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天堂拜完阿秋法王,二十多个红衣尼姑将嘎玛簇拥进一个白帐篷。嘎玛家乡有40
多位尼姑在亚青寺学习,法会期间,她们借这帐篷作临时住所。她们礼让嘎玛坐
在一条小桌后面,上面摆满了水果、油炸面食和瓶装饮料,然后成弧形排开坐在
嘎玛面前。她们老的七十多岁,年轻的二十来岁,最小一个只有十来岁,她们生
活贫寒,除了一袭红袈裟,一无所有,但人人喜笑颜开。
“在你们心里,嘎玛是什么样的人?”我问五十来岁的比丘尼古汝卓玛。
“什么人?嘎玛是那种要帮助全世界的人。”她笑道。
尼姑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嘎玛说:“我以前和你们一起砸石头、砍木头、背垃圾,穿得破破烂烂。现
在我还是原来那个嘎玛桑珠,没什么了不起;你们现在学佛念经,不是为自己,
而是为所有众生,你们才了不起。”
他从包里掏出一沓崭新的钱递给古汝卓玛说:“这是一万块,每人一百,剩
下的大家买顶帐篷。”
按藏族习俗,共用的帐篷是家乡人的财产,等这一批尼姑离开,会留给新来
的乡人使用。
“用不了这么多,我们只买一个帐篷就行了。” 古汝卓玛将钱递回来。
嘎玛又将钱放到桌子上说:“你们生活艰苦,心里却装着众生,我不如你们,
也帮不上别的忙,请收下我的心意。”
我们告别,尼姑们将白色哈达一条条挂在我们颈上,我与嘎玛几乎淹没在一
大堆白云中。她们拥在车窗前向我们频频挥手告别,我心中热热的。
我们驱车去色达县五明佛学院,嘎玛从昌都租来的丰田吉普是部旧车,慢腾
腾的,耗油很多,我们提心吊胆赶夜路,生怕它把我们扔到哪个山顶上。好在足
够幸运,当它在半夜烧尽最后一滴油时,刚巧把我们送到甘孜县一个加油站。
第二天下午,我们到了色达县喇荣五明佛学院大门外,佛学院海拔3700米,
进了山门还需爬山几公里。
1980年,喇嘛晋美彭措到荒无人烟的喇荣沟,白手起家创建了有 32名学员
的小型学经点,十几年之后,这里成为世界最大的佛学院,常驻学员数千人,一
说超过一万人,其中女尼占一多半,也有汉僧在此学经。晋美彭措法王于2004
年1月圆寂。
两个年轻和尚和一个警察拦在路口,说山上修路,一切车辆须停山下,人们
只能步行上山。
我们同行的马先生腿脚不便,平地尚借拐杖和轮椅行走,更别说数公里山路。
我们眼见有些车辆从身边开过去,并非“一切车辆须停山下”。
嘎玛与两个和尚协商,但没有结果。我对一个和尚说:“你们不能照顾一下
残疾人吗?他是来拜佛的。”
那和尚说:“如果放他上去,其他车都上山怎么办?”
我说:“其他车上也全是残疾人吗?”
他扭头走开,不再理我。
我们费了20分钟的口舌后,倒是那位警察比和尚善良,截住一辆运沙子的卡
车,嘎玛将马先生背到驾驶室里,陪马先生坐车上去。我慢慢爬山,越想越生气,
真想回来跟那和尚理论一番:“你来这里学佛,不是要学慈悲吗?为什么对残疾
人一点慈悲心也没有?你连残疾人也不帮,普度什么众生!”
爬着山,慢慢意识到自己发怒不对,学佛不是要克服“贪”、“嗔”、“痴”吗?
于是自己化解:正因为他没有慈悲心,才需到佛学院学习,也许十年二十年后就
学来慈悲心了。于是心里慢慢平静下来。
越往山上走,越感震撼。但见几面山坡上,成千座红红的木头小屋一个连一
个,从山脚到山顶,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将数面山坡覆盖成大片红色,蔚为壮
观。
上万僧人在此学经,将原本荒凉寂静的山谷变成圣地,颂经声嗡嗡不绝。《感
动》那首歌的第二段,便是歌作者思念晋美彭措法王。
但令人触目惊心的不仅是恢弘的佛学院——旁边的河谷里,我看见垃圾遍
地。这是个巨大的社区,后勤服务与管理难以跟上。
我随嘎玛去见一位喇嘛,这是一位中年活佛,清瘦苍白,能讲汉话,书架上
摆着许多有关生命科学的汉文书籍。
嘎玛介绍了自己做环境保护的事,然后说:“我们要处理好自己的垃圾啊,”
他以往见活佛不敢这样说话,但今天不客气了,“我们佛学院有这么好的传统,
这么好的法王,身边这些小事情也应该做好,保护环境。”
活佛说:“在佛学院成立环境组织很难,要慢慢来。”
嘎玛说:“环境保护并不难,我会介绍环境组织教你们。我大哥仁青桑珠那
些村民自发保护环境,现在山上什么垃圾也没有。这里是佛学院,只要活佛说一
句话,大家就能做到。”
司机扎西终于将吉普车开上来接我们,我们在夜色中下山,却不断被尼姑们
拦在路上。她们不多说话,只是往车里扔哈达和酥油。这都是嘎玛帮助过的乡人。
走到半山腰,一个中年男人拦在当路,这是索那久美,热情地拉嘎玛去他的
木头房子里坐坐。嘎玛第一次到拉萨时,在八廓街碰到的第一个乡人就是他,他
带嘎玛找到了表哥多登。
他并不是出家人,只是与妻子和两个娃娃住在这里,以学佛为业。我喝着酥
油茶,吃着人参果,看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里面有许多活佛的照片,嘎玛赫然在
列。我问嘎玛:“你帮过他吗?”
“我忘了。我帮了村里一些人,不知道有没有他。”嘎玛说。
下雨了,我们一路泥泞往炉霍县前行。马先生突然开言:“嘎玛,你来这里
觉得很有意义,可我觉得这里很可怜,看到环境这样,我心里难受。”马先生也
是一位佛教徒。
“哪里不好了?”嘎玛问。
“脏乱啊。还有,很多小孩子被父母带来,小孩子有机会进佛门是他的造化,
但他是不是自愿呢?他们到了这里,再没机会接受学校教育了。我现在有点迷失
了,难道说一修佛,别的什么事都不用做了吗?可能这里是天堂,但天堂是这个
样子吗?我觉得可怜。”
嘎玛答道:“什么是天堂?不是穿的好,吃的好,而是进入佛教的深处。他
们不在乎穿破衣,吃冷饭,如果说他们的幸福重一百斤,我们的幸福只有二十斤。
按米拉日巴的观点来看,我们才是神经病。打个比方说,修行人的幸福就像尝到
了果汁的滋味,而我们看到的只是果汁的外包装,我们知道配方、原料,但并没
尝到味道。尽管尝过果汁的人努力告诉我们这果汁怎么甜怎么酸,我们这些只看
包装的人都无法想像那滋味到底是什么。就刚才这个男人来说,我的物质条件比
他好,但他肯定比我快乐。”
我笑道:“你享受现代文明,各国周游,做很多大事,你说不如他快乐,你
愿不愿意和他换一换,你过他的生活,他过你的生活?”
他笑了:“那我跟他换一年嘛。”
“为什么只是一年?既然你说他更快乐。”
嘎玛没有回答,却说:“昨天我对那些尼姑们说,我吃得好,穿得好,为穷
人花钱,为喇嘛花钱,我很快乐,但我的贡献比不上你们——我是天天花钱,你
们是天天念经。我花钱是为自己,你们念经是为众生。我就是花上100万,也不
过花到几个村子,几十个老人,几座寺庙,与你们相比,这个贡献太小了。”
我说:“如果你在寺院里天天念经,能帮助那些僧人、老人和孩子吗?有些
人可能生病死了,孩子没学上,环境破坏,文化不能保存。而你建养老院、建学
校、修桥,帮助了很多人,也保护了环境和文化,这是很大的功德。但这么多出
家人让别人供养着,对社会到底有什么功德?和尚尼姑都是藏族的聪明才智之
士,可这么多精英进了寺院,不从事创造和生产,藏族的经济社会怎么发展?如
果只有少量的僧侣在寺院,其他人在社会上做善事,做创造性的工作,藏民族才
能进步。都来当和尚,都想成佛,结果越想成佛越穷。”
在此之前,我对藏传佛教怀着美好的憧憬,后来到藏区次数多了,发现我憧
憬的只是佛教的核心价值观,如“大慈悲”与“大智慧”,而现实中的寺院体系
与喇嘛阶层则让人感到些缺憾。但作为外来人,我小心谨慎,不敢口出不敬,生
怕自己无知而狂妄。但亚青寺与色达佛学院之行令我有些压抑,才提出疑问。
有不同看法的并不只是我和马先生这样的外来人。我在拉萨碰到过洛嘎,他
曾担任拉萨市长,在任时做过许多好事,是嘎玛敬佩的人,现在退休了,也在做
发掘和保护藏族文化的事,他告诉我:“佛教的确阻碍了藏族的经济社会发展,
这一点不承认不行。”
画家和历史学家耿登虽因爱情还俗,但仍是虔诚的佛教徒,对佛教研究深入,
他到亚青寺和色达五明佛学院时比我感觉更强烈:压抑、失望、痛苦。
他曾对嘎玛说:“你到这里很高兴,但我不喜欢,不满意!我反对藏族那么多
人当喇嘛。”
他举了一个例子:他家乡的村子有2000多人,有自己的寺院,200多个男人
当了和尚,就有200多个女人找不到丈夫。热贡地区有50多个寺院(就是现在的
黄南藏族自治州,包括同仁、泽库两县),各村情况差不多,很多女人或独身,
或嫁给外族人,改变信仰。
他说:“这问题很严重:一是违背了自然规律;二是一个民族的人口减少;
三是信仰丢失。我对家乡的喇嘛朋友们说,你连自己族人的信仰都保不住,当什
么喇嘛?问题的根子就是喇嘛太多了。我觉得很悲哀,所以劝有些喇嘛朋友还俗,
我知道他们不合适出家,受不了戒律,但迫于社会压力不好意思还俗。我劝他们
与家乡的女孩子结婚,这样后代照样是佛教徒,否则我们藏族人会慢慢减少。”
他说,藏族人瞧不起“扎落”(还俗者)是落后的想法。“只有喇嘛才能修行
成佛”这种观念不正确,藏族历史上很多大修行者并不是喇嘛,如玛尔巴大师、
米拉日巴大师、莲花生大师;阿底峡大师最重要的大弟子仲敦巴是噶当派创始人,
有五个儿子,也没当过喇嘛。“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佛教徒不一定当喇嘛,所
有人都可以修行。”
耿登了解佛教理论,发现佛教界的许多做法不符合佛教要求,这令他痛苦。
“有些地方的寺院修得非常好,有什么‘全世界最大的塔’啊,‘最大的佛像’
啊,但寺院旁边就有很穷的人家。真正的佛教追求的不是华美的塔和佛像,而是
人心的善良。你寺院那么富,旁边的孩子却上不起学,吃不上饭,你把建塔的钱
用来让他们吃饱饭、教育他们的思想不行吗?”
他认为,佛教是来解脱众生的,有大方便法门,什么办法方便就用什么,如
果释迦牟尼在今天传法,肯定会改变办法,抛弃僵化的教条。
“佛教本质是好的,但必须改革,跟着社会一起进步。任何人都可以修行,
都可以学习,未必一定进寺院,那么多人进寺院,对藏族人不好,”他说,“当然,
我还俗是因为女人,不是因为从理论上看清了,但我还俗以后明白了这道理。”
我问嘎玛:“佛教是为众生更美好、更公平、更有智慧,这需要有出家人,
也需要大量在家人做善事。我不明白的是,在寺庙里念念经,什么也不做,怎么
就能成佛呢?”
嘎玛说:“不是只念念经,而是要通过学经让自己的心态变成佛,就像身上
脏了,我们把自己洗干净。成佛是为了帮助别人,也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成佛,
拯救所有众生。我在新疆看守所时,晚上念一个莲花佛的经文,突然想到,这里
面好像只为雪域民族祈祷,不对啊,我想,为什么只是为雪域,而不是为全世界?
嘎旺法王也教过我,念经不要只为自己,要为全社会。所以一个真正的佛教徒,
不要老想什么藏民族啊,汉民族啊,也不要老想文革之类的旧账,佛教是为众生
的。”
然后他讲了一个故事。在德格以北的四川石渠县,大修行者巴珠法王一直在
山洞里闭关,他妈妈生了病,临死想见儿子一面。哥哥骑着牦牛找到弟弟说:“妈
妈要去世了,想见你。”
巴珠法王说:“众生都是我的父母,如果父母死前我都要一个个看望,怎么
看得过来?”
哥哥大怒:“这就是你学的佛吗?你的生命是母亲给的,母亲的痛苦你都不
知道,你怎么知道众生的痛苦?你怎么拯救众生?”
巴珠法王是位智者,在辩经中从无敌手,哥哥一句话却让他张口结舌。是啊,
我连自己的母亲都不能安慰,怎么能利益众生,怎么拯救全世界的母亲呢?他急
忙去追哥哥,但哥哥已走远。他徒步越过湿地,却被扎曲拦住,他见母心切,涉
水而过,险些被水冲走,最后见到妈妈。
“这故事和你刚才说的相似,批评只在寺院中念经的喇嘛,”嘎玛对我说,“我
也批评过很多这样的喇嘛,但真正的好喇嘛并不这样。”
我们半夜到达炉霍,嘎玛嘟嘟囔囔说明天换个车回成都,这个车太慢了,而
且太耗油。马先生不乐意换车,他喜欢这个司机扎西。
第二天早上,嘎玛在街上找了一辆桑塔娜,把我们的行李装进去,让扎西自
己开车回昌都。马先生脸色难看,看来非常生气,但没有说什么。
我们启程后10分钟,沉默中的马先生突然爆发,“嘎玛,我瞧不起你!”他从
副驾驶位上回头冲嘎玛大喊,脸涨得通红。
嘎玛怔住:“怎么了,马先生?”
“你为什么让扎西回去!”马先生吼叫。
“那辆车太耗油,一天要花500多块啊。”
“我给你出油钱!扎西辛辛苦苦陪了我们好几天,为了几百块钱,你就把他
赶走!你让我瞧不起!”
嘎玛手足无措,语无伦次:“对不起啊马先生,我不知道让你这么生气,对
不起对不起……”
马先生不再说话,嘎玛也不知道说什么,车里气氛紧张沉闷。一小时后马先
生打破沉默,语气和缓地说:“扎西人不错,我们没必要为省几百块钱就不给他
生意做。你嘎玛做那么大的生意,怎么能在乎这点钱?怎么能这样做人?”
嘎玛这才缓过神来:“我是为了他啊!从我们家乡到成都的车费,我都付给
他了,平时加油,是他自己付钱,他不用到成都的话,从这里回昌都,就能省下
两天时间和一千多块油钱。”
“啊?你怎么不早说啊?”马先生吃了一惊,“我还纳闷,这个嘎玛怎么变
了?”
大家笑起来。“我为了他,还另租这辆车,多花800块钱。”嘎玛说。
车子过新都桥,越折多山,经康定一路向成都而去,路上嘎玛又谈起佛教:
有件事我一想起来就着急:人们越来越经不住钱的诱惑,再过20年,如果一
个大喇嘛对人说:“我给你灌顶,传你法。”这个人也许会说:“哎哟,我忙着赚钱呢,
没时间。”
人们要没有佛教的教导,就会败给金钱。我们昌都的老百姓现在学坏了,他
们有点钱就跑到城里,那里好玩的东西全有:女人、赌博、喝酒,一两年就把财
产玩光了。他们在城市里学会了享受,但怎么满足那需要?只有变成小偷和坏人。
对西藏文化威胁最大的不是文革,文革破坏的只是表面,实质上没多大冲击。
现在冲击最大的是全球化,是商业化,是钱,是追求享受。你这一路也看到了,
喇嘛和年轻人喝的是什么?不是酥油茶,不是奶茶,是百事可乐。外来的商业文
化冲击进来,藏族人根本无法抵抗。
所以,藏族人要幸福地生活,就要从佛教中寻找,用佛教调整对钱和欲望的
态度。西藏佛教是讲慈悲的,但在我看来方法不对,在寺庙和佛像上花了太多的
钱,如果花到其他方面会起更大的作用,比如在贫穷的村子里办教育,培养出一
个人才,会有多大的功德?科学发达了,经济发达了,如果不跟着佛教的原则走,
会出错。但你批评的有道理,把钱全投入寺庙,老百姓还怎么活?怎么可持续发
展?经济不发展,佛教也无法发展。我自己后来减少了对寺庙的捐助,因为我认
识到,光修寺庙和佛像,保护不了西藏文化。
我们回到成都,嘎玛家乡部落冲突的坏消息终于传来。当我们还在色达五明
佛学院时,贡觉县长经过江达县角雄村,角雄人将他的车砸了,一块石头砸破车
窗,弄伤了县长的脖子。“我们的县长被打了!”孜荣部落群情激愤,准备复仇,
晋美朗加在努力压制。
7月10日晚上10点半,嘎玛接了一个长达一小时的长途电话。他为解决两村
矛盾已努力多年,今夜角雄的人来电,请嘎玛安抚孜荣人,不再扩大矛盾。嘎玛
说:“第一,你们打县长大错特错;第二,咱们两个部落为一块地争斗,也是大
错特错。连狼都要创造良好的环境和关系,难道人不要吗?我们这两个村子,笨
的像动物一样!”
在嘎玛看来,责任完全在对方,他们应该先让一步。但他自己是孜荣部落人,
只好双方各打五十大板。
嘎玛曾提出一个解决方案,将有争议的草场划为自然保护区,但未被接纳。
双方将更多的热情付诸肉体搏斗,他们大量购置武器,角雄村配备了二百多支小
口径步枪和土枪;孜荣村规模略小,也有约一百支,那碧绿的草地似乎要变成厮
杀的战场。
更大的威胁从争斗双方的背后袭来:一个巨大的铜矿正在动工,挖掘机剖开
神山的肚子,毁坏草场,污染水源。嘎玛寝食难安。
四十六 佛啊,给我力量
嘎玛刚放下电话,仁青桑珠的电话打进来,“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他们爱打
打杀杀,就让他们杀去。你费那么多时间和钱,还不如忙自己的博物馆。”
仁青不喜纷争,也不愿弟弟卷入这些俗事,他更喜欢读书、写字、念经。
两个月前,我在拉萨见到仁青桑珠的当天晚上,扎多和我们俩走在拉萨街头。
路边一个旧书摊正在收市,仁青桑珠弯腰捡起几本藏文小册子,花十块钱买了八
本:有《六青年的故事》和《青颈鸟的故事》,是感人的佛教故事;还有几本语
法书,另有一本《扫盲课本》,一本《生物学汉藏词典》,大都是80年代初出版,
最早一本出版于1974年。
“这些故事书我小时候看过,特别有意思,”仁青桑珠边走边说,“小时候看
书听故事,为什么比现在看电视要有趣得多?可惜很多口传故事要失传了。”
扎多说:“对藏族文化的破坏,商业比文革更严重。文革的摧残,藏人可以
用内心抵制。但在钱面前,大家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文化。”
我给尼玛打通电话,里面嘈杂声一片,他在歌厅唱歌。“尼玛,明早去大昭
寺拜佛去!”
“太好了!”他说,挂断电话,继续唱他的流行歌曲。
第二天早上6点,仁青桑珠、扎多、尼玛和我赶到大昭寺门口,许多藏人在
晨曦中的大昭寺门口磕头。我们沿八廓街转大昭寺,莲花式街灯闪着黄黄的光,
半个月亮远远钉在清冷的天上。三三两两的藏人围着大昭寺转经,有一男人衣衫
褴褛,系一条牛皮围裙,手上绑着两块木板,不停仆倒,站起,迈上两步,站在
额头磕地的地方,两手合什后举过头顶,再仆倒在地,用身体一点点缩短与佛祖
的距离。不知这个人磕了几个月才到拉萨,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那是数月来一
步一磕头磨成的厚茧。
在八廓街上有白色的煨桑炉,尼玛将松枝扔入炉中,火光闪闪,浓烟升起,
他双手合什,闭目祈祷。当年他失意中从成都来到拉萨,便是借着炉边的温暖,
度过拉萨的冷夜。
转了一圈,扎多也对着大昭寺磕起头来。仁青桑珠笑嘻嘻地东张西望,一个
汉人小伙子在大昭寺门边盘腿打坐,双目轻阖,两手轻放膝上,引得仁青吃吃而
笑,“那人,像佛。”他用汉话对我说。他闭上眼睛学那人的样子,然后哈哈大笑,
乐不可支。
他心中有佛,加之率真朴实,反而不在乎磕头拜佛之类的仪式。
磕完头,大昭寺还有一个小时才开门,我们又顺时针沿八廓街转起来。扎多
面有忧色,我从未见他如此严肃。这些日子来他心情不好,特别是从云南到西藏
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让他悲伤压抑。他一边转经,一边与我聊着。
这一趟走过来我特别绝望,那么美丽的大江大河、森林和雪山,我看在眼里,
痛在心里。我深深地爱着青藏高原,可外来人感觉她美,是想来玩,来消费,来
盖宾馆、做生意赚钱。你想想我们一路吃的是什么?川菜;住的宾馆什么人开的?
外地人。外地人来赚大钱,藏族人只能为他们打工,赚点小钱。
青藏高原就像一幅名画,这张画宁静、和平,像是理想世界香巴拉,可是人
们随便糟蹋她:旅游、开矿、炸神山、砍森林、修大坝。青藏高原衰败得似乎连
喘气的力都没有了。
东部的人以赚钱为目的来到西部,眼里只有钱。谁来发现这张“名画”的价值?
谁有能力和爱心来保护她?
我的工作就是告诉当地百姓,他们才是主体。但当地人缺乏知识和经验,投
资商来了,他们有经验,投多少,赚多少,何时溜,心里非常清楚。但当地百姓
没经验,外人来了,百姓还高高兴兴唱歌跳舞欢迎他,可人家把钱赚足了,撤了,
留下一个烂摊子,那时当地人才知道上当。
文革时藏民没有权力,现在自己能做主了,但又出现了钱和权两种势力,钱
和权高高站着,中间是矮小的藏民,只有藏民站得跟钱和权一样高时,才能维护
自己的利益。
我不是要当地人与外来人抗争,我喜欢和谐,不喜欢对抗。这么多年来,我
们中国人终于能吃饱饭,不容易,所以不要对抗,对抗的结果都是悲剧。
可我看不到保护这张“名画”的力量在哪里。我扎在基层做环保,教仁青成立
组织,在索加教村民保护野生动物,看起来很有成效,很令人激动,可看到这么
广阔的青藏高原被破坏,我悲观失望:我埋头努力上几年,只是杯水车薪,到底
能有多大作用?我这样做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我阻挡不了这张“名画”被糟
蹋。
说到这里,扎多对仁青桑珠说:“我很绝望,不知道怎么办。”
“你要坚持。你要想想那些高僧大德,他们是怎么坚持的。”仁青桑珠说。
“当整个冰山都塌下来的时候,一个人坚持有什么用?”
仁青桑珠说:“有一口铁锅倒扣在路上,路人经过,你踢一脚,我踢一脚,
踢得大家注意了,咦,这口锅怎么扣在这儿?说不定就有人掀起它。如果你也不
理,我也不理,它就一直扣在那里。现在就需要你来踢这一脚。”
“我为什么没有你那么乐观?是我出了什么问题吗?是我佛性不够?我的
信仰不够坚定?”
“这不是信仰,而是因果。你要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做一点点善事,
就会有果报。”
仁青这句话戳到扎多痛处——他仍没有相信因果。他继续对我说:
我和你这个汉人的教育背景差不多,都是上学读书,考虑问题用的是逻辑推
理而不是信仰。但我目前的迷茫用逻辑推理解决不了。当官、弄钱、买房子,对
我没有吸引力。我现在有点小名声,参加国际会议,但我不为这些小东西沾沾自
喜,我超越了这个境界,但我仍没看到未来的路。如果我坚信因果,那么只要努
力去做,种因就行了,不必管果。但我不像仁青和嘎玛,我做不到,我需要在逻
辑推理上说服自己,我需要科学结论。我以前一直认为自己不迷信,可我真不迷
信吗?
我有一个喇嘛朋友,他很无奈。他的主要任务是传播哲学思想,安慰别人的
心灵,但老百姓不需要这些,老百姓希望他会算卦,知晓过去、现在和未来,如
果不显灵,他还是喇嘛吗?普通百姓不需要哲学,只需要迷信。所以,他们病了
时就请喇嘛算上一卦,看佛是怎么说的。
喇嘛知道自己不是医生,但如果不占卜,他在百姓心中就算不得喇嘛,他只
好装模作样算一算,答案总是这样:“你必须上医院,要不很危险。”
百姓说:“唉呀,医院太远了,太贵了,你再好好算一卦,看能不能不去。”
他很为难,难道要装出先知先觉的样子来吗?
不只是普通藏民,其实人人都迷信,如果人人不迷信,都明白了,那就达到
佛的境界了。我们的迷信是打着科学的旗号,比如说我们相信一种牙膏能让牙变
白,因为中央台做广告了。这不是迷信吗?我们迷信得厉害,迷信唯物主义,迷
信发展主义。我们掌握的知识太少,但往往凭着这些小知识来判断整个世界,狂
妄无知。
我们中国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的物质富裕,我去过埃及、印度,与他们相比,
中国物质足矣,但失去的是健康的情绪。我们喝果汁嫌没滋味,住宾馆嫌无法上
网,以前步行几个月的距离,坐飞机一小时就到了,但我们嫌飞机晚点,嫌坐飞
机太热、太挤、太累。我们没有幸福感,没有人之间的信任,没有社会的和谐。
我做环保不仅追求环境美,更重要是追求人间的和谐,各阶层的和谐,各民族的
和谐。很多人认为,你的和谐不是我的和谐,其实不是这样,没有小和谐不是存
在于大和谐中。
我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怎样做事情,不是为了自己的小利益,而是为了众
生?这样的思想必须来自大智慧。我感到幸福的是,我正在接近佛教。虽然没人
监督我,我也不撒谎,我想把修行做好,我不是指藏在深山里,而是修行到以纯
粹的心态来做事。这几年我有了进步:我比以前更实在,而且感到这实在是多么
重要,不撒谎不虚伪是多么难能可贵。
很多保护环境的人有情绪:“我做了好事,我多好啊,别人对我多么不公平啊。”
这就是心态问题,没把“自”与“他”处理好。
我所说的修行就是这个。我有时晚上醒来,心里特别乱,乱得像山上大风中
的经幡。我在做修行,想让自己静下来。
以佛教来看,我知道我的一切由因果而定:我出生在草原,我是孤儿,牧民
们帮助我,我碰到索南达杰,我去可可西里,我做环保,这都是因缘。我过去的
40年一晃而过,后面的三四十年我要做什么?我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佛教是
不是可以给我一张地图,让我照着路标走?我怎么才能获得大智慧?
仁青桑珠有大智慧,人家都夸他:仁青真聪明啊,是大学者啊。但他不为所
动,自自然然,从来没觉得自己了不起。很多人活在别人的眼里,不管多有学问
多有钱,总是看别人的眼光,虚荣,摇摆不定,做世俗的奴隶。但仁青桑珠不是,
他超乎潮流,他的自信来自对佛教的坚定信仰。
我和仁青、嘎玛最大的区别是信仰,我们的传统从1958年就断了,没有佛教,
而他们的传统保存了下来。传统的不同决定了做事方式的不同,对他们来说,佛
教是第一位的,他们用宗教看一切,我用现代知识看一切。
我们还有不同,嘎玛是乡里走出来的商人,仁青桑珠是喇嘛和农民的代表,
而我上过学,是走出家乡的干部。我们这些上学的人有太多毛病,太小聪明,太
自私,算计自己的事情多,防范心多,容易受挫折。嘎玛不,他是劳动人民的特
点,对人真诚,心胸宽广,如果事情不成了,天要塌下来,他照样乐呵呵。他不
是“百折不挠”那种艰苦的奋斗,而是很快乐地对待一切挫折。当了干部的藏族人
就跟老百姓不一样,我们想的是目标、计划、执行、总结、组织架构、分工。嘎
玛慢腾腾的,软和和的,好像没什么计划,散漫,结果他最有成绩。佛教让他相
信:播下种子,就会收获果实。
我的困惑也对嘎玛说过,他对我说:“你越往前走,路越来越宽。”他原来做商
业,很多是毫无把握往前探险,每一步回头看都很害怕。西宁、新疆、成都,每
次他都是没做好准备,就稀里糊涂冲进去。没有那种探险,怎么能走到今天这一
步?他就是坚韧不拔,就像马奔跑起来,他抓着马尾巴,打死也不放手,最后终
于骑到马上。
每当想起他小时候割草的情景,我就很激动,如果我是画家,真想画下来:
大雪纷飞,一个小孩子割着草,一只小马驹陪着他。虽然很累,可小男孩很快乐。
我激动的是他良好的心态,我不如他,“我是环保英雄,索南达杰的秘书,成
立藏族第一个民间环保组织,我了不起!”这心态不好,如果没有观众,我还能做
下去吗?比如现在我就怀疑自己,这几年我做了什么?有多少人听到?改变了什
么政策?没有。我失望,不知道前途在哪里,心里想跟老婆回老家,养上几头牛,
什么也不干了。我希望自己也能有仁青和嘎玛那样坚定的信仰,让信仰给我力量。
大昭寺的大门打开了,我们从怀里掏出白色哈达,两手捧着,摩肩接踵随人
流涌入,终于看到那金光闪闪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所有藏民心向拉萨,就
为能将一条哈达献在他的脚下。我和扎多献上哈达,将额头触一下释迦牟尼的右
膝,从释迦牟尼身后绕一周出来。
我和扎多远远站在佛的面前,双手合什。
我合上眼睛,感到佛慈悲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照着我的全身,我努力舒展呼吸,
想让心思沉静下来与他对话,可我心中纷乱,“我要什么?”我问自己。我为什
么要来青藏高原?为什么要跟随这些人的脚步?为什么像他们一样站到你的面
前?我知道我一直在寻找,可我忽然不知道我在找什么。
“请你给我大智慧,让我摆脱小我,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我喃喃地重复
着,泪水流出眼角。
扎多站在佛前好久好久,他嘴角蠕动着,泪水含在眼里,深深地祈祷:
“佛啊,请你保护青藏高原上的生灵,让它们和谐共存。”
“佛啊,请你给我妻子和女儿智慧、健康和爱心。”
“佛啊,我小时候与妹妹分开,没能照顾她,她到处流浪,很可怜,请你用
慈悲滋润她的心田。”
“佛啊,请给我对你坚定的信仰,给我力量走下去。”
尾声
回到拉萨
一
嘎玛和我冲到成都机场,手忙脚乱扑向行李柜台。去拉萨的飞机马上要飞了。
我们从北京来,先到成都,从机场打一辆出租车冲进他家搬上打印机,不管
满地的纸张回身往机场奔去。他在拉萨需要打印机。
这是2007年8月的一天,嘎玛在北京机场丢行李的整整一年后。嘎玛八岁和
六岁的女儿平时在这里上学,两个小姑娘的汉语比藏语流利。现在她们和妈妈珍
嘎在玉树度暑假,等珍嘎回到成都,看那一地狼籍,第一个想到的可能是贼,而
不是丈夫。
嘎玛将打印机和箱子推到托运行李柜台,柜台后的小伙子说:“会超重的。”
“什么!你怎么知道超重!”嘎玛叫起来,情绪激动,让我吃了一惊。
“太奇怪了,你没称怎么就说超重!绝对不超重!”嘎玛喊着。
“好吧,称称就知道。”小伙子冷冷地说。
他麻利地将几个行李称完,不动声色地说:“超重,交罚款三百二。”
“你们太欺负人了!”嘎玛把右手举到头边,不停打下来,那是他愤怒时的
动作,“你搬下来,一个个称!”
“可以,”那柜员道:“不过飞机马上起飞,你想试试吗?”
我对柜员说:“请你少算几公斤,不要罚那么多。”
“不行。”他已被嘎玛激怒。我去交了罚款。
“怎么这点行李就超重?你们太欺负我们藏族人了。上次在这里你们欺负我
们,还叫来那么多警察,我知道,你们就是专门欺负藏族人。”嘎玛喊着。他脸
涨得通红,语无伦次。上次他在机场丢行李时,似乎要损失上千万,仍气定神闲,
为什么今天为区区小事大动肝火?
我拿了行李标签催嘎玛登机,嘎玛看到三张行李票,恍然大悟:“啊,你还
有个箱子啊,我忘了,以为我们就两件行李呢。”
但他怒气未息:“上次他们在这里欺负我们十来个老乡,我们老乡什么也不
懂啊,他们就叫来几十个警察。”
我不知那一次谁对谁错,但今天却是他的问题。他像一头野牦牛,对藏族人
一点点不尊重的迹象,甚至根本不存在的假想,就会让他红起眼睛,亮出犄角。
但没等登机,他又嘻嘻呵呵,若无其事。飞机越过川西进入西藏上空,我看
到下面土黄色的澜沧江,过了江就是他的家乡。他透过舷窗向我指点几个部落争
夺的草场。
“看,看,就是那个地方。”嘎玛向我指着一处远山说,“唉,都斗了几十
年了,我一定要解决一下!”
到了贡嘎机场,他的表弟接我们到拉萨,住进嘎玛的“西藏天珠之路文化研
究中心”,这是我一年之中第二次来这里。这房子属于在英国的阿贡活佛,阿贡
活佛在英国建立了西方第一个藏传佛教中心,并筹集大量善款,为西藏、青海、
四川等藏区建医院和学校。下面两层是阿贡活佛的两个侄子居住,还有一些其他
租户,嘎玛租了第三层。
耿登正在一个宽大的房间里研究藏品,他目前是嘎玛“天珠之路”研究所主
任。我们已有半年未见面了,他热情地欢迎我。
嘎玛给我看一个特别的收藏品,那是一面镶黄边的红色锦旗,旗上以黄线绣
着毛泽东侧面头像和他的手书:“中华人民共和国各民族团结起来”,落款“毛泽
东”。下面另有一行小字:“中央代表团赠”。
1956年4月,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中央派出以陈毅为首的代表团,
这锦旗便是中央代表团当时带去拉萨的。陈毅赴拉萨的途中赋诗曰:“明日拉萨
会亲友,汉藏一家叙别情。”27
嘎玛放下锦旗,让我看门边一个黑黝黝的铁筒,那是英军1904年江孜之战中
的大炮。江孜一户农家将其作为牛栏的门闩,嘎玛去年以五万元购得。
江孜之战并不是藏人第一次反抗英人侵略,却是战斗最激烈的一次,当时噶
厦政府积极抗战,各地藏人纷纷来援,据江孜堡垒以御英军。英军以大炮轰开堡
垒,随即北进占领拉萨,十三世^人人喇嘛逃往内地。一昧退让的清廷驻藏大臣有
泰向朝廷参劾^人人:“查本年战争,该^人人实为罪魁。”昏慵的清政府不查实情,
旋即革去十三世^人人名号,遭到西藏僧侣官民强烈反对。十三世^人人喇嘛在外蒙
古度过一年多流亡岁月,直到清廷迫于西藏民众的请求开复^人人名号。
十三世^人人圆寂于1933年,第十四^人人喇嘛丹增嘉措于1939年坐床。28
江孜之战是重大历史事件,因为对待英国侵略态度不同,清廷与^人人喇嘛反
目,对汉藏关系有不良影响。而且从此之后英国更多插手西藏事务,伺机侵占西
藏地方,炮制出“麦克马洪线”,造成直至今日尚有争议的中印边境问题。
许多机构看中了锦旗和大炮,因为它们见证了西藏近、现代史最重大的事件。
嘎玛对我说:“这些有政治意义的收藏,我在考虑是不是捐给国家,我的收藏最
好只集中于民俗文化。”
他从架子上拿下一个黄绸子小包,微笑道:“这才是我最宝贵的,给多少钱
都不卖。”他一层层打开黄绸子,露出一块折扇柄大小的木片,上面印着几个似
乎是藏文的字母。这就是他在新疆买到的木简,“这块木头启发了我,改变了我
的一生。”他曾这样告诉我。这块木片令他追索青藏高原上最古老的象雄文明。
他与一位小伙子搬起那尊他设计式样、从尼泊尔定做的斗篷佛像,放入车中,
运到林廓东路新开张的福朋喜来登酒店,安置到大堂里。这是拉萨第一家国际酒
店,装潢漂亮,老板郭先生是嘎玛力邀来拉萨的。因为嘎玛的坚持,酒店外观设
计成藏式风格。为庆贺酒店开张,嘎玛将佛像送来,笑呵呵一边欣赏佛像,一边
赞叹:“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他对我说:“藏族传统文化面临的最大威胁,不是汉族人,而是全球性的商
业化。”生意人涌向拉萨,赚走金钱,破坏文化,嘎玛知道无法阻挡商业化,但
他想把尊重藏文化的商人引进来,保障当地人的利益和传统文化,同时让当地人
学习管理经验。
嘎玛还想把美国“凯悦”引进拉萨,那是著名的豪华酒店管理集团之一。他
与主席汤姆士·贝思佳谈判时,要求酒店的设计尊重藏族传统,他甚至想将酒店
设计成朝拜布达拉宫的样式。汤姆士·贝思佳讥讽道:“我的客人要住的是酒店,
不是体现你们农奴制的布达拉宫。”
嘎玛反击道:“全世界的客人来拉萨,要看的是西藏传统,而不是你的现代
27 平措汪杰,《回忆扎喜旺徐同志》,手稿
28 丹奔昂珠,《西藏百年》,《民族团结》杂志1998 年第11 期
化酒店。”
现在汤姆士·贝思佳似乎已被嘎玛说服,正认真考虑这一建议。
嘎玛与我出了酒店去转大昭寺,边走边说:
在我一生中,保护文化最重要,不管汉族还是藏族的,不管象雄还是波斯的,
我都想保护。每个人享受生活的方式不一样,有些人赚几千万几个亿,我做生意
的话不会输给他们,但最让我享受的是保护文化,每当收藏了一个好东西,哎呀,
我心里太舒服了。
但我们的文化每天都在丢失,我要抢救。我以前买卖天珠,后来才想到,天
珠是我们藏人的宝贝,卖掉就没有了,应该收藏下来。我为什么把博物馆叫“天
珠之路”?就是要研究这一文化。四千多年前,天珠文化起源于象雄,并传播到
整个藏区,以及克什米尔、阿富汗、两伊、波斯、新疆、尼泊尔、印度、缅甸和
我们国家内地。
我希望我的博物馆不仅让人观光,还要开展学术性研究。西藏的寺庙有非常
多的收藏,但我们学不到啊。就像佛教,看起来任何人都可以学,但没有一个平
台,只有喇嘛和尼姑才学得到。但佛教的本义不是这样,谁努力,谁有缘,谁就
能学佛。但老百姓学不到佛,就会迷信,我们去亚青寺看到那么多人,有多少人
明白道理?很多百姓只满足于被活佛摸一下顶。
我介绍西藏文化,不仅对藏族,对整个中国、亚洲和全世界都有好处。我并
不是说藏族文化了不起啊,我要把它宣扬到全世界。这只是多样性文化的一种,
不同的地方都有不同的文化,每个文化都有历史,看到历史,人就会明白道理。
我们用考古手段来追溯象雄文化,也许会得罪很多喇嘛,因为在释迦牟尼之前象
雄文化就有了,很多喇嘛不高兴,好像我不信佛。其实我信的是佛教的道理,但
历史是另一回事。
弟子问释迦牟尼:“你是神吗?”
“我不是。”
“那你来做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你们一个道理,这道理不是我发明的,是早就有的。”
研究到深处,我们知道古老的象雄文化非常文明,佛教是生于高度文明之
中——但佛教并不需要这背景,因为它就是有道理的。就像香曲多杰,他不需要
说佛是他的根据,因为他讲的有道理,他并不是解释佛说的话,而是说出自己的
思想。
我想通过展现历史文明,让人们明白一个道理:什么是最高的文明?什么是
最好的文化?是经济发展吗?我们现在的经济发展,等于一个空房子,房子越盖
越大,里面越来越空。我们越来越发达,越来越不太平,到处发生战争和恐怖袭
击。怎样才能和平?是原子弹吗?是强权吗?如果有佛教哲学在那大房子里,就
绝不会有战争。
不管我经济怎样困难,我一直坚持到现在,我坚信,藏族文化对人类的未来
会有好处。我要把博物馆做下去。
遗憾的是,爷爷和奶奶没有看到我做的这些事。他们对我的教育很重要,令
我不犯错误。
我俩在八廓街上晃晃悠悠地转着。对藏人来说,真正的“拉萨”只是大昭寺
周围,甚至不包括布达拉宫。大昭寺和八廓街是藏族历史的核心:大昭寺的兴建
是佛教在西藏确立的标志之一;对藏人来说,大昭寺里的释迦牟尼像是佛教的象
征;公元823 年,吐蕃和唐朝将唐蕃会盟碑树于大昭寺门前,此后唐朝与吐蕃间
的纠纷基本结束;达玛灭佛时期,大昭寺被关,佛像被埋;达玛被佛僧所杀,也
发生于大昭寺门前;在八廓街凌晨的雪地上,六世^人人喇嘛仓央嘉措的脚印,弯
弯曲曲通向一户人家,里面那位少女明月般的面庞,给佛教带来民间的气息。
对本书中的人们来说,这里也与他们的命运紧密相连:1988 年初,20 岁的
嘎玛桑珠在八廓街边转边哭,他终于到了他的圣地;不久以后他在这里看到一场
骚乱,随后在八廓东街25 号商铺买上商品,去藏北经商,开始人生的探险;他
的未来仍然在这里——他梦想中的博物馆就要建在附近,他要在藏族文化的核心
保护藏族传统。
再后来是仁青桑珠,他与妻子和孩子住在八廓街附近一个小房子里,日夜整
理香曲多杰的经文;去年5 月的一天,他和朋友扎多走在八廓街上,告诉他要相
信因果。
八廓街也寄托着扎多的希望,在这里,他站在佛前,祈祷重新获得信心和力
量。
二
我与嘎玛刚回到他的办公室,仁青桑珠骑摩托车进来,他仍是千年不变那身
打扮:穿藏装,背书包,数码相机放在藏装前襟。他用力握我的手,露着大牙嘿
嘿地乐。
嘎玛曾对一位西藏自治区副主席讲哥哥保护环境的故事,副主席答应给仁青
经济支持。没过几天,仁青桑珠给副主席打电话:“你答应给我的钱,怎么还没
来?”他要两万块钱,因为他那份环保小杂志《自觉》没钱出了。
副主席正出席一个会议,接到电话哭笑不得。仁青一点也不觉得可笑,他就
是这样自自然然,童心烂漫。
就在不久前,有个外国基金会支持仁青桑珠做环境保护,赞助5000 美元,
要求他按项目书完成,仁青看完项目书吓坏了,“我完不成。”他说。
嘎玛骂他:“那是资助项目的惯例,但可以变通啊,你怕什么!”
“我不能按时间完成啊,怎么能骗人家?”仁青说。他想了一夜,第二天把
钱退了回去。
仁青盼着整理完经书回到娘拉寺下的家,家门前树青草碧,流水潺潺,香曲
多杰造的一个磨坊还能磨青稞。
十年前,贡觉有名的藏医日巴·达瓦次仁教仁青学医,这位藏医给穷苦百姓
看病常不收钱。西药涨价,藏药成本也涨,但他不涨价,修了几个小房子,以房
租补贴药品。
他对仁青说:“我在世的时候,你们可以看病吃药,但我死了怎么办?外面
的医生是来做生意的,老百姓怎么看得起病?”仁青从此跟他学医,并请求嘎旺
法王将香曲多杰的药方教给他,从2002 年起开始给人看病。自从近一百年前香
曲多杰来这个偏僻的部落弘扬佛法,当地就只有一个医生——先是香曲多杰,后
是他外孙嘎旺法王,再就是嘎旺法王的弟子、也是香曲多杰的外孙女婿仁青。
有病人等着,行医一天也停不得,会耽误仁青做环保。他想培训当地人,选
出环境保护的新领导人,“我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一定要民主。”他说。
三
嘎玛与我聊着天,一个电话打进来,是在玉树的扎多,他与嘎玛商量协会注
册的事。三江源协会原本注册在青海玉树,他俩决定在西宁重新注册,这样可扩
大协会活动范围,做得更大。嘎玛放下电话说:“扎多做工作太扎实了,没人比
得上。但我对他说,他不能一头扎进乡村里不出来,必须跳出来,视野更宽,培
养年轻人,影响整个西部。”
扎多刚刚经历一生最惊惧的事——他几乎失去女儿。几天前他与博雷带两个
女儿加入一支队伍漂流通天河,十年前他就憧憬拥有一艘船,从通天河漂下来,
一边宣传生态保护,一边为藏民治病。两个女儿与其他人一个小船,他与博雷一
个小船,当漂流到安冲一带时,女儿的船被激流打翻。
两个女儿在北京读华夏女子中学,由扎多的朋友、“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
孙姗一家照顾。小女儿的理想是上北大,念哈佛;大女儿想在北京念完大学后,
像爸爸一样保护藏区环境。
扎多希望老来在通天河边建个牧场,养上牛羊,那牛羊是放生的,无性命之
忧,快快乐乐陪自己夫妇怡养天年。
“不过,你们女儿不会回玉树了,她们的丈夫和孩子不会到海拔那么高的地
方。” 我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女儿嫁个汉人?” 博雷迟疑着说。
“不可能吗?说不定还是美国人、瑞典人呢。”
扎多和博雷怔怔的,说不出话。
“很可怕吗?”我问。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我也没有。”扎多小声说。
“她们上大学后周围全是汉族青年,没有藏族人可以谈恋爱啊。”我说。
博雷悄悄地说:“可以和治多的同学写信嘛。”
他们一直为女儿能否保持文化传统担心,却从来没担心过生命本身。2007
年8 月10 日下午,当扎多和博雷从通天河上岸扎营,突然不见了女儿——女儿
落到了江中。
这天风大,通天河上有三级浪,浪高一到两米,下午5 点钟,一个大浪“呼”
地打来,小船应声而翻,两个女儿眼前一片漆黑。等冒出水面,16 岁的姐姐尕
松卓玛喘不动气。她从小温顺听话,妈妈要她戴着口罩,以防晒黑,她便口罩帽
子全上阵,将小脸捂得严严实实。一落到水里,口罩堵住口鼻,雨衣带子系住脖
子,让她无法呼吸,急忙双手乱扯。
14 岁的妹妹德庆卓玛性格直率豁达,有点像男孩子,妈妈要她戴口罩,但
一出妈妈视线,她就把口罩扯掉,因此比姐姐幸运,从水里冒出脑袋,呼吸顺畅,
一把抓住倒扣的船,随船冲了下去,过不多久被舵手拉到船上。
那舵手跳入水中去救尕松卓玛,但风大浪高,游不过去,他试了两次无功而
返。尕松卓玛眼见那船越走越远,急忙扯下口罩和雨衣,“妈妈,爸爸!”她大喊,
一口水冲入嘴中,漩涡将她缠住,她在漩涡中越陷越深,抬头看那水旋转成一个
圆圈,在她头顶越来越高,圆圆的天空越来越小,她知道无能为力,心里急急地
念经,把知道的经文全念一遍,眼前一黑,被漩涡带入水底。
“我要死了!”她想,眼前闪电般划过从小到大的一幕幕场景。以前她听人
说,人将死时会迅速回顾自己的一生,现在她信了。那些场景像幻灯片一样闪过,
迅速而清晰:爸爸用胡子扎她的脸——她在治多上学,老师经常打学生——两年
前她到北京念中学,害怕一切,每次给爸妈打电话都泣不成声——北京北四环车
水马龙,她不敢走过去,站在那里哭起来——每个周末回到孙姗阿姨家,那是她
最放松的时候,可周日下午返校,她突然发现自己紧张地咬破了嘴唇——她和妹
妹慢慢适应了北京,因为宽厚善良,颇受同学欢迎。两年以后,她们汉语说得比
藏语更流利,还带北京口音,爸爸不断提醒她们:不要忘了藏语!
“我还年轻着呢,我不能死!”她想,“我要出去!”
她想喊“救命”,旁边岸上也许有藏民,可她怎么也想不起那句藏语,北京
的两年几乎将她变成汉族孩子,等她终于再次冒出水面,那句藏语仍没想起来,
只好用汉语大喊:“救命,救命!”
妹妹远远听到姐姐的呼喊,心中冒出一句话:“唉,你喊汉话,谁听得懂啊。”
妹妹终于看到岸边参加法会的藏民,她用藏语大喊:“我姐姐在水里,救她
啊!”
漩涡将尕松卓玛带下去三次,第三次冒上水面时,急流将她带往一块礁石,
她一把抓住石头攀上去,发着抖,看水面上漂着一个熟悉的水杯,那是自家的。
她忘记那水杯原在自己船上,恍惚以为是在爸妈船上的,“这么说爸妈也翻了
船?”她远望水面,只有汹涌的水流与大浪,“爸妈死了!”她绝望地大哭起来,
忽然有股不想独活的冲动,可看着那凶猛的漩涡,却也不敢再跳下去。
一个藏民过来,直直地看着她问:“你还活着吗?”
她乖乖地说:“我活着。”
在营地,扎多与博雷几乎急疯,失去两个儿子的情景一次次袭击他们脆弱的
神经。天要黑了,漂流的组织者骑摩托车将尕松卓玛接来。尕松卓玛扑到爸爸妈
妈怀里,母女放声大哭。
四
我敲开耿登的门,他正在看书,“天珠之路”这种说法是他提出的,经过研
究天珠从喜马拉雅地区流向南亚、中亚的路线,他认为亚洲文化的起源是喜马拉
雅地区。
“现在还没人知道这一点,但我有很多物证。我告诉嘎玛,你要相信我,我
确信发现了这个秘密!”他说。
他正雄心勃勃地制订研究计划,嘎玛将支持他。
这个38 岁学者的历史研究受到许多压力,包括一些喇嘛活佛。他们指责他
的研究挑战佛教的权威,而耿登认为,许多藏族人将宗教代替历史,历史研究方
法不科学。他尊敬近代学者更敦群培,更敦群培也是喇嘛,伟大的历史学家,其
历史研究摆脱了宗教的束缚。
耿登办公桌上摆着女儿索南瑟姆的照片,6 岁的小女孩儿非常漂亮。她出生
于四川巴塘,巴塘弦子很有名,所以大人为她起汉名为“弦子”。“索南瑟姆”是
夏日东仁波切起的名字。索南瑟姆现住成都,耿登想念女儿时就端详她的照片。
我看到耿登少年时的照片:他穿着绛红色僧衣,头发剃掉,与和尚们在寺庙
里,平和快乐。另一张照片上则模样大变,他与四个女大学生亲密地坐在一起,
长发披散,看起来飞扬跳脱,那是他在北京还俗之后。
嘎玛走进耿登的办公室,从我手里拿过照片细细端详,“这真的是你?”他
问,“怎么是这种发型?”
耿登现在头发不长,只在脑后扎一个小辫。他笑道:“我这辈子发型总是变
来变去,嘎玛永远一个大辫子,从来不变。”
他的书架上摆着一幅画,一个美丽的半裸女性盘膝而坐,黑发长长,略卷着
披散在肩上,眼睛妩媚地斜视,左手置于膝上,右手在胸前做拈花状。
“这是谁?”我问。
“我画的乌摩,大自在天的妻子。”
印度教、苯都和耆那教都认为,创造世界的是“大自在天”,他的妻子乌摩
是最美的女人,是代表欲望的神,所以又称“欲女”。她是象雄文化中的第一个
美女,其道场在冈仁波切(冈底斯山)。她在佛教中是菩萨的化身,密宗修行要
经由她的帮助才能成佛。
更敦群培曾写诗赞颂乌摩:
她美丽的面庞如满月般明亮
她微笑的牙齿如洁白的珍珠
她青春的乳房如浑圆的海螺
那是乌摩女神,我顶礼在她脚下
耿登说:“她是美,也是欲望。欲望才让人感到生活的快乐和悲伤,没有欲
望如何觉悟?欲望是成佛的根。我画她有两个意义:第一,她是象雄的第一个美
女,是我们文化的母亲;第二,我生活中的女人美丽伟大,我不能没有她们,我
为自己创造一个神。”
仁青桑珠看到这幅画时,惊喜地问:“怎么画的?我也学学,是不是你的纸
特别?”
那只是普通素描纸上的水彩画,仁青不信,从耿登的速写本上撕了一张拿回
去试验。
“他画不出来的,” 耿登笑道,“他要画,肯定给她穿上衣服。”
“在经书中,乌摩就是这个样子吗?” 我问。
“不是,我画的是我心中的乌摩。”耿登说。他画的是他生命中的女人:令
他还俗的那位姑娘的身材,前妻的脸,白玛旺姆的长发。
他与白玛旺姆分手后,无法排遣心中的痛苦和思念,便用铅笔画出那幅乌摩
神女,将白玛旺姆的长发细细描画。他不知道,痛苦中的白玛旺姆,正想抛却这
烦恼丝。她把耿登送她的玫瑰拍了照片,一直存在手机中,时不时流泪看那玫瑰。
思念折磨着她,她忍着不去找那个负心人,那只是个花花公子,对自己并不认真。
她在博客中写道:
平时如行尸走肉,走在大街上,不听话的眼泪会掉下来,已经不知冷暖的身躯
在32度的高温下穿着针织衫行走。同事问我:“你不热吗?”我回答:“不热。”是呀!真
的没感觉到热,也许是希望用这种方式温暖受伤的心吧!朋友不忍心看我憔悴的样
子,建议我去换个发型。这个建议不错,一切从头开始,换个发型,换种心情!
发型师拆散我的头发问:“这么好的秀发你为什么要剪掉?你舍得吗?”
我答:“已经开始掉了,与其让它掉光,不如自己剪掉!”
发型师说:“我看你脸色不好,肯定是有什么心事……”这时不听话的眼泪又出
来了,看着镜中的自己——呆板的眼神,蜡黄消瘦的脸庞,失去光泽的秀发……不
禁怜悯自己:可怜的人儿,不能再这样折磨自己了。思念折磨人,但我不能折磨自
己。有了佛陀的护佑,有了自己的信念,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
就在我这次去拉萨见到耿登后不久,白玛旺姆与妈妈也去拉萨朝圣。她们坐
车去哲蚌寺,经过罗布林卡路,忽然看见了耿登!耿登低头踽踽而行,没有看见
她。白玛旺姆差点惊呼出来,用手捂住剧跳的胸,想喊却不敢,眼睛追着他,直
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参拜完哲蚌寺,她特意步行下来,心里希望碰到他,但不见他的影子。她矜
持着不打他的电话,只希望偷偷看看他,或者让他无意中突然发现自己。随后的
几天她常常去转八廓街,知道他喜欢坐酒吧,于是几乎坐遍了拉萨的酒吧,妈妈
不明白,为什么女儿老拉她这老太太逛酒吧。几天下来,也没有碰到他。
她灰心地回到成都,决定出家当尼姑,将烦恼像头发一样剪断。在与同学聚
会时,她郑重宣布这一消息。同学们不信,说如果她出家,以后每人每月资助她
一百元。
“你要真当尼姑,我每月两百!” 尼玛笑道。新都桥藏文中学的同学,现在
只有他和白玛旺姆在成都工作。
过了几天,尼玛又来电话,“你真要出家?不是说着玩?”
“是的,我决定了。”
耿登将一张藏族歌手德乾旺姆的唱碟和那张乌摩妃的照片送给我,我看着乌
摩黑黑的长发,不由为他叹息。我不知道,半年之后事情会有转机。
2007年12月24日,两人分手一年半以后,耿登从拉萨回到成都,犹豫再三后
拨通了白玛旺姆的电话:“我是耿登,今晚请你吃饭好吗?”
终于盼来他的电话!白玛旺姆强抑激动答应了,放下电话,她告诫自己:“白
玛,要坚强,不能失态!”
两人在彩虹桥旁的银杏餐厅坐下,“近来好吗?”耿登问。
白玛旺姆的心颤抖起来,她“嗯”了一声。
“结婚后过得可好?”
“我没结婚。”
“什么!”耿登瞪大了眼睛。
“我从来没结婚。”
“什么!”
“我早和他分手了!”
“什么!!”耿登呆一呆,“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当尼姑。”
“你当尼姑,我怎么办?”
白玛旺姆低着头,不说话。
耿登说:“我把你弄丢了,今天总算找回来了。”
她低着头,眼泪流出来。
“在我们分开的日子里,我最后悔的是没有好好对你,没有给你值得开心的
回忆。”耿登说。
“感谢佛祖再一次让我们重逢,我再也不要离开他!” 白玛旺姆看着这个男
人,心想。
喝完杯中的红葡萄酒,他们走出餐馆,小雨将冬天的成都打得湿湿的,他们
坐上一辆三轮车来到锦里古街,锦里灯火闪烁,两人手牵手,满心喜悦。“我们
再不能丢了对方了。”耿登对她说。
他们度过了一生中最美的耶稣诞辰。慈悲的佛祖会微笑着原谅这一对信徒。
五
拉萨下雨了,我钻进房间,给一个评奖委员会写嘎玛和扎多的推荐意见。写
着他们,我想着尼玛和木梭。许久没见他们了,尼玛半年后将在木雅老家迎娶赵
佳。
木梭刚刚被聘为德钦县古城开发办成员,他在电话中对我说,要吸取丽江古
城和香格里拉(中甸)古城的教训,既要发展旅游,让居民享受发展成果,又不
能失去淳朴的民风和传统文化。
修行与事业之间的矛盾仍困扰着他,他在邮件中说:“通过现实和上师的开
示,有一些明白,但最终的答案还是有些悲观。上师说,现在已进入五浊恶世之
最浊阶段的众生浊,想清净地修行,难;能做到不做坏事洁身持戒已属难能,再
能利众为民做些好事,学习佛法,更属可贵;要想清净专修,基本上是没戏了。
现在许多学佛者人心漂浮,很容易在物欲横流里迷失了方向。
“好在任何善恶行为都成为来世之因,况今生现世稍修善法,佛说比在他方
净土世界修行更强百倍,说明浊世也有浊世的好处。但修行者最根本的还是关乎
发心,发心好了,什么都是好的,发心不好的,什么好事都可造成恶果。但我目
前没有达到那个层次,所以时常有迷失感,得时常去找师父寻求安慰和方向。”
他在另一封邮件中说:
“最近一直跟着仁觉活佛和旺秋师父听法,一直沐浴在法雨甘露中,昨天回
到家里有些无所适从,包括跟老婆共枕,都觉得乏味和无聊。今天跟一个领导共
餐,他要调走了。大家在喝酒,我无言以对,茫茫然感觉大家都在一种昏迷虚境
中——他们在举杯庆祝什么。我想,这就是我们,芸芸众生所无法摆脱的轮回吧。
“你所看到的木梭还昏头昏脑在佛与世俗之间晃当着,可能还会持续很长时
间。我跟老婆说:‘如果我们都能活得老一些,你跟我一起受剃度出家去吧,我
不忍看到你浪费今生,误了来世。’”
第二天早上,我的推荐意见写完最后一句话:“扎多和嘎玛帮助藏民保护环
境与文化,但我没有过多提扎多和嘎玛的贡献,也许他们的意义就在于此——他
们不想自己成为主角,只是帮助自己的人民充当主角。”
我该走了,回到我的北京,我的家。这里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我留
恋地看着那一个个房间:门窗紧闭,嘎玛的数千件收藏品,包括数百个珍贵的天
珠,静静地伏在那里,等待被世界发掘。它们代表着这个民族最珍爱的传统与价
值。我想,对藏民族和全中国来说,我书中的这些藏族人,又何尝不是像天珠一
样宝贵呢?
嘎玛早早起床给我烧拉萨甜茶,他把茶、牛奶和糖倒进茶壶,笑呵呵地说:
“夜里做了个很好的梦,几百只牦牛在家乡的山上把我围住了,三分之一是白牦
牛,漂亮得很!山上有一大片绿草,我真高兴啊,想拿起镰刀割下来。我想这不
是预示着发财,而是预示着我的博物馆会成功。”
我笑了笑,未加评论。我想起他以前的梦,他十几年前第一次收购佛像的前
一天夜里,梦见一大片绿草,割了很多,欢欢喜喜赶着耗牛下山。他相信那梦定
有什么启示,第二天买到两个佛像后,他的人生果然改变了方向——他从纯粹的
商人变为民族文化的崇拜者和保护者。
“啊呀,这个梦太好了!”他兴高采烈回味着昨晚的梦,手持大壶给我倒茶,
甜茶热气袅袅,奶香扑鼻而来。我端着茶碗微笑不语,不知道说什么。我希望他
的博物馆成功,很高兴他充满信心,但我对他信心的来源感到陌生。我的信心来
源于我自己的过去和对未来的梦想,但当我说“梦想”这个词的时候,与做一个
梦毫无关联,梦只是梦,是我的头脑在睡眠时开的小差,与“神启”无关。换句
话说,我信心的来源完全是唯物主义的,而他不同。
如果一个汉族朋友对我说昨晚做了一个美梦,预示着他要成功,我可能会笑
他“瞎扯”。但对嘎玛的梦,我不敢贸然置评。他的精神世界是那样丰富,他的
自信来源于对佛教的信心,而这自信表现在各个方面,包括相信梦的启示和占卜
这类外人看来迷信的行为。
如果我不了解他,也会像别人一样笑他,但我知道信仰令他的内心多么坚强,
胸怀多么宽广。所以当他说“梦”时,我心情复杂,不仅难以置信,也感到惶惑
羞愧。我觉得自己的世界很小,而他的世界很大:山峦可以挡住我的视线,却无
法限定他的视野。
这是两种文化间的鸿沟,我是一个“加”,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地方,我尽量
既不自大,也不自卑,怀着一颗探索的心,跟随这些藏人的脚步,请他们给我打
开一扇门,进入更大的世界。有一点我很确定:对于这个世界,我是一个无知者,
尽管我自居在“文明”之地,但就像青藏高原的一只旱獭,看似雄距世界之巅,
视野所见,不过是自己黑黑的洞穴和几棵草根。
我喝着甜茶站在三楼走廊上。雨住天晴,一个胖胖的年轻女人在楼下院子里
扫地,她穿着红色黑条上衣,黑裙子,一条黑亮的大辫子被红绳缠起,一块大大
的绿玉挂在胸前。她是这里的女主人,阿贡活佛的侄媳妇,大宝法王的妹妹。鲜
艳的杜鹃花瓣被雨打落一地,她拿着扫帚将落红扫起。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在她
后面呀呀叫着,转来转去。
喝完最后一口甜茶,我有些伤感地告别嘎玛、仁青和耿登,坐上去机场的大
巴。大巴沿“北京中路”西行,高高的布达拉宫从我右侧闪过,慢慢淡出视线,
就像慢慢沉没于历史中。
我临座一个藏族小伙子用手机听着摇滚歌曲,极为吵闹,我忍了几分钟后,
逃到一个空位上,刚坐定,一股浓香差点让我窒息,原来旁边是一个浓妆艳抹的
女子,暴露的时装和劣质香水将藏族女孩朴实无华的美消灭得干干净净。
我无处可逃,侧脸看窗外,拉萨河在阳光下闪着波光,德乾旺姆的《青藏阳
光》,轻轻唱在心上:
在青藏的海上
歌谣和诗篇涌来
青色的山岗上
摇动着山歌的响铃
五色的经幡在风中
在风中,在风中
吉祥带给世界
啊 啦 耶
谁说高原上没有阳光的海
谁说这里是贫瘠的大地
朝霞在雪山盛开
你看那阳光洒下来
洒下来,洒下来。
附录
本书人物采访时间地点
嘎玛——拉萨(2006.5),成都(2006.6),西藏昌都(2006.7),四川德格-白玉-色达-
炉霍-成都(2006.7),北京(2006.8),拉萨(2007.2),北京(2007.8),拉萨
(2007.8),北京(2008.2),北京(2009.3),北京(2009.5)
扎多——青海玉树(2005.8),北京(2005.10),四川康定(2005.11),德钦-拉萨
(2006.5),北京(2006.5),成都(2006.6),成都-西宁-玉树-治多-索加-
西藏昌都(2006.6-7),北京(2006.10),昆明(2007.1),北京(2008.2)
仁青——四川康定(2005.11),拉萨(2006.5),北京(2006.10),昆明(2007.1),
拉萨(2007.8)
木梭——云南德钦(2006.5),北京(2007.1)
尼玛——成都(2006.1),成都-康定-雅江-道孚-炉霍-德格-丹巴-成都(2006.4),
德钦-拉萨(2006.5),成都(2006.9)
耿登——成都(2006.6),拉萨(2007.2),拉萨(2007.8),北京(2008.2),北京(2009.6)
文扎——青海治多(2006.6)
扎西——青海治多(2006.6)
博雷——青海治多(2006.6-7),昆明(2007.1)
珍嘎——青海玉树(2006.6),成都(2006.7),拉萨(2007.2)
江格活佛(珍嘎父亲)——青海玉树(2006.6)
斯郎伦布——云南德钦(2006.5),昆明(2009.5)
中华——云南德钦(2006.5)
白玛旺姆——北京(2008.2)
多吉(尼玛的朋友)——四川炉霍(2006.4)
后 记
我把这篇后记献给那些帮助过我的人们。我心里充满了感激,如果不是他
们,我所拥有的只是梦想,而他们让我梦想成真。
我把最诚挚的感谢送给吕植教授,没有她就没有这本书。2005 年12 月3 日,
从康定回到北京的一次会议午餐上,我忐忑地对她说:“我想写一本书,写那些
藏人的故事,他们在保护藏族传统,创造藏族的未来,他们是藏民族宝贵精神的
体现者,你的组织能不能支持我写这本书?”我同时明白地告诉她:“这是一本
公益书,有独立立场,你的组织不会从书中获益,我也不会在书中为你们做广告。”
她说:“我们不要你为我们做什么,只需要你写一本好书,一本对青藏高原
有功德的书。”
她几天以后告诉我,她和同事们愿意资助我到藏区采访的旅费,以完成这本
书。当初同桌吃午餐的朋友听说此事,惊讶地说:“谈成了?那么简单?”
是的,就那么简单。当时我与吕植还不很熟悉,我们之间也没有经过繁琐的
项目建议书、讨价还价、审批之类。她抛开那些文书程序,直接以开放的心灵感
知我的心灵,她知道我要的不是名利,我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去探索那陌生
的世界。
后来我到她家做客,站在书架前,看上面摆满了西藏书籍,我更理解她为什
么愿意支持我。她是一个科学家,但她的藏书包罗万象,包括文化、历史与宗教。
她曾在藏区工作十几年,研究大熊猫,保护那里的生物多样性,也关注那里的文
化多样性。她对我说,做自然保护不容易,总是逆水行舟,因为贫穷的地区要经
济发展,而保护自然往往要牺牲暂时的经济利益。但她到藏区以后,眼睛一亮,
发现“逆水行舟”一下变为“顺流而下”,她所讲的自然保护观念,藏族人很欢
迎,他们的传统文化与现代保护理念很合拍。她在四川德格遇到一位藏族副县长,
这位副县长戒酒戒烟了,吕植见过许多干部,但戒酒戒烟的很少见,问他原因,
他说:“我在喇嘛面前发誓了。”
吕植想:“既然这样,藏族人要做到不杀野生动物、不破坏生态,岂不是很
容易?这个文化是有戒律的。”
吕植觉得自然保护事业在藏区找到了希望,并由此开始了解藏族文化,但越
了解,越觉得教科书和媒体上的藏族文化是多么肤浅片面,藏族文化对人类的巨
大贡献和价值,远没有被发现。如果不深入理解一个民族,民族之间总会有隔膜。
“理解了,心里就敞亮了,民族之间的和谐也就实现了。”她说。
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她理解我想写一本什么样的书。
我还要感谢来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和“保护国际”的朋友们,特别是孙
姗、李晟之和黄文思,没有他们的支持,这本书不可能完成。他们帮助安排我的
旅行,向我提供部分采访人选。他们的慷慨、耐心与友情,让我在艰苦的采访写
作中无后顾之忧。书中人物与他们或是合作伙伴,或是朋友。我通过“山水”与
“保护国际”,才有缘结识主人公们。
书中主人公们对我宽容友善、大度坦诚,他们没有一个人跟我讨论:你为什
么要写我?对我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你要占用我多少时间?你可不可以
隐瞒我不好的一面?没有。他们只是无私地满足我的要求,包括那些接受我的采
访,最终却没能出现在书中的人,感谢你们。
我还要感谢我的朋友们:中央党校靳薇教授向我提供很多资料;《中国新闻周
刊》执行主编杨瑞春提出重要修改建议;我的同学、《南方周末》同事石岩耗费
大量时间为我修改书稿;学者白玛旺杰先生提供重要资料。他们的点拨,时不时
让我醍醐灌顶,我根据建议修改书稿后,往往感到焕然一新。现在他们的帮助,
都体现在这本书中。
感谢孟宪明、闻进、周雍武、张彪、杜娟、呙中校、易水、田发伟、熊晓霞、
吴敏、周青丰等朋友,他们为我联系出版事宜,给我雪中送炭。感谢西藏人民出
版社的编辑边建强和他的同事欣然接纳此书。我还要特别感谢何广玲,她是位完
美的出版经纪人——热爱书籍,一切为作者着想,热情、无私、高效。遇到她是
我的幸运。
最后,我还要感谢我的妻儿,在我采访、写作、出版的3 年多里,他们承受
了最大的压力,也是我最坚强的后盾。
刘鉴强
2009 年7 月于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