到爷爷时,我似乎看到那位骑着白马的老人,像一位英勇的骑
士,令人敬仰。或许他应该被记在史书上,就像那位刺杀朗达玛的白马骑士拉隆.
贝吉多杰,那位力图拯救佛教的吉祥金刚。
佛教刚传入吐蕃(西藏古称)时,受到传统苯教势力的抵制,赤德松赞约公元
800 年左右继藏王之位后,增修寺庙,翻译佛典,特别优待僧人,王室成员可以
出家,僧人干预政事。
赤德松赞死后,小儿子赤热巴巾继位,赤热巴巾大力支持佛教,但尊佛过度,
比如规定每名僧人可得到七户平民供养,对僧人怒目而视者剜其眼,恶言诋毁者
断其舌。以他的哥哥达玛为首的王室贵族反对藏传佛教,大臣们发动政变,乘赤
热巴巾醉酒时将其绞死,拥立达玛为王。后人称达玛为“朗达玛”(“朗”是“牛”
之意)。
朗达玛继位后打击佛教,桑耶寺、大昭寺被封闭,小昭寺被当作牛圈,许多
佛像被钉上钉子扔到河里。因为文成公主也曾将佛教从汉地带来,被诬为“罗刹
鬼转世”。佛经被烧毁,少数佛经被僧人埋入岩洞保存下来,这就是以后发掘出
来的《伏藏》典籍。佛教僧人遭镇压,被迫还俗,有的被逼打猎。朗达玛在位只
有几年,但对佛教的打击沉重,以致西藏佛教史把朗达玛以后的近百年称为“灭
法时期”。
公元 846 年(一说842 年),僧人拉隆.贝吉多杰来了,他将白马染成黑色,穿
一件里白外黑的长袍,弓箭藏在长袍里。《西藏史话》一书中这样描述:
一天,朗达玛来到唐蕃会盟碑前,观看碑上的盟文。
旌旗簌簌,街人、商人在远远围观着。持刀拿枪的御林军侍立四周。
这时,化了装的拉隆.贝吉多杰以目示意,又暗示地瞧瞧两边的土兵。很快,
穿俗装的僧人们分成两拨儿,慢慢挤向两侧的士兵。
拉隆.贝吉多杰瞥瞥左右,从宽大的左袖中抽出弓箭,“刷”地射出了一箭。这
一箭,射进了朗达玛的胸膛,他痛楚地巡视着周围,倒在了地上。
人群立时大乱。兵士和百姓们高叫着:“刺客!刺客!”“捉住他!捉住他!”
攒动的人头,慌乱的尖叫声。人们乱哄哄地拥挤着。拉隆.贝吉多杰在僧人
们的掩护下逃出人群,跨上了马。
黑马黑袍的拉隆.贝吉多杰风一般穿过一道山口,驰向清澈透明的河中。御
林军在后面紧追不舍。
河水洗去了马身上的黑色,拉隆.贝吉多杰翻穿了袍子,立时,黑马黑袍的
人变成了白马白袍,逃走了。1
朗达玛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争立,从此吐蕃王室分成两支,争斗不休。紧接
着,一场奴隶平民大起义席卷西藏,吐蕃王朝随着佛教的衰落而崩溃,藏王时代
结束。佛教再次兴盛于雪域高原,已是100 年后的事了。
佛教史上把松赞干布时佛教在吐蕃发展,到朗达玛灭佛这一时期,称为“前
弘期”,100 年后佛教复兴,称为“后弘期”。佛教后弘有两条路径:一是从西藏
西部的阿里地区,那里从印度请来了阿底峡大师,倡兴佛法,被称为“上路弘传”;
再一条是指佛法从青海安多藏区复兴,称为“下路弘传”。《西藏史话》中有段记
载:
在拉萨河和雅鲁藏布江交汇的曲水地方,有一座山名叫贝吉曲沃热,这是著
名的静修之地,山洞里住着藏·绕赛三位僧人,他们年复一年在那里静坐修禅。
有一天,他们被山间鼓号声声、人呼犬吠惊动了,走出禅洞一看,山坡上有许多
僧人,正在用弓箭射杀野兽呢。三人喊道:“要么是老僧眼睛花了,要么是你们
疯了,看你们都是出家人,怎么能在神山圣土上大开杀戒呢?”
那些打猎的人回答:“不是大师眼睛花了,也不是小僧我们疯了,只是当今
达玛毁法灭佛,捣毁寺院,焚烧经书,强迫我们受戒僧人到山上打猎杀生!你们
没有被恶主发现,实在是佛法的大幸,如果不赶快离开这里,就会落得和我们一
样的下场!” 藏·绕赛三人连忙把戒律经卷装上一头骡子,扮成乞丐逃往异域他
乡。
他们辗转奔逃到青海安多,公元894 年,当地僧人穆苏·赛拔儿拜会藏·绕
赛三人,请求他们授以具足戒。按照佛教教规,授具足戒必须有十名以上僧人在
场,即使是边地也应有五人。他们派人到康定迎请在那里密修的拉隆.贝吉多杰,
拉隆.贝吉多杰以自己杀过藏王达玛为由加以推辞。于是他们请来两位汉族和尚,
由他们五人给穆苏·赛拔儿授具足戒。后穆苏·赛拔儿成了佛法下路弘传的关键
人物。至今藏传佛教僧人的袈裟上面,还有两道蓝边,这是对两位汉族和尚的纪
念。2
1 陈庆英、丹珠昂奔等,《西藏史话》,厦门,鹭江出版社, 2004,第73 页
2 同注释 1,第101 页
就像用骡子驮经书出逃的三位喇嘛一样,嘎玛爷爷将娘拉寺的薪火传了下
来。一天晚上,爷爷背着经书上山,被一个干部碰上,将他抓走。所幸十几天后
爷爷被放回,但经书被烧掉了。
但爷爷还是那个英勇的白马骑士,他仍不断寻找那只疯山羊。许多年后宗教
恢复,嘎玛一家将爷爷保护的经书送回娘拉寺。人们惊讶地发现,经书那么多,
八头牦牛也不能一次驮完。此时爷爷已去世,他没有等来光明,连1976——那
个预示着时代将巨变的年份,他也没有看到。这不要紧,他相信,只要播种就有
收获,那盏酥油灯,只要有人护持,就会照亮黑夜。“你们要相信因果,”他总是
对孩子们说,“你种下什么因,就有什么果,就像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的影子总
跟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