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玛之所以有财力支持仁青,缘于他20年来的各种生意:羊绒、羊毛、羊皮、
服装、虫草,但他最成功的是天珠生意。他后来能操纵藏区的天珠价格,所以人
称“天珠王”。
在90年代初期的一天,嘎玛在拉萨八廓街看到有人卖很漂亮的天珠,喜不自
禁,赊账两万元买了八颗。他从小喜欢天珠,那是藏族人最珍贵的珠宝。他高高
兴兴拿回家,不料与他合伙做生意的一位老人将他一顿臭骂:“年轻人懂什么!
那么贵的东西怎么卖得出去?!”罗里罗嗦骂个没完。
嘎玛气忿忿转身回到八廓街,不到半小时转手卖出去,赚了八千元。他从此
关注天珠买卖。
天珠藏语名为“兹”,主要发现于喜马拉雅山脉一带,是一种宝石,从里到
外形成各种图形,有的图形是眼睛,有的是古藏文字母,另外还有宝瓶、莲花、
虎齿、闪电、金刚杵。西藏先民传说,天珠是神创造的,是自然生成或天上降下
来的。有这样一个传说:天珠是神仙佩戴的装饰物,每当珠子破损,神仙就抛洒
下来。
天珠实际是一种石质材料,表面的图纹大部分是人为的。20许多研究者认为,
西藏的天珠是古代象雄文明(现今阿里地区)的产物。在古象雄时期,苯教信仰占
主导地位,“九”是苯教最重要的数字,所以人们对有九个眼形图案的九眼天珠
更加偏爱。
嘎玛对本民族的文化极有兴趣,天珠似乎让他看到古代藏族文化的光辉。按
照现代科学技术鉴定得知,天珠绝不是近代人做得出的,其制作方法已失传。在
嘎玛看来,天珠是一个密码,能打开古代喜马拉雅高度文明的宝库,而解开这个
密码是他的使命。他请仁青桑珠研究天珠,但仁青忙于整理经书,浅尝辄止。他
又找到志同道合者苍王·耿登丹巴,一位出色的画家与历史学家。耿登丹巴与嘎
玛合作,对天珠研究多年,并将出版一本专著。
耿登是青海安多藏人,出生于艺术之乡热贡地区。他对我说:“在藏语中,
天珠的另外一个名字是‘桑培诺布’,意思是‘心想事成的宝贝’。在藏族历史上,
没有什么财宝比天珠更珍贵,因为天珠身上蕴藏着藏族文化。藏族人四千年的历
史,用什么来证明?天珠能证明!人们说藏族文字四千年前就有了,什么能证明?
也是天珠。”
他说,考古发现,四千年之前伊朗、阿富汗和印度都有天珠,那时没有伊斯
兰教,没有佛教,也没有印度教,广大的中东、印度和西藏地区只有一种原始苯
教。印度教认为西藏的冈仁波切(冈底斯山)是他们的圣地,因为印度人相信,印
度文明是顺着恒河从喜马拉雅流下去的。
他和嘎玛相信,那广大地区的文明,发源于喜马拉雅文化。
2006年6月10日上午,我与嘎玛在他成都的家里聊天。他拿着一份《西藏研
20 白玛多吉先生撰文说:“笔者曾与西藏‘天珠大王’嘎玛桑珠及其他天珠收藏者进行过多次探讨,参阅
了国内外专家学者关于天珠的许多论著”,得出结论说:“天珠就是强碱、硝雄蚀刻的工艺玛瑙珠。”他
在文章中说,嘎玛桑珠曾将不同类型的天珠送上海硅酸研究所化验,其结论是:天珠图案上的蚀刻花
纹除酸碱外,都含有硅酸盐(瓷器上釉的主要成分是硅酸盐),这再次证明,天珠是人为的,或者说是石
头是天然的,而花纹是人为的。
究》杂志给我看,上面有耿登谈藏区“孔子”的文章。有些藏人以为藏族历算是
汉族孔子创立,再由文成公主带入西藏。“但在汉地,你们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啊,
孔子哪里创过什么历算?但在西藏没人追究,很多人都这么说。”他说。
耿登用确凿的证据证明,这位“孔子”是古代藏族学者宫则池杰。他的研究
是颠覆性的。
一会儿,耿登进门,他个子不高,面容黝黑,脑后扎一个小辫子,两个大眼
睛放着精光,说话温文尔雅。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手里翻着一本藏族史书《拔
协》。他37岁,以前是位喇嘛,后来还俗。
我问:“你为什么不当和尚了?”
“我爱上了一个女人。”他答。
他给我讲起他的故事。
1994年我还是和尚,我画的白度母唐卡得了全国书画展金奖,于是有机会到
北京中国书画研究院学习。过藏历新年时,很多藏族人到中国藏学研究中心聚会。
联欢会的主持人长得漂亮,身材好,普通话也说得好听。我问旁边一个人:“她是
哪里人?”
那人笑着说:“你是喇嘛,单位也好,她肯定愿意认识你,你请客的话,我可
以给你介绍。”
“可以啊。”我开玩笑地说。
没想到他真的认识!半个小时后,他就把那女孩子带了过来。
我好紧张,从来没与陌生女人这样说话。当时我穿的是便服,她不知道我是
出家人。
“你是新来的?以前没见过。”她说。
“我刚来北京。”我说。
然后她问我在哪里工作,住哪里。原来她的单位在复兴门,而我住西直门,
要骑自行车上班的话,经常路过她单位。
她热情地说:“你有时间来我家嘛,我给你做面片吃。”
我说:“好好好。”然后就散了。
那天晚上我很开心,也很害羞,我从来没与一个陌生漂亮女人打交道。后来
的几天里,我特别想见她,有一天忍不住了,给她打电话,她说请我客,问我吃
不吃麦当劳。
什么是麦当劳?我不知道。在民族饭店边的麦当劳,我点了一个汉堡,几口
就吃完了。她吃得慢,一点点,一点点。我吃完了,她问:“要不要再吃?”
我说:“吃好了,吃好了。”我不好意思再要,但我肚子没有饱啊。她说:“我们
去河边转转吧。”转来转去,就转到了她家,她家有一盘生牛肉,我吃得非常开心,
她就把整箱牛肉送给我。
从此我们有感觉了,她也许喜欢我单纯。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喇嘛,不是隐瞒,
而是根本没有这种男女间的想法。实际上我已经有恋爱的感觉了,但我不知道恋
爱应该什么感觉。
有一天她打电话来说:“你请个假吧。”
“做什么?”
“去五台山。”以前她问我最想去哪里,我说圣地五台山。
“快来吧,我买了去太原的票。”她说。
原来她已经对家里人说她有了男朋友,两个姐姐从拉萨飞来看我,我们四个
人去了五台山。这时我们之间从没谈过男女之间的事。
在五台山,她姐姐对我说:“耿登,你们两个赶紧订婚啊。”
我听不大懂拉萨话,问:“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们两个赶紧订婚啊。”
这回听明白了,我吓了一跳,说:“我是出家人啊。”
她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了,告诉了妹妹,她妹妹再也不理我。
我也没在乎,我是出家人嘛,你生气就生气吧。我一直是出家人,根本不知
道去安慰她,反而觉得这人很怪,怎么又哭又闹,跟小孩子一样?
我们四个人在一个房间里睡,我白天走得很累,一下子就睡着了。她要去卫
生间,卫生间在外面,她害怕。姐姐对我说:“你陪她去。”我好困啊,嘟囔说:“哪
有这样的啊,她一个人去不行吗?我不去!”翻过去就睡了。我出家人根本不知道
怎么关心别人啊,不知道她需要什么。
姐姐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们白天去拜佛,有个佛母洞,她不进去,我就用力拉她,她要我温柔一点。
唉,我不用力拉,她进不来啊,我觉得女人好奇怪。
我们在黑黑的洞里祈祷,她问我:“你祈祷什么?
“众生平安啊。”
“还有呢?”
“我父母长寿啊。”
“没有其他的?”
“没啊。”
她就不高兴了。
我们回到北京,她不再理我,我也不敢理她。两个月后我打电话,她还是不
理我:“我忙得很,没时间!”
那好吧,没时间就没时间。我很喜欢她,但我是出家人,不能接触女人,不
能还俗啊。我在青海民族学院读书时,所有的吃穿都是我师父给的,我到北京也
是师父的安排。师父夏日东是有名的大喇嘛,他希望我学成后当寺院的老师。他
每天教我,我的书法和藏文基础好,全是老师教的。我要还俗怎么对得起师父?
怎么对他开口?
有一天我到那女孩子家,对她说:“对不起,我是出家人。”
她说:“你骗了我的感情。在我爱上你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我说:“我没有故意骗你。”
她说:“北京的藏族人都知道你已经还俗了,谁再相信你啊?”
朋友们果然不相信我了。我心里特别难受,我要回青海见师父,他要我怎样,
我就怎样。
我先打电话给青海民院的好朋友华克:“我明天回西宁,你和我一起去见师
父,帮我说说话。”
“你是不是要还俗?”他问。他居然早就听说了我的事。
我说:“是。”
他痛哭失声:“我们都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在夏琼寺里做大事,你却自暴自
弃。”
我说:“你不要哭。我要对师父说清楚,师父说不行,那我二话不说,北京不
回了,学校也不呆,立即去夏琼寺!我发誓! ”
我回到西宁,他陪我去见师父。他害怕,带上老婆与我们一起去。我们见到
师父,师父正安详地打坐。
我不知道怎么对师父开口。师父是夏琼寺住持,也是青海民院教授,中国藏
语系国际佛学院教授。夏琼寺特别有名,是宗喀巴大师的上师确杰顿珠仁青仁波
切1349年建的,可以说是格鲁派的第一个寺院,宗喀巴从三岁到十六岁一直在
这里学习。我师父是精通显密宗的高僧大德,班禅大师曾说:“夏日东活佛无论在
德行、佛学理论还是个人密宗的修持实践上,在整个青康藏地区都出类拔萃、无
与伦比。”这样一个老师对我全心栽培,我却为一个女人辜负了他,我怎么能说出
口?
师父见我们来了,高兴地说:“拉木左,你怎么回来了?北京不好玩吗?”
师父特别喜欢我,不叫我名字,总是叫我“拉木左”,就是“画家”的意思,因为
我从小喜欢画画,而且画得不错。
我是青海同仁县人,14岁出家,我哥哥是出家人,我很羡慕他,就糊里糊涂
出家了,其实并不了解佛教。我去了很多寺院,学经书,学画画。很多小寺院除
了念经、画画,没有哲学方面的学习,我家乡的寺庙也是这样。我看了很多大喇
嘛的传记,心想,什么时候我也成为有大智慧的大喇嘛?我的同乡、近代大学者
更敦群培曾在支扎寺学习三年,于是我也想去支扎寺学文化。
父亲不同意,我们附近的喇嘛那么多,哪有去学什么哲学文化的?17岁那年
我和父亲吵起来,一天晚上拿着18块钱偷偷跑了。几天后家里人找到我,只好把
我送到支扎寺。这回我可跟更敦群培一个寺院了。
我在这里跟着大学者阿格雄朋仓学习古文化、藏传因明学(逻辑学)和诗经(诗
的理论)。我没有说我会画画,四个月之后还是有人知道了我是个有点名气的画
家,寺管会来人问:“你是不是画画的?”
“不是。”我没承认。为寺庙画画要占用大量时间,我只想学文化。
有一天一个喇嘛拿着一个笔记本,看里面《红楼梦》的插图,他说:“啊,
真好看啊,如果这画够大的话,我就贴在家里。”
我拿过来一看,随手就画了一个大的,与他手里的一模一样。他立即挂家
里,还管不住嘴巴,到处宣扬。
寺管会又来了,说寺里很需要画画的,这里有40个年轻喇嘛,你随便选些人
教教。他们还说,我们知道你的身份了,学经功德无量,画画也是功德无量,否
则我们大殿的墙就空着了。
我很固执。我到这里的目的是学文化和理论,不是画画。如果画画,我就没
必要来这里了。
他们认为我很傲慢,就去找我的上师。这一天上师讲完经说:“听说你画画很
好,但你是不是不想画啊?”
我说:“是的,我要是画画,就没时间学习了。”
上师把我带到经堂,指着墙上一幅壁画说:“那是我画的。”当年他画时,一不
小心将颜料洒到袈裟上。当时大学者喜饶嘉措从拉萨来这里辩经,喜饶嘉措大师
后来是中国佛教协会会长,1916年32岁时,在拉萨大祈愿法会上辩经获得第一
名拉仁巴格西,是现代最著名的大学者之一。我上师当时是年轻人,什么也不怕,
就和大师辩论,结束后喜饶嘉措大师说:“那个身上染了颜料的年轻人辩得很好。”
我仔细看那些画,发现其中我的上师画得最好,心想,我师父是大学者,没
想到画画也这么好。
师父说:“你能来画画,也是缘分。”
“好,我画!”我答应了。
寺院允许我不参加其他活动,但分配供养时,我是其他喇嘛的三倍。后来我
的名声传开,人家都叫我“画家”了。
几年后我师父圆寂了。我和两个和尚去附近几个县朝拜,先去了夏琼寺,第
一次见到了夏日东仁波切,“仁波切“是“无上珍宝”之意,一般的活佛没有这个称
号,他是我一生中最尊敬的人。然后我们又去尖扎县的嘎朴寺,拜一个八九十岁
的老活佛,我们问他:“我们没有师父了,怎么办? ”
他眯着眼捻着念珠,让我们吃核桃。一会儿指着我两个同伴说:“你们两个去
印度,你,”他指着我说,“你去大学。”
他们两个真去了印度,我去了西宁的青海民院,找到在那里读书的老乡,最
后旁听在那里当教授的夏日东仁波切的课。这时我什么也没有,没有身份,没地
方住宿,一切要他帮忙。他让我和另外一个和尚住他家,旁听他给研究生和老师
开的课。我天天参加辩论,认识了年轻教师华克,他也喜欢辩论,是我的老乡,
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后来我与他住在一起。
慢慢的我不穿袈裟了,在学校里穿袈裟人家都注意,不方便。我开始接触女
同学,后来慢慢对女人有了感觉,有时看到一个女人会想:“这个女人很漂亮啊。”
一个女孩子有点喜欢我,我也有些喜欢她,我们一起玩,她喝醉了,要我也
喝酒,我说我是出家人啊,不可以喝酒。我一直控制着自己。
在大学的几年,我一边学习一边在几个寺院画唐卡,也开始学素描和油画。
有一次我临摹了几幅大英博物馆的释迦牟尼49岁雕像。我的画轰动了,因为藏人
从来没有画过有胡子的佛,我画了胡子和耳环,头发也画得很长。后来我发现我
的画到处有挂的,去拉萨时也看见了。
一个女孩子想跟我学唐卡画,我们经常接触,有一天晚上我们去跳舞,我把
手放到她的腰上,衣服很薄,我感到她的体温,很害怕,心“怦怦”乱跳。朋友们
跳啊,唱啊,很高兴,我却很矛盾,因为我知道,我是和尚,我不能与女人一起
玩。
那时我生活中出现的几个女人对我都很好,像对弟弟一样照顾我,让我觉得
女人真好啊,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这个时候已经不对劲了,每天晚上对
华克讲那个画画的女孩子。
他说:“你可能喜欢上她了。”
有一天我与她一起吃饭,玩到半夜,我将她带回家。我弟弟在家,睡不下其
他人,华克的房子大一点,我过去敲开门说:“你去我家睡,我在你这里睡,我带
来一个女人。”
“什么!女人!你是和尚啊!”他叫起来。
“我们不是那样,是有距离的。你快去吧。”
我把华克赶走,与她坐着聊天。她说:“你以后肯定要还俗的。”
“我绝对不会!”我发誓。
但说着说着,我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好柔软,我很激动,但我心里马上难
受起来:“是啊,我是和尚啊!”
我睡在床上,她睡在沙发上,我们一直手拉着手。我是出家人,她知道我的
痛苦。
朋友们知道了我们的事,开玩笑说:“反正你以后要还俗,不如现在就还嘛。”
我非常生气,拍桌子发誓:“这是罪孽啊!我绝不会还俗,我发誓!你们不要乱
说!”“还俗”在藏文中为“扎落”,有点贬意。
后来我到北京,见不到那女孩子,以为危险过去了,没想到在这里又碰到女
人,而且我好像不得不还俗了。
我在夏日东仁波切面前站着,不敢说话。这位75岁的老人会对我多么失望啊。
师父问:“你什么时候来的?还要在北京工作吗?如果不想在那里呆着,就回
西宁工作,去夏琼寺也行。”
我“嗯嗯”地答应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师父说:“画家,你好像不对劲啊,有什么事?”
我还是说不出话,师父说:“你说实话,没关系嘛。”
我终于说了:“老师,我可能当不了和尚了。”
“什么?”师父吃了一惊。我不敢再说了,华克也帮不上我,他在一边发抖。
“怎么了?”师父问,然后开玩笑地说,“遇到了汉族女人?还是遇到了回族女
人?”
“不是。”
“那是什么?”
“我喜欢上一个拉萨女人。”
谁也想不到,师父仰头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我就知道,就知道!肯定是拉萨
的女人,拉萨的女人就喜欢追和尚!”
然后他给我讲了一个听来的故事,讲拉萨的女人怎样追和尚。
最后他“唉呀”一声,低头念经,过了几分钟探过身来对我说:“还了俗一样能
修行啊,你以后要记得做好事,还俗也没关系,主要是你的心。”
我没想到师父有那么宽广的胸怀。他又说:“俗世生活是痛苦的,你现在还不
知道。”
我哭起来。他培养我好多年,我让他的愿望落空了。
我回到北京,有点恨那姑娘:如果不是她,我不会还俗,所以我一两个月没
有理她。
但我最后还是还俗了。我们两个好起来,她要调到拉萨去,我不想去,最后
我们吵起来,我只好跟她去了,呆了一个月。
真正进入俗世,我才知道生活是多么痛苦。我当和尚习惯了,根本不能适应
她那大家庭的生活,俗世的那些条条框框让我无所适从。我最后决定回北京过自
己的生活。她很伤心,说那样的话我们就没希望了。我还是走了,回到北京,好
舒服啊,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还是师父说得对,俗世生活太复杂了,太痛苦
了!
分手一年以后,她的同事告诉我她一直没谈男朋友,“你要重新考虑,那是个
非常好的女人。”我也知道她是非常好的女人,但我过不了那种生活。
夏天回西宁看师父,师父问:“你那拉萨女人怎样?”
我说:“分手了。”
“啊?”师父又吃一惊,“怎么了?有没有新朋友?”
“没有,找不到啊。”我开玩笑说。
“啊,怎么办呢?”师父用手摸着头说,“你还俗了,又没有女朋友,你痛苦吧?
我想想,什么人家里有没有和你一样大的女孩子。”然后很认真地想。
几天后我与华克夫妻一起去看师父,华克的妻子看过师父好多次了。师父
把我悄悄叫到里面问:“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我没明白。
“那个,那个。”师父用手偷偷指外面。
“华克的妻子啊。”
“啊,”师父一拍脑门,很失望的样子,“你说找不上女人,我以为今天带一个来
给我看了。”
这时我们家乡的也嘎寺要在佛堂画大威德金刚本尊像,他们曾经预选了三
个画家,通过算卦认定由我来画,等到要画的时候我已还俗了,他们又算一遍,
还应该是我。但他们还是拿不准是否要让名声不好的“扎落”来画,就去问夏日东
仁波切:“仁波切,他是个还俗的人,不知道能不能行。”
师父问:“你们那佛堂是谁盖的?”
来人说:“我们村里的人。”
师父说:“那你们拆掉,再让你们僧人自己盖嘛。既然俗人不能画,也不能盖
佛堂。”
来人无言以对,赶紧回去请我。
我回到北京,有个台湾人六万元买了我一幅唐卡,我有了钱,开始吃吃喝喝,
经常去魏公村的香巴拉藏餐厅。有一天我在这里碰到了梅朵,她是康巴人,漂亮,
非常漂亮,不是一般的漂亮,我看上她了。后来我们一起出去喝酒,坐出租车时,
我把另外的人推到前面去,我与她坐后面,这样我可以多与她说话。在漂亮女人
面前,有些男人不敢说话,我一还俗,就没有这种感觉了,可以随意说话。我们
喝酒,我挑逗她,摸她的下巴,她笑着说:“不要这样。”我说:“对不起,我可能喝
醉了,不礼貌了。”
我特别想抱一下她,我觉得长时间寻找的女人好像就是她。我说:“不要生气,
我可能喜欢上了你。”
“你喜欢我什么?”
“我不知道啊。”
她也许看出来了,我是真喜欢她。
我去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她也去了,在走廊上碰到,她问我:“你刚才说的
是真话吗?你能负责任吗?”
我不太懂这种绕来绕去的话,说:“真的,我就是喜欢你。”
“那我可以考虑。”她说。
过了几天,内蒙古的乌兰根活佛邀请我去画画,我立即去了呼和浩特,我给
她的传呼机里留了言,结果她没收到!
我几天后回来,才知道她找我都要找疯了,病了,饭都吃不下。我根本不知
道她那么爱我。我去看她,她说再联系不上我就要撬我的门,她怕我出什么事。
我们1998年在她的老家四川理塘结婚,2001年我们的女儿索南瑟姆出生,
但2003年我们不得不离婚。她喜欢的生活是跟她一起吃饭,聊天,散步,与朋
友们一起喝喝酒,上班,下班,晚上十点半睡觉。
这样无聊的生活就像等待死亡。我晚上要看书,写东西,不为赚钱而画画,
有些画家,人家需要什么就画什么。我想画出自己的风格,如果想要千篇一律的,
可以去找别的画家。这样可能一两个月,我一幅也画不出来,没有收入。但有时
候我灵感来了,四个小时画出一幅,卖4000块。我喜欢这样,可她更喜欢稳定
有规律的生活。
我喜欢研究,看书,发现很多大人物的书写得不怎么样,为什么我不写?但
跟她一起生活我就不能搞研究了。我看书到两点钟,悄悄睡觉,第二天她就不理
我,冷战,成年累月这样,我受不了了。
后来我应聘到一个学校研究民族艺术,一个人在学校生活很舒服,做研究,
星期天也不回家。她怀疑我有外遇,其实我没有嘛。两年半后我回家了,她又经
常出差,我们很少见面,慢慢两个人的感情淡了。我告诉她,这样的生活我不想
过,我们两个人的人生目的不一样。我们离婚了。
我还了俗,婚姻也没有成功,看起来像是个失败者。但我对还俗从不后悔,
一点点也没有。不还俗的话,我单纯得像个傻瓜。我现在认识了生活,我能找到
快乐,还有痛苦,明白了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我最大的收获。
还俗对我们藏族人来说的确不是好事,但我对自己的还俗特别高兴。我并不
满足现在的生活,我并不是成功的,但我在寻找内心一直追求的东西。我很快乐,
我能做我想做的,画我想画的。前几年我碰到嘎玛,开始研究天珠,我从历史、
美术和考古这三个角度来研究,我喜欢做这件事。
我不是一个虔诚的喇嘛,但我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我对佛教理解得越来越
深刻,越来越虔诚。你看释迦牟尼佛,他娶妻生子后,29岁才出家。他懂得生活
啊,他在生活中觉到了空,才最终成佛。释迦牟尼离开皇宫,到处学习,闭关苦
修,可六年过去他也没解脱。最后他累了,饿了,想放弃,吃了牧羊女送的牛奶,
靠在树下,身体恢复了。一起闭关的那些人认为他放弃了,失败了,离开了他。
这时他听见农人从田里回家,唱道,琴弦太紧了会断,太松了出不来声音,必须
松驰有度。他一下觉悟了,成佛了,他的中观论就是这样来的。什么事情都有一
个合适的度,不能勉强,这一点为什么他闭关那么多年觉悟不到?
喇嘛对世界的理解是宏观的,但对具体生活,脑子里是空白的。我当喇嘛时
对家庭关系、朋友关系、男人与女人,一点都不理解。我们十来岁就去寺院念经,
能懂什么?
我小时候看不懂佛教理论,我还俗了才能理解。很多修习密宗的人,很多的
大成就者,他们也有家啊,也过普通人生活,可他们觉悟了,成佛了。
男女之间的爱情,世上任何东西比不上,这是自然规律。你把世上最幸福的
事情戒了,当然痛苦。我到仁青桑珠的老家,看到他写宣传单说禁止淫欲,我很
不理解:佛都结婚了,我们为什么不能?
“善事即佛事”,这是佛说的。为了国家、民族和人民做事,就是佛事。最大
的修行是在人间,而不是躲在深山。济公的传记里说:“小修修于隐,大修修于市。”
我很喜欢。“隐”就是寺院,我不喜欢呆在寺院里,我要呆在生活中。
我经受了生活的痛苦,才更理解佛教的真理,我在生活中找到深刻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