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六世^人人喇嘛仓央嘉措
十八 我要去远方
这年夏天,嘎玛经商至青海治多,他听说这里有政府收缴的金子出售。一个
当地官员将他领到一个仓库,那仓库离他后来的朋友扎多家只有几百米,里面堆
着上千张藏羚羊皮。“我们县委副书记为收缴这些东西牺牲了。”这个治多人说。
嘎玛对藏羚羊皮不感兴趣,但他从此知道西部工委的故事。
这时的嘎玛已经商至中国各地,他有时腰缠万贯,有时一贫如洗。有时住有
金把手的高级酒店,有时缩在五块钱一夜的车站旅社;他有时灯红酒绿,沉溺于
应酬游乐,活脱脱一个生意人;有时在孤独的旅途中,他带着经书,从信仰中汲
取力量,又如一个虔诚的苦行僧。
在他充满大起大落的一生中,如果让他回忆,他会首先想到什么?
2006年6月的一天,我在成都与嘎玛聊天,问他这个问题。
“离开家乡后第一次在藏北做生意。”他回答。
一位朋友曾将他带到深圳一家俱乐部,让他喝下一杯饮料,据说这饮料能让
人沉于冥想,把头脑完全打开,思想如一支利箭,射出500年。
嘎玛静静躺在床上,迪斯科音乐响在耳边,心中却一片空明,音乐丝毫不影
响他的思绪。他毫无阻挡地接近自己的过去,看着自己的人生。就像在电脑上使
用“谷歌地球”,似乎可以将地球放在手里,超然地看着它。
嘎玛闭上眼睛,手中的“地球“不断放大,他将自己投入进去,如长着翅膀
的神明,飞速冲向他曾经的人生。他冲下去,冲下去,对着地球上嘎玛桑珠的足
迹俯冲下去……他看见爷爷牵着白马,驮着经书,偷偷跋涉在山林里;奶奶带他
骑着白马去拜见阿达拉姆,女活佛长长的头发边缘闪着光,她将一针麦芒从嘎玛
眼中取出,他睁开眼睛——啊,他看到残破而雄伟的娘拉寺,在太阳下悲怆地矗
立着;他看到妈妈在桌子前,督促哥哥仁青桑珠学习藏文,风很大,妈妈用手护
着酥油灯,酥油灯将如凯家照得温暖明亮。
他从热曲河飞过去,看见那嘎玛怀着当个伟大人物的梦想,在大雪中欢唱着
“嗡嘛呢呗咪吽”,走向拉萨,走向山南,走向日喀则……他又飞走,飞到那曲,
飞到阿里,飞到玉树,飞到西宁……他看见那一个个留着大辫子的嘎玛不停地走
着,腰间挂着长刀,笑着,交朋友,赚钱,读书,大把地花钱……一个美丽的女
孩子,眼睛像波斯美酒一样明亮,冲他莞尔一笑,那笑如同月光,令大地宁静;
他看见自己关进监狱里,在那地狱般的地方,他看见了香曲多杰,看见了佛祖,
他得到力量,终于从地狱中飞升。
最后他要降落了,像安宁地入睡一样,他轻轻降落到一片沙漠。他忽然感到
渴,感到累,他看见自己沉重的脚步艰难地挪动,身上背着60公斤的货物,还推
着一辆满载货物的自行车,脚和自行车时不时陷到羌塘荒原的沙地里。太阳在头
顶烤着他,前后左右都是无边无际的荒漠,他着急,慌乱,渐渐绝望。他已在荒
漠中走了一天,可找不到人家,找不到水源。他舍不得扔掉货物,那是他的希望
所在,他要凭这些衣服、鞋子、电池和小录音机换来爷爷生前没得到的转经筒。
嘎玛盯着自己的脚步,那脚步机械地挪动,虽然艰难,但不犹豫,因为它们
知道,如果原路返回,很可能再也支撑不了漫长的旅程,也许水源就在前面,牧
人的炊烟就在前面。嘎玛清清楚楚看着17年前的脚步,迈过了沟沟坎坎,迈向一
个商人从未到过的荒野。“我要去商人从没到过的地方。”他听到那20岁年轻人的
誓愿。
嘎玛没有再飞走,他盯着自己在羌塘荒原的脚步,沉醉于此。他把自己的一
生定格在这疲累却不放弃的脚步上,他一生事业的最初几步,远比后来的巨大成
功与牢狱之灾更值得他怀念。
嘎玛的冥想停留在1988年5月,到拉萨的几个月后,他的第一次生意之行。
他想用几个月的时间做点生意,为爷爷买转经筒。他拿着大表哥多登的16000
元本钱,跑到八廓街购进许多百货。其中进货最多的一家百货店,是如今的八廓
东街25号,一家“萨陀”唐卡画店所在的地方。嘎玛要质量最好的货物,其他商
人购进的人造皮衣20元,他却买进50元的好货色。有人对他说:“你买错了,你
出去卖,没人知道你的货好。”嘎玛心里嘀咕:如果卖不出去,可以带回家自己
用嘛;便宜货要是卖不出去,带回家给乡里人穿多不好。
嘎玛问表哥:“有没有商人没去过的地方?”他总认为自己很笨,羞怯与人
竞争,所以想去没商人的地方。
藏区给了嘎玛巨大的空间,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原上,有许多地方极少有商
人的影子。1988年5月28日,兄弟二人租着一辆卡车,拉着五六吨重的货物离开
拉萨,一星期后赶到拉萨西北数百公里外的羌塘荒原,驻扎在那曲地区尼玛县的
一个村子里。
这时又来了三个贡觉老家的商人,嘎玛提议大家到远方去,四个人兴冲冲背
起货物上路了,嘎玛用一辆自行车驮着货物,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走到中午,
水喝光了,不见帐篷的影子,脚下是荒漠,上面是烈日,四个人头晕目眩,又渴
又饿,把货物打开,拿出糖果来吃,可一吃到嘴里,嘴巴立即被粘住,就像那沙
漠滞住他们的脚步。嘎玛回头看三个老乡,一个个面如土色,嘎玛闪过一个念头:
“会不会死在这里?”
他昏昏沉沉地想:“嗯,我终于找到一个商人没来过的地方。”
四个人在荒漠里拖成一条线,缓慢挪动着,不知道方向,只看见荒漠与远山。
在他们四周100公里内,分布着藏北高原上一座座高山:达日格、卓布、尕阿鄂
玛、阿崩日、木嘎各波、查乌托迭、青扒贡陇,高度分别是6037米、5866米、5383
米、5891米、6289米、6138米、6336米。往东南方向300公里,则是念青唐古拉
峰,海拔7162米。
嘎玛和朋友们在群山中跋涉着,走到傍晚,看到远远一座山的半山腰有云汽
缭绕,“那里有水!”嘎玛喊。如一条鞭子痛打在疲惫的老马身上,那云汽振奋了
绝望中的人们,他们挣扎到山上,山坡下,一个湛蓝的大湖刺入眼中!
嘎玛嗓子里发一声低叫,扔下货物,抽一条装着炒面的口袋,骑自行车顺山
坡冲下去,如果不是下坡,他就再没力气骑过去了。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只看见
那蓝蓝的颜色,不管山路崎岖,也意识不到翻车的危险,一任自行车冲到水边,
扑倒在地,将脸浸在水里灌了几口水,耳朵“嗡嗡嗡”叫着,再也没有知觉。
等他醒过来,已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口袋里拿出炒面和水吃了,一下有了力
气,将水装到炒面袋子里,推车上山。因为布袋子里有炒面,并不漏水。
来到山上,只看到几堆货物,却不见了伙伴,往远处一看,三个人正踉跄着
奔向一个帐篷。嘎玛骑车追上,让他们喝水吃糌粑,大家吃完精神大增,回转身
背上货物来到帐篷。一见主人好不惊喜,原来那牧人曾骑马到嘎玛驻扎的村里买
过货物。因为他手头没钱,嘎玛赊给他一双球鞋和一个录音机,等他把山羊绒卖
掉后,再还他钱。那个时候,商人赊给牧人商品不必担心,“诚实守信”是牧人
骨子里的信条。
嘎玛请他帮自己卖五双球鞋,减轻了一点负担。四个伙伴当晚宿在水源的草
皮上,他们拿出录音机,放上流行歌曲,疯狂跳舞,捉对摔跤,好不快活。
生怕失去水源,他们第二天顺着河边走下去,终于找到一个村子,那里从未
有商人去过。村民们热情围上来,给四个商人一顶帐篷住下,然后货物摆开,人
们就一群群地来了。四个商人之间立即有了竞争,那三人都三十来岁,能说会道,
嘎玛脸皮薄,不会吆喝叫卖,只好等他们卖完了自己再卖。好在牧人越来越多,
人们骑着马源源不断而来。
嘎玛成本50元的衣服,要价59元,牧人拿山羊绒来换也行。当时山羊绒业务
由政府外贸公司垄断,市场价每斤100多元,他们只给百姓12元,而且严禁私人
经营,因此路上到处是关卡,一旦发现私人买卖就没收。嘎玛想把百货换成山羊
绒,回到那曲去卖,这样一趟就做成两笔生意。只要能通过关卡,肯定能赚大钱。
嘎玛卖完货物后挨家挨户收山羊绒,他比政府出价高,不是13块,不是14块,
而是18块。嘎玛第一次正式做生意,就表现出他后来一贯的经商风格:高价买进,
高得出乎卖者的期望。这倒不是什么商业策略,这个刚出家门的年轻农民没什么
心计,他只是觉得多给别人一点,就是行善积德。他从小所受的佛教教育,指导
着他的商业行为。
嘎玛与一个伙伴走到一户帐篷,这里只有一个年轻女人和她的孩子,没见丈
夫在家。同伴喜欢那个女人,问:“我们今晚住这里行吗?”
女人高声回答:“可以啊!”
嘎玛从未经历男女之事,但再傻也看出伙伴与那女人间的眉来眼去,住这里
晚上会发生什么?想到这一层,他的脸立即红了,似乎要行不轨之事的不是他们,
而是自己,他当即说:“不,我要回去!”
同伴与女人劝他住下,但嘎玛背起山羊绒抬脚就走,在他心中,男女之事很
脏。他一个人背着夕阳走,走出好远,同伴背着东西呼哧呼哧追上来,一边跑一
边骂:“你太笨了,那里干净得很,你还不住!”
在嘎玛的鼓励下,其他三人也收了一些山羊绒,但他们本钱少,嘎玛借钱给
他们,大家一共收了400斤,其中嘎玛最多。但赚了钱大家平分,不会因为嘎玛
的本钱多就多拿红利,这是当时藏族人做生意的规矩,情义比钱重要。
他们租了五头牦牛将山羊绒驮回尼玛县,表哥听说嘎玛差一点丧命沙漠,严
禁他擅自出门。但他正有事回拉萨,前脚出门,嘎玛后脚就跑,带两个麻袋往东
北方向走去,那里有一座山,他想,山背后肯定有人家,他要翻过去。他总是乐
于寻找那没人去过的地方。
爬上山顶,眼前一片平原,极远处有三个白帐篷。嘎玛有点害怕,不知道天
黑前能不能走到那里。在荒漠里,天黑前走不到帐篷非常危险。嘎玛鼓起勇气朝
帐篷奔去,天渐渐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好在听到了狗叫声,循着叫声摸到帐篷。
帐篷里是一对老人兄弟,哥哥名叫桑杰。他们不敢把山羊绒卖给嘎玛,怕政
府知道,但羡慕嘎玛腰间一把长刀,那刀似乎可以用来对付野熊。“你的刀子卖
不卖?”桑杰兄弟问嘎玛。
“五斤羊绒换。”
成交。第二天早上,嘎玛帮他们用铁耙子从羊身上拔羊绒,并央求他们多卖
点,他给18元的高价,桑杰兄弟同意卖给他40斤。嘎玛随身带着一个小秤,但桑
杰兄弟不放心,用自家的秤称了40斤给他。盯着那两麻袋羊绒,嘎玛觉得不对劲,
为什么那么大两堆只有40斤?
“绝对不是40斤,你们吃亏了。” 嘎玛说。
“绝对没问题,我们是从公家买的秤,还用这个秤卖了几百斤给公家呢。”
桑杰说。
嘎玛手脚利索地把羊绒掏出来,用自己的小秤一点点去称,40斤变成了80斤!
原来老人手里是一支公斤秤。
桑杰兄弟二人愣了一下,突然抱着嘎玛的脖子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啊,
生意人哪有这么好的?你前世是不是我们的儿子?”然后把山羊绒一把把塞给嘎
玛,又送他很多小羊羔皮。嘎玛也送他们每人一件衣服,三个人像父子一样亲热,
“你明年一定再来啊。” 桑杰兄弟一遍遍叮嘱他。
三个人都朴实得不知变通,本来嘎玛可以付80斤的钱,但既然讲好了40斤,
他还是卸下来一半,背着行李继续奔走,又收购了100多斤。他可以住在人家的
帐篷里,第二天早上再回,但想着他的转经筒和《甘珠儿》,想着爷爷,想着回
家送给奶奶和妈妈的礼物,热切地想着这些,他一刻也不能停了,背起200多斤
的货物连夜往回走,走了整整一夜一天,回到驻地,累得瘫在地下,再也站不起
来,伙伴们将他拖进屋子。
这时山羊绒价格一直上涨,收购800多斤后,嘎玛没本钱了,再以每月百分
之三十的高利借钱,继续收购。他的大胆令别人惊讶,因为关卡还牢牢卡着他们
的脖子。但嘎玛有十足的信心,他从小就坚信:“我一定会发大财!”这是他的舅
舅喇嘛告诉他的。
他小时候,舅舅喇嘛给他看手相说:“这是很有财富的人啊,但你们家族不
长寿,要念长寿经啊。”
奶奶吓得哭起来:“你帮帮我孙子吧。”
舅舅喇嘛说:“没关系,念经就可以,我能带他长寿。” 舅舅喇嘛也曾给嘎
玛的父亲看过手相,说他不能长寿,没有办法解决。后来嘎玛的父亲早逝。
既然舅舅喇嘛说自己能有财富,嘎玛坚信自己要发财。这次从拉萨离开时,
他也曾找喇嘛算过两次,结果也令人满意,因此他没什么好怕的。
嘎玛找了辆车拉他的羊绒,其他20多个商人见他胆大,也托他捎带。嘎玛相
信他的运气,下决心闯一闯关卡,而且是白天大摇大摆过关。快到关卡,远远见
七八个人站在桥上,司机把车停下说:“嘎玛桑珠,你最好不要把羊绒带过去,
他们不但没收,还会打人呢。那些人很坏,是专门雇的打手。”
嘎玛也担心起来,他远远看一眼关卡上那些打手,闭上眼睛,在心里又算了
一卦,仍是上上大吉。他问其他人:“我下决心了,你们怎么办?”
“你那么多羊绒都不怕,我们怕什么?”他们说。但嘴里刚硬,却一个个搭
其他车先自溜了。
嘎玛一人押着满载山羊绒的汽车,冲向关卡。当时藏区有些地方违法私设关
卡,雇流氓打手敲诈勒索,无法无天。一个月前,一个商人的大批山羊绒在此被
抢,还遭了痛打。他去西藏自治区找关系,拿来一个政府介绍信,又从老家带来
一队人马,准备先礼后兵。因来势汹汹,关卡把部分山羊绒还给他,但有不少已
被私分。
车驶到桥上,几个人冲上来截住问:“车上带的什么?”
“山羊毛。”嘎玛回答。
“有没有山羊绒?”
嘎玛开玩笑道:“满车都是山羊绒嘛。”
一个当官的一挥手:“让他走!”
此时关卡查得紧,没有哪个敢大白天带羊绒过关,关卡不信这个年轻人有那
个胆量,因此懒得一袋袋打开检查。嘎玛开过关卡,没开出200米,车嗡嗡叫着
陷在泥地里。嘎玛下来挖车,直折腾了一夜,车越陷越深。车太重了,嘎玛只好
把货物卸下来,又怕关卡的人过来发现真相,身处危境,真是又气又急。但让他
最懊恼的还是过关时不得不撒谎。
包括嘎玛在内的许多藏人认为撒谎是大罪。许多年后的2001 年,他老家的
根仓多登有一支防狼的小口径步枪,听说私藏枪支违法,他从山上骑马进城,将
枪缴给公安。这一送却送出了毛病,因“私藏枪支”被判三年。嘎玛去上访,不
料惹恼了当权者,反判成五年。嘎玛又找律师,事情越闹越大,管事者害怕了,
与嘎玛妥协,出主意让根仓多登装病,监外执行,放出来了事。
嘎玛进看守所把实情告诉他:“你必须病一下,很容易,天天睡觉就行。”
“唉呀,我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怎么就病了呢?”根仓多登说,“不行,
就是枪毙,我也不撒谎。”
“你要不病,就在里面呆五年。”
“五年就五年,反正我不撒谎。”
他说啥也不病,嘎玛气得大骂,好在他势力大,强行让根仓多登“病”了。
根仓多登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念经刻玛尼石,以赎撒谎的罪过。
其他商人在前面等嘎玛,等了一夜不见人影,以为羊绒被没收了,血本无归,
有人居然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嘎玛终于将车挖出来,急急逃离关卡,迎面碰到表哥多登坐车
来接。嘎玛眉飞色舞讲关卡历险,对他来说,闯关卡已不陌生:几年前去昌都卖
虫草,他顺利通过澜沧江上的检查站;今年上半年,他带着死去的扎那老人奇迹
般冲过六道卡子,回到拉萨。在无比凶险之地,他总能懵懵懂懂闯出一条生路。
他从不认为自己胆大心细,或神机妙算,他把一切归于对佛教的虔诚和佛的保佑。
等山羊绒卖完,兄弟二人带着钞票悄没声来到那曲赛马场,那里一望无际,
两人脑袋对着脑袋点钱,点完了,你看我,我看你,抓耳挠腮,喜不自胜——居
然赚了10万块!
嘎玛不想回家了,这财富游戏刺激着他玩下去。表哥已有三年未回老家,他
想带钱荣归故里。兄弟俩赚的钱不分你我,嘎玛请哥哥带钱回家,为两家各买个
转经筒,他在拉萨继续做生意。
数月之后表哥从贡觉回来,他说仁青没买转经筒,因为喜欢读经,去德格印
经院买了《甘珠儿》。但提到仁青,表哥欲言又止,嘎玛追问,表哥左顾右盼,
支支吾吾。此时在拉萨,仁青的故事已在老乡与亲戚间风传,但没人敢告诉嘎玛。
“到底怎么了?”嘎玛生气地问。
表哥只得告诉嘎玛真相:“仁青还俗了,因为一个女人。”
嘎玛如遭五雷轰顶。他一言不发,独自走开。走上修行路的哥哥曾是他的偶
像,现在这偶像訇然倒塌。他偷偷哭泣,甚至宁愿仁青死掉,也不要给家族带来
这一耻辱。
在其后的一年里,从未有人见嘎玛笑过。他多年对哥哥避而不见,直到仁青
有了四个孩子。兄弟二人终于见面后,都对此事讳莫如深,这是他们一生最不敢
揭的伤疤。
十九 仁青桑珠还俗
2006年10月11日,仁青桑珠从拉萨来到北京。福特汽车公司请仁青桑珠参加
授奖答辩,他因从事环保活动获得了20万元奖金,后来全部捐给了村里。扎西多
杰作为他在环保上的引路人和朋友,兼翻译,专程从青海玉树赶来北京帮他答辩。
答辩之前,在中关村富驿时尚酒店817房间,仁青在床上盘膝而坐,我和扎
多听他讲自己的故事。讲到还俗,扎多问:“怎么回事?”
他们相识几年,并成为最好的朋友,但仁青从未对他提过此事。
仁青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就是碰到女人了嘛。”
扎多说:“你说仔细点。”
“那就是,欲望嘛,”仁青呵呵笑道,“不想仔细说。”
“仔细说说嘛。”扎多坏笑道。
仁青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低沉地说:“我这一辈子,除了妻子,从来没有摸
过别的女人,也许我们俩有这个缘分。但我也没有比这更大的痛苦,那一个瞬间
就造成了不可挽回的错误,这个痛苦将一直陪伴我,直到我死。”他的眼泪流出
来。
他用T恤擦着眼睛,忽然抽咽起来,一直持续了将近五分钟。“现在看见喇嘛
们在法会上诵经,我每次都流眼泪,因为我从小祈愿的一切都落空了。”他抽泣
着说。
扎多和我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个天性快乐的42岁男人会这样悲伤。
仁青似乎在自言自语:“我确信释迦牟尼所教导的是真理,是唯一值得追求
的。成为穿袈裟的人是我的梦想,我所向往的喇嘛,不是有名有利的大喇嘛,别
人都说‘哇,人家大喇嘛多风光!’我不喜欢这种。现在很多喇嘛很会赚钱,但
可能不会修行。我最敬仰的是香曲多杰,还有自己的师傅嘎旺法王,他们在山里
打坐闭关,没什么奢求,只要一碗饭就行了,但他们的修行对人类有帮助,我期
盼成为这一种喇嘛,但我为了一个女人失去了这个机会。我经常祈祷,下一生一
定再做喇嘛。”
他擦一擦眼泪,继续说:“我的妻子叫香秋王毛……”
我写下她的名字,扎多提醒我说:“‘毛’是毛主席的毛。”
仁青很惊奇地问:“怎么,是毛主席的‘毛’?”
扎多说:“对,也是毛病的‘毛’。”
“啊?毛主席的‘毛’和毛病的‘毛’,这两个字怎么能一样呢?”仁青不
认识汉字,觉得惊奇无比,说完一边擦眼泪,一边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1987年,当仁青大病时,比他大9岁的香秋王毛一直服侍他。看到她爱怜痛
苦的眼神,仁青心里居然美美的,他不知道香秋王毛为什么那么痛苦,是爱他吗?
他感觉灾难要来了。
病好之后,两人更加亲近。虽然香秋王毛晚上被人偷偷亲了一下,她怀疑是
仁青干的,当时大为生气,却也没影响两人关系。后来寺院一时需要房子,他们
两人挤在厨房的一间大房里三天,但各有各的床,那就是嘎玛去给他送牛肉看到
的房间。
“最后一个晚上,我忽然对她有了兴趣,要钻进她的被窝。她没有反对,这
一下子,我就完了。”仁青说。
讲到此处,仁青身体扭来扭去,嘿嘿地笑着,忸怩之极,嘴里不断说“左左,
切左左”,那是藏语“肮脏”之意。
仁青第二天早上睁开眼,见到身边躺着的姑娘,比魔鬼睡在身边更让他惊惶,
他急急跑出去,手足无措。再见到姑娘时,她与他一样,面红耳赤,不敢相对。
仁青去念经,可他忽然觉得自己很脏,不配与喇嘛们坐在一起。没过几天,香秋
王毛悄悄离开了寺院。
随后几天,内心的折磨令仁青形销骨立。他确信师父嘎旺法王知道一切,只
是不问他。“佛知道一切,”仁青想,“我必须告诉他们。”
他去找师父,在寺院中迎面碰到嘎旺,仁青停住脚步,嘎旺也站住,用慈悲
的眼神看着他。仁青低首道:“阿活嘎旺(嘎旺大哥),我犯错了。我已跟她发生
关系,再也没法当喇嘛,没法留在寺院了。”说完痛哭起来。
嘎旺法王眼泪流出,他一直对仁青寄予厚望。法王说:“你要重新做喇嘛,
重新开始。”
“不,我已不干净了,我不能一会儿僧人,一会儿俗人,一会儿又是僧人。
寺院和袈裟是神圣的,我不能这样做。我是家族的耻辱,让家里人伤心,我要出
去流浪,不再回来。”
“你不要走,在寺院继续整理经文吧。”嘎旺说。
仁青从此脱去袈裟,在寺院中干活。两个月后香秋王毛回来了,她告诉仁青
自己已怀孕,但除了哭泣,她不知道怎么办。
母亲知道消息后伤心地哭了,暗示儿子,她可以替他养着孩子,他继续当喇
嘛。但仁青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虽然也有普通喇嘛有家室,但他认为那是不纯
洁的,他无法饶恕自己。
妈妈的痛苦又一次发生在儿子身上。妈妈从小盼望做个尼姑,可被家里逼着
嫁给了仁青父亲。妈妈流泪为儿子祈祷:“佛祖啊,度母啊,我儿子今世只能做
俗人了,请大发慈悲,让他来世再修行,重新做一个喇嘛。”
仁青无法忍受内心的痛苦,离开寺院去德格印经院。嘎旺法王把小褂脱下来
给弟子穿上。
仁青向东跨过金沙江来到四川德格,白天转印经院,在大街上闲逛,晚上睡
在一位格萨尔说唱艺人的阳台上。天时常下雨,雨点打在屋檐上,一片细密的响
声。外面的小溪流着,工人在隔壁印经院的柱子上凿刻图案……“刷刷刷”,“哗
啦啦”,“砰砰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将他惊醒。他坐起来,内心纷乱,提起
笔,用六世^人人诗歌的形式写了大量四句诗歌,思念上师,忏悔罪过,悲伤自己
再不能穿上袈裟。
“有没有写诗怀念你的女人?” 我问。
“有,有。”他承认,然后摊开两只手说,“我一只手是忏悔,一只手是爱,
两只手一直在打架。”
“思念上师的诗写得多,还是思念女人的诗写得多?”
他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想女人的多。”自己也觉得可乐,两手拍着两膝,“哈
哈哈哈”,仰天大笑。
我想起六世^人人喇嘛仓央嘉措的一首情歌:
观想的喇嘛尊容,
怎么也不显现;
没想的情人脸庞,
却在心头灿烂。
仓央嘉措是藏族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是十四个^人人喇嘛中最特立独
行的一世。他在故乡农村生活到14岁,不像其他^人人喇嘛幼年就被奉为神明。他
幼时形成了自由奔放的性格,无法忍受布达拉宫刻板的学经生涯,时常易服溜下
红山,混迹拉萨街头,不守清规戒律,放荡不羁,时不时发生风流韵事。他写道:
住在布达拉宫,
我是持明仓央嘉措;
行于山下拉萨的民居,
我是浪子宕桑汪波。
他写了大量诗歌,赞颂女人,也表达对修行的理解和观想,很多人将他的爱
情诗作出宗教上的解释。
他有两首诗,描述与情人幽会的情景:
看门的大胡子老狗,
你的心比人要乖:
别说我夜里出去了,
别说我早上才回来。
入夜去会情人,
破晓大雪纷扬。
保不保密都一样,
脚印已留在雪上。
仓央嘉措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生于西藏南部门域的宇松,属于门巴族,
他的家族信奉红教(宁玛派)。
第五世^人人喇嘛洛桑嘉措(藏族人尊称其为“伟大的五世”)于康熙二十一年
圆寂后,西藏政府首领第司桑结嘉措秘不发丧,假借五世^人人名义独揽政权。后
清廷发现,严词询查,第司桑结嘉措乃于五世^人人圆寂15年后,奉早已被认定为
转世灵童的仓央嘉措坐床,是为六世^人人,时年14岁。
第司桑结嘉措与准噶尔部可汗联合,反对代表清廷治理西藏的蒙古族人拉藏
汗。康熙四十四年,拉藏汗杀死桑结嘉措,召集各大寺活佛对仓央嘉措进行批判,
称他“不守清轨”、“非真^人人”,企图废黜其第六世^人人佛位。但宗教界意见不
一,后康熙遣使令^人人赴北京请旨,康熙四十五年,六世^人人经过青海湖附近时
病故,终年24岁。但有些传说称六世^人人并未在青海湖圆寂,他后来传法于中原、
内蒙古,甚至印度和尼泊尔。
仓央嘉措极富才华,其诗歌珠圆玉润,300多年来一直在藏区传唱,几乎每
个藏族人都会唱他的情歌。他有一首诗表现了修行与爱情之间的矛盾:
如果遂了美人心愿,
今生就与佛法绝缘;
若到深山幽谷修行,
又辜负了姑娘芳心。
我问仁青:“你认为自己的爱情脏,那么仓央嘉措的爱情也脏吗?”
“一个走路的人,无法与飞机相比。他是佛,他的爱情不是一般人的爱情,
是有特殊使命。” 仁青说。
扎多笑道:“好比以前共产党员进行地下工作,为了保护自己,扮演假夫妻。”
仁青说:“六世^人人喇嘛有一首诗,名为《洁白的仙鹤》,看起来是爱情诗,
可他另有深意。”
听到这里,扎多轻声唱了起来:
“洁白的仙鹤,
请把双翅借我,
不会远走高飞,
只到理塘就回。”
仁青说:“这歌听起来好像说有个姑娘在理塘,他去看望。其实六世^人人喇
嘛在暗示自己转世的地方,后来他的转世灵童就在理塘发现。很多人说,六世达
赖喇嘛的情诗就是想女人,其实这是他这一世^人人喇嘛的表达方式,他用情诗表
达未来的声音,而我呢,”他叹了口气,“想女人就是想女人。”
扎多说:“人家的爱情是中央领导讲话,他的爱情只是老百姓呻吟。”。
我与仁青大笑。
我知道,其实藏族人也有一首民歌是这样唱的:
莫怪活佛仓央嘉措
风流浪荡,
他想要的,
和凡人没什么两样。
仁青在德格流浪时,除了转印经院,还转外围的大圈,转经时要经过铁索桥
活佛唐东杰布的经堂。唐东杰布是600年前的活佛,一生致力于在大河上为百姓
修桥,也是藏戏的创始人。转过唐东杰布的经堂,在半山腰上迎面有块大石,石
头旁开着一朵鲜红的花。仁青盯着这朵花,像看见美女,又像看见法师,既高兴,
又悲伤,再也不想离开。他坐在花旁写了各种悼歌,忏悔,思念,一颗心被那朵
孤单的花搅得翻江倒海。他每天上山与那朵花相会,在她旁边一坐就是半天,痛
苦的心灵似乎在向她诉说。夏天结束了,那朵花没有凋谢,每天绽放着等待仁青。
有一天仁青想把她带回家,于是连根刨起,可在半路她就死掉了。仁青伤感欲泪,
这花朵似乎启示他:贪念一起,他最珍贵的东西便要枯萎。
一个多月后,三弟晋美朗加来德格找他,仁青坚决不回家,三弟说:“你不
回家,我也不回,我们都不管母亲了。”此时嘎玛已去了拉萨。
仁青只好重回娘拉寺,以俗人身份继续整理经书。香秋王毛的肚子大起来,
他们借了寺院附近一座房子成了家,现在已有四个孩子。
仁青令自己欣慰的是,除了这件事,他成年以来没有违反过任何教义。他在
俗世中继续修行,爷爷以前说的话,令他对自己重新有了信心:“最重要的并不
是当僧人,而是相信因果。”
这些年来,仁青总结了自己的三原则:真正的因果;自、他一致;无害的行
为:如果有真正的因果观念,就不会做坏事,不需要法律和别人来监督。没有任
何坏事可以逃过因果,种了青稞,就不会长出苹果,任何行为都会结出果子;而
有了真正的因果价值观,就会发自内心地觉得:众生平等,你与我一样;没有你
我之别,就不会做出利已损人的行为。
仁青说:“这三个原则是藏民族闪闪发光的核心价值观,它使我的信仰跟我
的生活结合在一起,我此生没有当僧人的福分了,但我如果能坚守这三条,虽然
不能当僧人,我也有活下去的希望。”
仁青承担了整理全部香曲多杰经书的任务。在他这个年纪,当地没有人在修
行上比他更好,没有人比他更理解这些经书的意义。他的表现令老师嘎旺法王和
弟弟嘎玛坚信,还俗没有妨碍他的修行,他是个了不起的智者。嘎旺活佛对他说:
“我死后,经书的希望就在你身上。”
仁青埋头整理经书,15年之后的2003年,这一工作离结束仍遥遥无期。就在
这一年,他发现了一种神奇的机器:电脑。他原来整理的经文需刻木版印刷,但
保存木版是个问题,不但怕水怕火,还怕老鼠,已被老鼠咬坏不少。他看到电脑
时极度兴奋:佛祖啊,感谢你保佑,我的问题解决了!
他带上老婆孩子到拉萨,租了一个小房子专心整理经书,请人录入电脑。在
老家没人知道电脑是什么,连电也不正常。在拉萨请人打一页纸要六块钱,仁青
身无分文,嘎玛在经济上支持他,一些佛教界人士也给予帮助。仁青很快学会如
何将藏文输入电脑,并教会妻子和孩子们,于是全家日日夜夜在香曲多杰的经文
中度过。
仁青在整理中研读香曲多杰的著作,他相信,这些经书会对全人类的幸福做
出贡献。香曲多杰的经书博大精深,数量众多,目前仁青全家整理完的有一万多
页。他说,仅从医药部分来说,要把香曲多杰发明的药复制出来,会治好许多人
的病。
现在电脑录入的工作快要完成了,但仁青有点患得患失:“人生无常,我不
知道有没有福分来做完这件事。”他又流下泪来。
“如果回到还俗以前,你有再次选择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我问。
“我肯定会当喇嘛,不要女人。” 仁青说。
“你有一群很好的孩子,夫妻和睦,他们现在也帮你整理经书,你难道不幸
福吗?”
他回答:“做喇嘛可以帮别人脱离苦海,可一个俗人的幸福太渺小了。我如
果当喇嘛,那三条原则能实打实地实现,但我现在做的,就像我所说的影子,不
太真实,打了折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