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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出走
2010-09-07 02:07:18 来源: 作者:刘鉴强 【 】 浏览:408次 评论:0

一百头犏牛上山吃草,只有一头阿郭掉头下山
——藏族谚语
三十一 出走的少年
扎多对这里并不陌生,2003 年他带妻子博雷和女儿来转卡瓦格博,就住在
西当村。他与木梭早就相识,两人还共有一位上师。
扎多现在既是“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的副秘书长,也是“保护国际”
在藏区进行生态保护的顾问专家,与他一起来的是“保护国际”(后来的“山水
自然保护中心”)的几位工作人员:李晟之和藏族小伙子尼玛。他们从丽江出发,
经中甸到德钦,然后将一路考察生态,沿滇藏线直去拉萨。
村民们热烈邀请来宾表演节目,扎多唱了一首祝酒歌后,尼玛拿起话筒。他
28 岁,是“保护国际”的第一个藏族雇员,体形跟木梭有些相似,高高瘦瘦。
但木梭稳重,步履坚实;尼玛则大步流星,走起路来一窜一窜,好像脚底踩着火
箭。他用沙哑的声音唱起一首藏语悲歌:
“南赡部红日落西山,西斜月白云遮玉兔,
茫茫天星斗落如雨,三兄弟未逢心忧愁。
下康区大地一明点,至尊师教导声犹荡,
再难闻恩师妙法音,未拜见恩师心忧愁。
具深恩严父与慈母,满头发霜雪将辞别,
我年幼尚未报大恩,每回思伤感心忧愁。”
大家安静下来,悲伤的歌声如细雨洒在他们心上。不管他们来自哪个地区,
只要唱起这首歌,相同的悲情,会立即抹平各自的差异。
尼玛唱完,人们为之欢呼,十多人捧着哈达冲上去,弄得尼玛应接不暇,身
上挂满了白色哈达。我拍拍他的肩膀以示赞赏。他这沙哑的歌声我太熟悉了,就
在上个月,我俩相伴几乎走遍了四川甘孜藏区。
尼玛是甘孜藏族自治州的木雅人,木雅人是指四川最高峰贡嘎山区一带的康
巴族群,操一种独特的木雅语言。有学者认为木雅人是西夏人后裔——蒙古族崛
起之后,游牧于河套一带的西夏党项人被迫南迁,进入四川康定藏区;但也有学
者认为,木雅人自古居住于此,是古代名为“弥药”的部族。
尼玛是康定县人,康定城是甘孜州首府,在成都以西约400 公里,古称“打
箭炉”,元、明时即是川藏茶马古道上的商品集散地。康定气候温和,农耕放牧
皆宜,是富庶之地,而且地理位置重要,是汉藏之间的门户,历来为各派势力所
争夺。
以康定为首府的甘孜州是四川康巴藏人居住地,与西藏昌都康地隔金沙江相
望,西南方与云南德钦康地接壤,西北方向和青海玉树康地毗连。香曲多杰出生
于甘孜新龙县,七世^人人喇嘛出生于甘孜理塘,相传格萨尔王出生于甘孜德格阿
须草原。
康定附近也是重要的佛教传播地,莲花生大师曾派弟子碧如扎拉到大渡河一
带传法。碧如扎拉看跑马山秀美,写了一部《拉姆则》赞颂拉姆曲吉山神,“拉
姆则”意为“仙女峰”。西藏僧人拉隆.贝吉多杰射杀灭佛的达玛后,藏身于康定,
并在跑马山上修建了拉姆寺(仙女寺),就是今天康定最早的南无寺。《康定情歌》
中“跑马溜溜的山”,就是指这座山。
2006 年4 月13 日上午,我和尼玛从康定西行,我要到他的家乡看看。车攀
爬在折多山上,一路浓雾迷漫,白霜覆盖山林,让人不知身在何地。司机说:“别
看半山上雾这么浓,其实山顶上太阳很大。”
我心中怀疑,天如此阴沉,怎么可能上下两重天?
当车爬行至海拔3700米时,阳光突然照射山林,阳光、雾气和闪亮的白霜相
互交织,如入仙境。再上行一两百米,阳光普照,蓝天下雪山耸立,雄奇神妙。
山间雾气与天上白云相连,将3700米以下的尘世遮盖得干干净净,只呈现一个无
比瑰丽奇幻的神话世界。
越过海拔4200多米的折多山口,我们折而向南,顺力邱河而行,颠簸了四个
半小时后再向左拐,走12公里乱石路就是尼玛的家乡六巴村。六巴村是原来六巴
乡政府所在地,当地为了发展旅游,前几年将六巴乡改名为贡嘎山乡。2006年,
因为《中国国家地理》将贡嘎山评为中国第二名山,贡嘎山更加有名。
六巴村被南北对立的高山夹在中间,一条西流的木居河“哗哗”响在村边。
这个村有300 多口人,不通电话,要打电话须到几十公里外的沙德镇。
到他家不久,尼玛用摩托车带我去附近山上的寺院。顺着一条难以想像的尖
石嶙峋的烂路上山,多亏了摩托车无比坚强的轮胎,当然,还有驾驶员无比的胆
气,因为旁边就是万丈悬崖。山顶上是两座寺院,大的是萨迦派的康寺扎寺,小
的是噶举派的贡嘎新寺。
我们刚迈进康寺扎寺,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你来啦!”
从大殿里走出一位年轻的比丘尼,一身上黄下白的僧衣,头上戴一顶红色棒
球帽,脸颊白里透红,显然是在这里晒出的高原红。她个子不高,眼睛明亮,一
说话,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
“她是汉人,也是北京人哪。”尼玛对我说。
她叫果清,北京门头沟人,几年前在广东茂名宝莲庵出家,现来此地参学半
年。我问:“在这里学到了什么?你懂藏话?”
她笑道:“不懂,我自己学经。我们在汉地寺院做很多佛事活动,没有多少
时间清修,这里有时间;再说,这里是神山,加持力高嘛。”
我们在一间脏乱的屋子里喝清茶,“怎么看不到这里的出家人?”我问。
果清说,这里有30多个喇嘛,现在是挖虫草季节,寺院放假。“内地有些出
家人收入高,但藏地出家人全凭自己,寺院不管。这个寺院很穷,连上山的那条
路都修不起。寺院只好在虫草季节放假,出家人就凭这一个月挖虫草的收入,维
持全年的生活。”
“举办大法会,应该有些收入啊。”尼玛说。
果清说:“一年也只有一次。不过这里人福报很大,人死了要做49天法事,
整个寺院念三天经。”
“那出家人岂不是很忙?”我说。
“怎么会很忙?”果清大笑起来,“难道天天……,”她不忍说出那两个字,
想一想,又笑,笑得用手捂住嘴巴,“你怎么说会很忙呢……”她哈哈笑着,小
女孩神态毕现。
我问她:“出家后,觉得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当然太不一样了。在家要工作,赚钱养家;出家什么也不用做,清净。”
“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当然是参透生死,成佛。”
我们走到寺院外,刚才还阳光灿烂,这会儿就落下了雨丝。“这里的天气就
像他们的电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果清说。因为是小水电站,这里电流很不
正常。
我和尼玛大笑,这比喻果然精彩。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我问。
果清说,第一次见尼玛,是大年初一他来寺院朝圣。
“你每天见那么多人,为什么记住了他?”我问。
“他特别嘛。”果清笑道。
“他有什么特别?”
“寺院里的堪布老谈他嘛。”
“谈他什么呢?”
果清嘿嘿笑起来,不说。
我和尼玛都劝她:“没问题没问题,尽管照直说好了。”劝了好几遍,她才笑
道:“堪布说他在这里很有名,特别能打架。”
再问别的,她坚决不说了。尼玛在当地是名人,从小闯出的江湖名声并不怎
么好听,出家人不想多说。
尼玛小时,父亲因病去世,妈妈拉扯着七个儿女。尼玛学习不错,在那个山
村小学里非常风光——大队长,班长,学习委员,什么“官”都是他的,这一点
很像他后来的朋友扎多。但他与扎多不同的是,他更桀骜不驯。他把藏文课本撕
掉叠飞机玩,最后课本只剩三页。有一天不想上课了,他晚上将一头猪悄悄赶进
教室,第二天一看,愤怒的猪将桌椅掀得底朝天,地下全拱了起来,教室变成了
猪圈,理所当然不上课了。
放学时背过唐诗才能走,尼玛总是第一个背出。有一个同学颠三倒四背不出,
给尼玛一块钱说:“你去办公室背诗的时候,把这一块钱给老师,让他放我走。”
尼玛紧紧攥着一块钱去办公室:“老师,能不能不背诗就放我们走?”
“那怎么可能?”
“你放我们走,我给你一个东西。”
“什么东西?”
尼玛伸出手,露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币。
老师鼻子气歪了,将尼玛扯过来,巴掌“叭叭”地打到他屁股上,边揍边叫:
“我让你们背诗,是为了一块钱吗?!”
尼玛原以为老师肯定会收下的,一块钱多大啊!
1993 年,尼玛离家到60 公里外的新都桥藏文中学念初中,那是川藏公路上
一个小小的村镇,没想到这个小镇让尼玛陷入无休止的街头战争。很多时候,这
里几乎是一个战场,而不是学校。
老生欺负新生,农区和牧区的学生之间也战火不息。牧区的学生喊尼玛这些
孩子为“绒巴”,就是“农区的人”,含有“愚昧”之意。尼玛喊他们“卓巴”,
“牧区的人”,有“野蛮”之意。“绒巴”和“卓巴”常常打架,牧区人多,欺负
尼玛他们,冬天夜里让他们不穿棉衣在外面跑步,不跑就打,尼玛总是反抗,但
老也打不过。有个人与他打了三架,尼玛输了三次,第四次那小伙子当面一拳,
尼玛鼻血长流,他回到宿舍将自己洗干净了,弄一块玻璃放在枕头下,枕戈待旦,
敌人一回来,尼玛“叭”一声关上门,手持玻璃明晃晃冲过去,在他脸上划了一
道。尼玛的鼻子肿得像土豆,敌人脸上挂花,两人都羞得不敢出门,只好关在宿
舍里逃课,竟很快成了好友。
他盼着每周六到新都桥镇看录像,但没有钱,便与一个同学穿上女人裤子,
脸上抹得红红绿绿,打着一把花伞扭到女生宿舍,念着经伸手要钱。女生笑翻之
余,便打发点零钱。
他的生活中原本只有满山的石头、作业和怎么打也打不完的架,但录像厅点
燃了他去花花世界的欲望。他16 岁时看了许多打打杀杀的香港电影,和同学们
讨论说,听说在香港偷一个馒头要关三年——简直太荒唐了!他们常常到新都桥
镇上骗吃骗喝——但杀掉一个人没关系,你看,电影上随便杀掉一个人,没看到
公安出现啊。
他们得出结论:要做大事,就去香港。
一个晚上,中学生们又在宿舍里热烈谈论着香港,一个叫小山的孩子猛地一
拍桌子:“谁跟我去香港?”
“我去!”尼玛挺身而出。
“明天去,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
“你有钱吗?”小山问。
“没有。”
“那咱想办法。”
尼玛值钱的家当只有一床藏毯,他拿到街上卖了40 块。40 块钱可能到不了
香港,他们想。小山建议两人回家偷钱,尼玛坚决不干:“要去就这样去,我绝
不偷家里东西。”
这是五月,樱桃刚要熟了,天气还有些凉,出门时尼玛豪情满怀地对同学们
喊:“哎——我们去香港了,到了香港给你们写信!”
两人坐着去康定的公共汽车过了折多山,尼玛又迷茫,又兴奋,不知道自己
这是去哪。忽然有些害怕,眼泪流了出来,但怕小山笑话,偷偷抹掉,心里给自
己打气:现在去做大事!
从康定再到泸定,钱很快花光了,车票买不起,饭也没的吃,两人硬着头皮
沿公路走,一直走向二郞山,到了一个岔路口,从这里往东就过二郎山,往南去
石棉县。尼玛问路人:“到成都怎么走?”
人家奇怪地看着他们:“你们走路去成都?”像是看到了外星人。
两个少年先往石棉县走,那样可以绕过二郎山再去成都。走了三天,一餐饭
也没吃到,看路边一种像草莓一样的果子,长在带刺的树上,木雅话中这果子叫
“潘日”,两人往山上爬着摘果子吃,夜里便睡在山林里。
半夜里,雨劈里叭啦打下来,将他们惊醒。尼玛迷迷糊糊站起来,找到一棵
芭蕉树,从树上采下几个巨大的叶子,用叶子将全身盖住。现在雨打不到身上了,
但打在芭蕉叶上却“叭叭叭”直响,让人心惊,两个少年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早上起来,半山腰雾气蒙蒙,尼玛忽然想到家,在家的时候,早上起来放牛,
半山腰上也是这样白雾弥漫。一想到家,就像闻到家里香香的糌粑,尼玛又想哭
了。
走到第四天,除了野果子,他们什么也没吃到。快到石棉县时,尼玛不再觉
得饿,只想一觉睡下去,他说:“我们先睡一觉吧。”
“绝对不能睡,睡下就起不来了。”小山说。
终于到了石棉县,鞋子走破了,他们偷了两只鞋子,结果全是左脚。卖又卖
不出去,丢了又可惜,尼玛只好穿上,右脚挤得要命,穿一阵再扔掉。
他们偷了一条裤子,那裤子不错,能值一百多块,想卖给一个老太太,老太
太只出五块。他们太饿了,只好妥协。
五块钱全买了馒头,看着那 30 个馒头,两人乐呵呵的,搓着手不停欣赏,
尼玛想:我要吃20 个!他拿起一个来,只吃了半个就哽住了。
过了半个小时才恢复饥饿的感觉,两人狼吞虎咽将 30 个馒头吃完,开始在
石棉流浪,夜里就住菜市场。一天早上,肚子咕咕叫着把尼玛饿醒,包子铺里腾
腾的热气像妖魅一样诱惑着他贴过去,等老板一转身,他冲上去端起七八层蒸屉
包子,转身就逃。老板从铺子里冲出来,“你敢偷我包子!”大呼小叫,穷追不舍。
尼玛跑了几步感到手火辣辣地痛,蒸屉太烫了,但他舍不得那些包子,端着高高
的蒸屉晃来晃去狂奔,如同玩杂技,但终于烫得受不了,两手一撒,“咣当”几
声,回头一看,白白的包子在街上滚来滚去。
“你不会偷东西,真没种!” 小山抱怨尼玛。
“你会偷,因为你早就偷东西,也许在家里偷,也许是学校偷,偷顺手了,
我从小可没偷过。”尼玛说。
小山发怒了:“你什么意思,说我是小偷?”
尼玛不说话。
“你有没有种抢东西?”小山说。
“抢就抢,杀人我也敢!”
两个孩子忽然觉得杀个有钱人也不错,这业务倒比偷东西容易,香港电影上
早教了几百遍。
两人密谋,一个在公共厕所藏着,从藏装上取下腰带,再放一块石头在脚边,
另一个人将有钱人骗进厕所,先勒脖子,再砸脑袋。
小山藏在公共厕所,尼玛坐在路边看来来往往的人,右手一直放怀里。他们
的计划是,尼玛拦住一个人,悄悄说:“我这里有古董,你要不要?”如果那人
有兴趣,尼玛就说:“这里不方便,到厕所里看。”然后把人骗过去交给小山。
尼玛在外呆坐了半小时,心里害怕,一个人也没问,走回厕所说:“我找不
到人。你去找,我来杀。”
小山将腰带交给他,要走出厕所时,回头叮嘱:“人一来,勒住杀了!”
“用不着你指挥! 只要你把人带回来,我解决!”尼玛说。
一小时后小山也两手空空回来了,尼玛如释重负。小山对尼玛说:“你偷东
西不行,杀人也不行,咱们这样会饿死的,还是回家吧。
尼玛很想回家,可他坚决不能同意:他到香港做大事业的事,肯定在家乡传
开了,这样回去多丢脸!
两人争执不下,最后决定同时找车,谁先找到听谁的。小山先找到一辆回泸
定的车,两人搭车回到康定。这次他们的条件大为改观,平均两天就能吃上一餐
饭,晚上也能享受到不错的住宿——他们发现了一堆锯末! 他们躺下,用锯末把
自己埋起来,最后只剩一只右手留在外面,无法被锯末埋起。睡着睡着冷极了,
再抽出左手,用锯末把右手埋起,两只手轮流值班,也能熬过这高原寒夜。
有一天他们惊喜地发现了一个烂棚子,有个十来岁的流浪少年住在里面。两
人很关心那个孩子,晚上睡觉时,两人让小男孩睡中间,三个人像三明治一样粘
在一起,方向一致,就像三根香蕉并排,生怕冻坏了小男孩。最后面那人的背冷
得受不住了,大家就翻过身来,换个方向。
这一天正是释迦牟尼生日,康定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山偷了一套白色西
装,径直穿在身上,没有再卖掉换吃的。“看来小山想回家了,打扮得像样一点
给家里人看。”尼玛想。他也想家了,可他不好意思就这样回去。
尼玛正在街上游荡,突然发现了大哥,他又惊又喜又窘,知道大哥是来康定
找他,他不敢见大哥,但又希望让大哥带他回家,于是在大哥旁边晃来晃去,希
望大哥发现他。但大哥并没看到他,走了。
尼玛好失望,过一会儿他又发现了堂哥,堂哥是来康定卖虫草的,这次尼玛
不再错失良机,及时让堂哥发现了他。“你哪儿去了?你妈妈都要疯了!”堂哥说。
堂哥将他带回家,尼玛在门口蹭来蹭去,最终还是低着头,臊红着脸进了门。妈
妈一见儿子回家,哭了起来。
尼玛不敢看妈妈的脸,上楼站到窗前,用手捂住半边脸看着外面——那是雾
霭重重的山峦,山峦外就是贡嘎山。在尼玛以前看来,穿过那些不高的山,就是
热闹非凡的成都以至香港。而如今在尼玛眼里,山外有山,重重叠叠,不知何处
是尽头。
跟上来的妈妈哭着问:“你又看什么呢?又想往另外一个地方跑吗?”
尼玛不吱声。
妈妈骂儿子:“人家的孩子往拉萨跑,你去香港做什么?香港有佛吗?”
尼玛仍然不说话。妈妈说:“你不想读书就算了,明天上山捡虫草吧。”
尼玛第二天上山,住到哥哥嫂嫂搭的帐篷里,很多小孩子尖叫着钻进帐篷,
“尼玛回来了,尼玛回来了!”嘻嘻哈哈地看着尼玛,似乎他是个怪物。尼玛将
头埋到两腿间。
大哥冲他们喊:“没见过尼玛吗?走开走开!”将孩子们全赶出去。
几天后,大哥把尼玛叫到跟前:“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想不想上学?”
“想!”以为自己的远大理想要葬身于此的尼玛非常激动,他不知道还有第
二次机会。
“那你还逃不逃了?”
“不逃了!”
于是尼玛回到学校,家里给他买上一身新衣服,怀里揣上700 块钱。学校不
允许他和小山打招呼,两个人互不理睬,小石穿着那身白西装,尼玛也焕然一新,
连袜子也是新的,简直摇身一变,重新做人了。
尼玛从此成了藏文中学的传奇,是敢作敢为的大人物,他很自豪地对学生们
讲自己的江湖生涯,“尼玛真厉害!他跑得很远啊!”学弟们赞叹着。
但尼玛偶尔会告诫那些小学弟:“以后千万别跑,外面太烂了,我去过很多
地方——康定、泸定、石棉,没什么地方比我们家乡漂亮!”
在老师和乡人眼里,尼玛彻头彻尾成了坏小子的典型——逃跑也选不对地
方,不去拉萨拜佛,偏偏去香港!
三十二 街头小霸王
我跟尼玛到了他家,这是一栋石木结构的碉楼,高大雄伟,窗棂雕画得色彩
绚烂。
进了碉楼,底层是畜栏,我们踩一条窄而陡峭的木梯上了二楼。尼玛的妈妈
挨窗户坐在靠近火炉的旧沙发上。大家围着火炉坐下,立时全身暖暖的。正说着
话,楼梯“噔噔”地响,大哥上来了,他刚种地回来,这两天正是种青稞的时候。
大哥曾经是家里的顶梁柱,爸爸40岁去世后,十几岁的大哥种地、做矿工、
照顾六个弟弟妹妹。他坐在火炉前,憨憨地对我笑笑,不说一句话。
楼梯“噔噔”响,大嫂上来了,她浓眉大眼,端正好看。她也种地回来,见
有客人,一笑,走到窗台边,拿起一块破得不成样子的镜子一照,笑道:“太吓
人了!”赶紧打水洗脸。一会儿容光焕发地出来,头上一条夹缠着红绳的辫子,
在右颊边系着一块圆形象牙,这是木雅藏人妇女特有的装饰。
大嫂开始抹擦锅子。火炉背后的墙上搁着上下两排木板,上层放着四个铜罐,
两把普通水壶,一把细腰水壶。下面一层放着四个叠在一起的笼屉、两个大铝锅
和三把暖瓶。墙上还并排挂着五把铝制水瓢。所有的器具干干净净,闪着亮光。
这位勤快的女人不停地做饭,打扫屋子,间或看着客人,礼貌地一笑。
楼梯“噔噔”响,“应该是我们家的喇嘛回来了。”尼玛笑道。进来的果然是
他喇嘛二哥,穿一件跟僧衣同色的红色俗装。12年前二哥到拉萨游历三个月,回
来后出了家。现在寺院放假,他有一个月的时间上山挖虫草,筹集一年的生活费。
楼楼“噔噔噔噔”一阵乱响,跑上来两个小丫头,一个11岁,一个9岁,是
大姐的两个女儿放学了。两个女孩儿放下书包,挨到舅舅们身边说了几句话,从
房里拿出几件衣服,放到水盆里抱着下楼,临走还问喇嘛舅舅:“你有衣服要洗
吗?”喇嘛舅舅笑着说没有,两个丫头嘻嘻笑着,“噔噔噔”地下楼去了。
楼梯“噔噔噔噔噔噔”乱响,像一阵急鼓。“我们家的帅哥回来了。”尼玛说。
上来的果然是一个小帅哥,大哥的大儿子扎西旺秋,虽然只有12岁,眉目间已有
一股英气。
扎西旺秋穿着牛仔裤和牛仔夹克。他调皮时将右裤腿撕了个口子,自己用胶
水粘了起来。牛仔夹克的左袖口剪得一条条的,尼玛笑骂道:“为什么剪掉?”
小伙子胸一挺,用右手在左肩上一比画说:“我们同学连袖子都剪掉呢。”
大家笑起来。
一家人围炉夜话,尼玛是话题的中心。他小时候是全家人的麻烦,现在大学
毕业了,成为全家人的骄傲。十多年过去,贡嘎山下的少年们仍在盼着走出大山,
尼玛成了他们“走出去”的榜样。扎西旺秋忽然问我:
“叔叔,康定到成都,骑车走多久?”
“不用骑车,像你尼玛叔叔步行就可以。”我笑道。
一家人大笑。“为什么想去成都?” 我问他。
“人家说成都的老师好,我们的老师打人。”
“打你吗?怎么打?“
“打我,用棒棒打屁股。”
“经常打吗?”
“嗯。”
“平均一天打几次?”
大家笑了。扎西旺秋说:“一天最多打两次。”
又一阵哄堂大笑。
“为什么打你?”
“我调皮,用粉笔扔同学。”
“想去成都,就是怕老师打吗?”
“对的,”他很肯定地用力点头,“叔叔,你坐过飞机吗?”
“坐过啊。”
“唉,我没坐过。”他叹口气。
“你以后会有机会的,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像尼玛叔叔一样工作,到处去,不像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
“你好好念书,上大学,学好藏文、汉语和英文,也能像尼玛叔叔一样。”
“对,我就想好好念书。叔叔,你觉得我们村子里好耍吗?”
“好耍啊。”
“可我一点也不觉得好耍,这里人太少了,我想去城市,那里人多,热闹。”
我和扎西旺秋到楼下玩,猛见一轮圆月挂在东山上,天地间亮如白昼,山岭
如在眼前,天上白云清晰可见。再仔细一看,那月居然亮得刺眼,不可思议。
“叔叔,城市里有这么亮的月亮吗?”
“没有。城市里很脏,月亮很暗,也很少看到星星。”
扎西旺秋不再说话,静静地上楼梯。我问:“但你仍然想去城市?”
“对。”他回答。
“你去过城市吗?”
“我去过新都桥镇,我喜欢那个大城市。”
新都桥镇,这个川藏线上著名的、成为扎西旺秋梦想的“大城市”,只是一
条肮脏的街道。街道两端分别是两个高墙大院,一边是藏文中学,就是尼玛在此
呆了六年、并闯出江湖名号的地方。在它的墙外,一分钟之内,我看见三个男人
对着它撒尿。而在墙内,学生们用各种方式,如打架、梦想逃跑或俯首帖耳,来
实现他们走出去的梦想。街道另一端的高墙大院是甘孜州监狱,里面的犯人同样
以打架、梦想逃跑或俯首帖耳,来实现他们走出去的梦想。
这两个大院是新都桥人最强大的邻居,他们之间唯一的不同是:在当地人看
来,有时候藏文中学学生比监狱犯人更可怕。
十年前的一天晚上,尼玛的班主任检查女生宿舍,发现少了两个女生,他急
忙忙到新都桥镇上找,手电筒照到了几个镇干部,镇干部喝多了,不问青红皂白
痛打一顿,他伤重住院。
这下子惹恼了藏文中学,第二天早上,数百学生倾巢出动包围镇政府,镇干
部见势不妙,关上大门,逃的逃,躲的躲。男生们翻过大门,将门打开,一涌而
入。尼玛和男生们到处抓捕干部,没逃走的倒了霉,被拳打脚踢。女生们也不含
糊,一个女生人小志气大,搬着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呼喊着口号:“还我老师!”
费力举起石头,“砰”一声,将一个镇干部家里的锅砸破。尼玛的女同学白玛旺
姆——后来成为画家耿登女友的白玛旺姆——和其他女生站在院子里扔小石块,
“哗啦哗啦哗啦”,将镇政府门窗上的几十块玻璃打个稀烂。
学生们声势浩大,最后校方强力弹压下去,老师警告调皮学生:“你再打架,
就会搬到对面那个大院去。”
幸好,尼玛虽然有数十次几乎站到对面那大院的门口,好像立即要跌进去,
但他运气好,走了另一条路——他念了大学,住到那个他少年时没走到的成都,
成为国际组织的雇员,令人尊敬的环境保护者。现在的尼玛再回到新都桥,不是
那个打架、赌博的街头霸王了,他穿着值3000元的冲锋衣,在大街上与各色熟人
文质彬彬地打招呼,那些过去的仇家见到他可能会吃一惊:尼玛又回来了!其实
不必担心,他背包里装的不是刀子,而是IBM电脑。尼玛是回来了,但不会在此
停留,这里的生活早成为过去,他现在有更广阔的天地。他花200元租一辆面包
车,驶离此地,留下街面上的许多人,对他的背影指指点点:这就是那个人,那
个曾经威震新都桥的人。
2006 年4 月,我与尼玛一起旅行20 天,从成都到康定,然后翻过折多山。
在川藏公路修通之前,人们向西越过折多山就算出关了,过了关往北,经道孚、
炉霍、甘孜,过海拔5000 米的雀儿山山口到德格后,过金沙江去西藏,是入藏
北路;而过新都桥一直西行,翻高尔寺山,经雅江、理塘、巴塘,再渡金沙江入
西藏,称为南路。
我与尼玛沿北路而行。清康熙年间,因为泸定桥的建成,川藏线成为出入西
藏的主要通道。雍正时年羹尧、岳钟琪出兵青藏,乾隆时征讨侵藏的廓尔喀人(现
尼泊尔),两次平定大小金川,以及后来的驻藏大臣进藏,多选择这条贡嘎山东
北角的打箭炉(康定)“西出炉关”。1950 年十八军官兵进藏准备昌都战役时,
也从这里经过。这里虽然山路难行,但紧邻天府之国四川盆地,有可靠的后勤保
障。
这里不仅是出入西藏之要地,而且还有南去云南、北达甘青的古道。元初忽
必烈远征大理即经此而去。
我与尼玛到德格后,再顺金沙江南下,见到宗萨寺著名的洛热彭措,他是这
里有名的藏医,也是宗教恢复后这家重要寺院的重修者,现在他做着恢复藏族传
统与文化的事情。采访完毕,4 月25 日,我与尼玛离开德格回成都。这一次我
们运气不怎么样,碰到一个糟糕的司机。
未接触过或初次接触藏人的汉人,可能对藏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他们即
使不像香曲多杰那样有大慈悲心和大智慧,也应该像嘎玛、仁青、扎多及木梭一
样诚实、守信、耿直。这位司机帮助他们纠正了这一错误认识。
这位司机 40 来岁,小个子,满脸胡须,皮上衣,戴一顶黑皮牛仔帽。前一
天晚上尼玛与他谈好第二天650 元到炉霍,但司机要求早上六点出发,并要尼玛
给他100 块押金,“你们明天不坐我车了怎么办?”他说。
尼玛说:“那你也交,明天你不来怎么办?我们都交给宾馆老板。”
司机不干,于是押金一事告吹。他说明天六点到宾馆门口接我们。
我有一点担心:六点钟天还未亮,我们根本没必要那么早出发。这司机可能
想当天赶回德格,300 公里的山路当天赶回,势必开车极猛,这样急匆匆爬过川
藏公路第一险雀儿山,安全吗?
我们出门吃晚饭,司机在门外游荡,凑上来对我们说:“明天六点钟!”
这让我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我去打公用电话,他居然又跟上来说:“明天
六点!”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为什么那么早?我们平时都是八点多出发。你是不是
想当天赶回来?”
“不是不是,你们到炉霍,早到嘛。”
我们早到不早到,关你何事?他不敢直承其事,让我有一丝不良的预感。我
还没见过藏人如此撒谎。
我的预感得到了证实。第二天上路后,他在险道上把车开得飞快,我和尼玛
坐在后排,头砰砰地撞到车顶,行李翻来滚去。尼玛多次温言相劝:“师傅,请
开慢点。”他充耳不闻,车越开越快,几乎在雀儿山的每一处弯道,他都要把我
们从窗户甩下山涧。我再一次请他开慢点,没想到他倒发起脾气:“你们毛病怎
么这么多!”
“你怎么不讲道理!”尼玛提高了声音,“早知这样,我们绝不会用你的车。”
“你们有本事下车!”司机越发张狂,他当然知道我们不可能在雪山上下车,
我们是他的人质,他有恃无恐。
尼玛低声说:“师傅,我们好好说话。你这样开车,我们根本坐不住,而且
太危险。”
司机仍然大叫:“我就快,怎么样?有本事下车啊!”
我看到司机左手伸向车门,抓住别在车门上的一把藏刀。
我跟尼玛都不说话。那司机以为我们害怕了,继续开车过雪山,到了马尼干
戈,将我们倒给另一个司机,拿到钱得意洋洋回转德格。我忽然很怜悯他,心里
发出一声叹息。他很幸运,如果尼玛还是以前那个尼玛,他可要倒大霉了。尼玛
不怕那藏刀,只是学会了容忍。
尼玛上高中时,他的战火从学校蔓延到校外的新都桥。他一天在街上逛着,
看见一个喇嘛和一个老太太吵架,尼玛上去打听,原来老太太的孙子偷了家里的
手表,20 块钱卖给喇嘛,老太太要给喇嘛20 元换回来,喇嘛不干。
尼玛很不平,说:“你喇嘛应该做善事,怎么欺负一个老太婆?”
喇嘛不服气,但围观的人都批评他,他只得还了手表。
尼玛高高兴兴走了,等回来的时候,那喇嘛用食指勾着,招呼尼玛过去。尼
玛看那喇嘛腰上挂着一把刀,心知不善,跟同学借了一把刀放在背后,慢慢走过
去问:“什么事?”
“刚才管你屁事?”喇嘛说。
尼玛的怒火“腾”一下烧起来,“你再说一遍?”
喇嘛手去抓刀:“管你屁事!你想找麻烦……”
不等他说完,尼玛一刀砍过去,正中喇嘛额头,喇嘛前仆跌倒,同时手里的
尖刀挺上来,直刺尼玛小腹,尼玛急闪,衣服前襟“哧”一声被挑破。
尼玛转身便跑,喇嘛光头上流着血,持刀“啊啊”叫着追赶,尼玛捡起一个
酒瓶,躲在路边一辆汽车后面,待喇嘛追过来,一瓶正中脑袋,喇嘛又倒下去。
尼玛跑回学校,却见公安追来,他跳墙逃出学校,跑到那老太太家里。老太
太见是尼玛,大为高兴,要将手表送给他。尼玛不要,待公安走了,又偷偷跑回
学校。
第二天全校早操,教导主任对全校师生愤怒地喊:“我们的学生太不像话了,
连喇嘛都打!你们还是不是藏族啊?!”
尼玛自己也从未听说有人打喇嘛,他在当地开了历史先河。那喇嘛在校外等
着他,寻机报仇,尼玛不敢出去,三天后,那喇嘛方悻悻离去。
尼玛的小霸王名声可不是一两次战争就确立的,他的好战近乎疯狂,不可理
喻。
新都桥有两家酒吧,尼玛的表哥请他和一个朋友去一家酒吧喝酒。表哥无事
生非,招惹另外一拨客人中的女士。尼玛正想劝阻表哥,一位叫扎西的小伙子已
揪住表哥吼起来:“你为什么欺负女人!”
尼玛一看势头不对,立即站到中间对扎西说:“哥们儿,给我个面子,别打
架。”
扎西冲尼玛叫:“你算老几?你有什么面子?”
尼玛说:“好,那你打吧。”对旁边的客人喊:“走吧走吧,这里要打架了!”
若无其事回到自已桌前,抓起一瓶啤酒走回去,喊一声:“扎西!”
扎西瞪他一眼:“什么事!”
“你他妈的!”尼玛手一抡,啤酒瓶砸到扎西头上,“哐”一声炸开,血立即
合着啤酒从头上流下来。
女人们发出尖叫,酒吧里乱成一团,表哥两人跑掉,尼玛站立不动,扎西摇
摇晃晃倒下。
尼玛走出去,摆足了架子慢慢走在街上。表哥已坐到另一家酒吧里喝酒,把
他叫进去。尼玛觉得他俩太不仗义,但也没说什么,坐下喝酒。忽然酒吧的门打
开,露出满脸是血的扎西,向尼玛招招手。
尼玛慢条斯理走过去,脚刚踏出屋子,立时被一群持刀的人包围。扎西用一
把菜刀“叭叭”拍着尼玛的脸,将脸凑到尼玛鼻尖说:“小伙子,你刚才不是野
吗?为一句话就打我,现在你再打打看!”
尼玛说:“咱们别打了。”右手悄悄往屁股后摸,接近自己那把长刀,眼睛余
光寻着退路。酒吧是不能退回去的,那里死路一条,侧边有条小巷,而且是包围
圈的一个空隙。扎西用力推搡他,他借势退往小巷方向,手终于悄悄摸到长刀,
一下子站定,大叫:“扎西,你够了没!”
扎西说:“哟! 你还很牛啊?我没够,怎样?”他自以为有许多帮手,稳操
胜券。
“这样!”尼玛一刀砍过去,扎西头上受伤,扑通倒下去。
尼玛撒腿就跑,后面人们大喊:“那人杀了扎西! 杀了他!”随后舞刀追来。
地上湿软,尼玛穿着大头皮鞋跑不快,边跑边往后看,只见刀光闪烁在人们
头顶,越来越近。尼玛见逃不掉,转身向一处墓碑跑去,一屁股坐下,背倚墓碑,
刀放膝上。来人以扇形围着他,各持钢刀。
尼玛大声喊:“你们来吧,来一个,我杀一个。今天杀不了我,我杀你们! 今
天杀不完,明天杀!”
那些人面面相觑。尼玛心怦怦跳着,全身发凉。本来背靠墓碑是想有个依靠,
不被敌人包抄,可这时前有强敌,兀自担心,背后却忽然生出一股恐惧,生怕墓
里的鬼也来害他。一阵凉风吹到脖子上,他一哆嗦,以为鬼在向他脖颈中吹气。
惨白的月光下,只见对面的七八个人僵立不动,过了一会儿聚拢一起,商量
什么,尼玛凝神细听,只听到隐隐约约说:“我过去,一下抓住。”“你去砍他”
之类,但商量来商量去,终是不敢动手,最后一起退去。
尼玛怕鬼,急忙站起回到酒吧,表哥两个人仍然醉着,一见尼玛回来,表哥
醉眼惺忪地说:“你怎么走了?不够朋友!”他根本不知道尼玛又有一番死斗。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先生头缠白布、血流满面地进来,尼玛定睛一看,
又是扎西!尼玛好生奇怪地说:“你他妈的怎么又来了!”
窗外警灯一闪,警察来了!一闪念间,一群警察已冲进来,一警察拿起凳子,
一下砸到表哥头上。尼玛冲出门外,撒腿就跑,后面警车尖叫着追过来。尼玛见
无处躲藏,“哧溜”一声爬到一棵大杨树上,正拼命手脚并用,周围树叶子突然
被照得白光闪闪,低头一看,几支冲锋枪指着自己屁股,眼睛立时被手电照得睁
不开。
尼玛大叫:“我投降,我投降!”乖乖滑下来,还没站稳,一根电棍戳到背上,
大叫一声,摔倒在地。一会儿站起,一警察手戴拳击手套,正雄赳赳站在面前,
一个摆拳,正中下巴,又一勾拳,右颊上痛彻骨髓。尼玛强自撑住,没有倒下。
那拳击手尚未尽兴,另一警察早不耐烦,飞起一脚将尼玛踢进警车。
三个人被押到公安局,局长黑着脸问:“人是谁砍的?”
扎西一指尼玛:“他!”
局长将刀连鞘扔尼玛头上,大骂:“狗日的!这么年轻就砍人!”
尼玛挺胸道:“你放了他们两个,人是我砍的,跟他们没关系!”
表哥两人被放,尼玛在监室呆了一夜。天亮了,尼玛同学伸伸懒腰,以为该
回学校念书了,没想到警察不放他,要他在公安局扫地。尼玛将院子打扫得干干
净净,一位炊事班长站在门口吃瓜子,将瓜子皮吐得满地都是,喝道:“扫干净!”
尼玛再扫一遍,刚扫净,炊事班长又吐一地,尼玛边扫边想:“妈的,等哪
天有机会,老子收拾你!”
两天后尼玛被放出去,刚出公安局大门,就见表哥两人恭候在门口,弯腰走
上前来,将一条哈达献于他手上。
尼玛之“义”“狠”声名,从此播于新都桥江湖。
三十三 失意的成都
贡嘎山下的木雅老人们今天还在念叨:全乡一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像尼玛那
样调皮的。
“你调皮的方式很罕见,” 康寺扎寺一个喇嘛对尼玛说,“你身上肯定附着
一个鬼怪。”
青春期的尼玛把打架当家常便饭——实际上比吃饭还多,一天只吃三餐饭,
可他在每餐饭之间都要打两次,就像双份饭后点心。打架不是因为深仇大恨,只
是一种习惯,就像手边有一杯茶,自然地拿起喝一口,并非出于口渴。甚至于在
厕所里小便,如果别的人尿到他的槽里,系上裤带就打一架,都等不及走出厕所。
尼玛长大了,不如人的感觉令他越来越敏感:他没有父亲,他没有钱,他觉
得自己是个“烂人”。
他故意让自己更“烂”:把鞋挂脖子上,一副小流氓的样子走进教室;他跟
老师对抗,逃课;他玩世不恭,喝酒赌博。“没错,我穷,但你要欺负我,你绝
没好下场!”他用打架维护自尊。其实他每次打架都很恐惧,有时打过之后会偷
偷哭一阵,觉得对不起被自己痛打的人。可半个小时后,他又会毫不犹豫拿起棍
子,用暴力驱赶恐惧。
在他看来,女生尤其瞧不起他,所以也跟女同学打架。这一天上数学课,白
玛旺姆不喜欢数学,躲到最后一排,她前面就是尼玛。她百无聊赖,见尼玛在看
小说,知道他还有别的小说,用手碰碰尼玛的后背,小声说:“尼玛,给我本小
说看。”
尼玛不理她,她用食指挠挠他的后背,“尼玛,给我本书嘛。”
尼玛烦了,仍然不理她。白玛旺姆一遍遍用手指上下挠他,“给一本嘛,别
那么小气。”
尼玛忍了好久,下课了,尼玛突然站起来,红着脸对白玛旺姆叫:“你欺负
我!”
白玛旺姆很惊讶地站起来说:“我哪有?我只是借你的书嘛。”
尼玛两手一推白玛旺姆的双肩,白玛旺姆一下跌倒在地,又羞又恼。
尼玛几乎打过全班所有的女生,除了他喜欢的女同学洛珠。她常常细声细语
地劝他:“你脑子好,应该好好学习啊,怎么荒废了自己?”
尼玛害怕洛珠,当别人说他的劣迹时,他生怕洛珠听到。某一天他决定做一
件大事,写了一封情书:“我知道你不会答应我,要是喜欢了像我这样的烂人,
你肯定没面子。我只是想对你坦白,我喜欢你。”
将情书夹进洛珠书里,尼玛再也不敢见她,缩在宿舍里称病不出,心里很希
望洛珠来看他。下了第一节课,洛珠没来,尼玛想:“她生气了?”越想越心慌,
“我烂泥一堆的人,居然想要那么好的姑娘!”
第二节课下了,宿舍门“吱呀”一声开了,洛珠笑着进来,笑得尼玛全身发
抖,用手遮住半边脸。洛珠问:“你怎么了?”
“我肚子痛。”
“我知道你没病,下午去上课吧。”
尼玛紧张得没吃午饭,一直想洛珠会怎样决定他的命运。下午他悄悄回到教
室,似乎全班人都盯着他。有人对他笑,尼玛想,这家伙肯定笑我癞蛤蟆想吃天
鹅肉。
洛珠让朋友递给他一封信,尼玛不敢打开,拔脚就跑,逃到农牧局院子里,
在洗衣台上坐下,过了好久才两手颤抖着打开信,读了两遍没看懂,“什么意思?
她到底答不答应?”
他急忙招呼一个同学过来:“你千万别说出去,这是洛珠的信,我看不懂,
你看看是什么意思。”
那同学看了一遍说:“恭喜你啊!”
“什么啊?”
“她答应你了。”
“哪里答应了?”尼玛急忙看信,没看到那一句。
“你看最后一句,‘星期六你把衣服拿来,我给你洗。’要是不答应,怎么会
给你洗衣服?”
狂喜的尼玛跑到山上,趴在那里看新都桥街上人来人往,他嘴里叨根草,幸
福地想:“哎呀,下面那么多人里面,有一个属于我啊。”然后有声有色地幻想下
面发生洪灾,浪涛汹涌,大英雄尼玛飞奔下山救出心爱的姑娘。
过了几天,他进教室,突然发现洛珠坐在他的桌子边,与他同桌。这时候两
个还是秘密恋爱呢。
洛珠伏在桌子上,朝他得意地笑。
“你疯了!”尼玛悄悄说。
“我找了班主任,让他把我的位子调到你这里,因为你数学好,可以帮我。”
从此尼玛身边多了个哨兵,他只要上课睡觉,洛珠就悄悄掐他的腿。尼玛也
不敢再上课捣乱,因为那样会让洛珠难堪。
高三的一天,外来的警察与藏文中学老师打篮球,发生冲突,见自己老师被
欺负,尼玛冲入球场,但洛珠抱住他死不放手。尼玛怒极,挣脱不开,低头咬洛
珠的手,咬出血来,洛珠哭着说:“你打死我,我也不让你打架。”
尼玛终于忍了下来。
洛珠要尼玛早上四点起床,跑到她家门外,两个人一起在路灯下学习。她不
怕人家说闲话,她要尼玛考上大学。
中学严禁学生恋爱,校长有一天把尼玛叫来,尼玛以为校长要训他,校长说:
“学校不许谈恋爱,但你例外,因为有人管住你了,你尽管谈!” 尼玛又惊又喜,
校长鼓励中学生谈恋爱,恐怕破了其教育生涯的记录。
尼玛的心是酥油做的,寒风越吹,越冷漠冰硬,但只要给他一点温暖,就迅
速融化了。从来没人关心过尼玛,爱他的洛珠扭转了他的人生,他的手里拿的不
再是刀子,而是课本。
尼玛要考大学了,要考就考西南民院,去大城市,去成都!成都是他流浪时
梦想的城市,到了成都,几乎就到了香港。
高考结束,尼玛坐拖拉机回家,洛珠追上来,尼玛跳下拖拉机,洛珠抱住他
大哭起来:“不管考不考上大学,我们都在一起。”
一个月后,尼玛拿到了通知书,他连信封都没打开,就去打听洛珠的消息,
洛珠也考上了!
1999年8月,尼玛终于和洛珠到了成都,那个贡嘎山外的世界。他在学校里
迷路了,一号楼,二号楼……七号楼,他分不清东西南北,但很兴奋,饭卡在食
堂里一插,饭就打出来了,哈,太新鲜了!旁边的人说着普通话,尼玛竖着耳朵
听,心说:我一定要学会这种话!
但体检过后老师告诉他:“尼玛,你有肝炎,必须休学,养好了病明年再来。”
兴奋得似乎着火的尼玛被一下扔进冰湖。同学们要参加军训,晚上兴高采烈
试穿军装,尼玛讪讪地凑上去,借了一套穿在身上,自己上下打量,然后脱掉,
坐着发呆。不让上大学了,这一年到哪里躲着呢?三年级的老乡多吉陪着他,尼
玛对多吉说:“我不能回家,妈妈会伤心的,我要去拉萨拜佛!”
就像所有的藏族人,失意时,他把希望寄托给拉萨、布达拉宫和释迦牟尼。
尼玛一直没有见洛珠的机会,军训纪律严格,她不能离开宿舍。第二天早上,
尼玛到操场与同学们道别,看他们直直地坐在操场上,眼睛都不许动一下。
尼玛想哭,他冲着操场大声喊:“新都桥的同学们,我是尼玛,我走啦!我
去拉萨了!我会给你们打电话。”他是喊给洛珠听的。
他想起了五年前他对同学们喊:“哎——我们去香港了,到了香港给你们写
信!”那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可现在,他这一声喊得多么悲伤。
洛珠不敢回头,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尼玛要去拉萨了,与少年时心里的香港不一样,拉萨更为遥远,似乎是另一
个世界,这辈子也到不了的地方。妈妈当年骂他出走,总是拿拉萨与香港成都相
比:“人家往拉萨跑,到拉萨拜佛回来有福报,你往成都香港跑能有什么?”
成都曾是他的梦想,可现在让他心伤,他告诉多吉:“你放寒假回家乡时,
一定要把话捎给我妈妈,我是拜佛去了,不是逃跑。”
成都火车站的检票口把两个年轻人分开,多吉向尼玛挥手,尼玛也向多吉挥
手,他忽然想到电影场面,很多电影就是这样的,伤心人在车站分手,可没有他
的姑娘送行。人流将尼玛裹挟着,他似乎只是一根木头被河水冲走,离开他刚刚
获得的城市,离开他的姑娘,离开他的梦想。他回身跳着挥手,但终于被淹没在
人流中,看不见多吉了,尼玛回转身,眼泪终于一串串掉下来。
他到了西宁,再买火车票去格尔木。出西宁向西第一站是湟源县,火车在湟
源峡谷中穿行。湟源县自古有“海藏咽喉” 之称,是青藏高原农业区与牧业区
的接壤地、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的分界线和藏汉文化的交汇处。如果从湟源县往
西南,便直去日月山,踏上到玉树的唐蕃古道。因此一百年前的拉江贡活佛才在
湟源县买树苗运往玉树,如果过了湟源的日月山,进入高原后就买不到树苗了。
火车从湟源县径往西北,经青海湖北缘直去格尔木,从那里可去拉萨。到青
海湖了!尼玛看到一湖碧蓝的湖水与天连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湖。火车
里放着一曲歌,歌手德乾旺姆沙哑忧伤地唱着《青海湖》:
“你从这里流淌,流淌,
鸳鸯喜开眉颜,青海湖,
你被寒风封冻,封冻,
鸳鸯黯然伤神,青海湖。
…… ……
你被寒风封冻,封冻,
鱼儿钻进湖底,青海湖,
你被暖风解冻,解冻,
羊儿到你身边,青海湖。”
尼玛盯着湖边的山,那山都是白的,羊群铺满了山坡,远远看去像是家乡的
雪山,他又掉下眼泪。
他在一个半夜到了拉萨,熬到天亮,尼玛没了主意,该做什么呢?他晃到八
廓街,看人家在磕头,他也磕了几个。转着转着,突然看到了布达拉宫,尼玛几
乎不相信,不停地念叨:“啊,尼玛,你到拉萨了,尼玛,你到拉萨了!”
尼玛从小盼望走出家乡的大山,他凭着两脚流浪,梦想离开藏区到那外面的
世界。当他现在终于跨过小时候没有翻过的二郎山,到了城市后,他所做的第一
件事是乘坐现代交通工具,绕一个大圈子,回到藏区,到达拉萨。
他傻傻地站在广场前,心怦怦跳着:啊,这真是布达拉啊,跟画上的一样啊!
尼玛一直看着它,回忆画上的布达拉:对,没错,这就是布达拉,“尼玛尼玛尼
玛,你真的到拉萨了!”尼玛像是中了彩票,又像是梦游,虽然站在布达拉前,
却恍惚不知身在何处。
尼玛不舍得花钱住旅馆,他见有人在大昭寺旁的煨桑炉边睡觉,也挤过去睡,
那里热乎乎的,但第二天早上满头满脸的灰尘。
手里还有100块钱,他给洛珠打通电话:“洛珠,我到拉萨了!”洛珠在电话
中哭,尼玛谈着自己的行程,洛珠一直哭着,尼玛说:“别哭,一年以后我们又
见面了。”电话打完,他手里只有70块了。
尼玛找了一个工作,在酒店门前笔挺地站着,像电线杆一样。这个工作赚
钱不多,但足够他给洛珠打长途电话。尽管很想洛珠,但尼玛说:“你不用管我
了,我是个病人,你在大学里会有更好的男人。”尼玛想,让这么好的女孩子等
一个病人,很不公平。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等你。” 洛珠说。
但尼玛不断打这样的电话,终于让洛珠起了疑心:难道尼玛变心了?为什
么老这样说?
尼玛想像同学们的样子:他们变化很大,穿得干净了,皮肤变白了,挺时
髦的样子。“如果我没病的话,也是这样。”他感到自己成了怪物。但他将自己藏
着,不表现出软弱和伤心。
几个月后,尼玛回到新都桥中学学英语,那里刚刚开英语课。他每周收到洛
珠的信和寄来的蜂蜜,直到2000年1月放寒假。洛珠这个寒假没有回来。
尼玛回到家乡六巴村,半年里再没有收到洛珠的信,也没给洛珠写信。六巴
村不通邮,更不通电话。多吉暑假回家给尼玛捎回洛珠的一封信,信里问尼玛为
什么没有音讯,“我多想收到你哪怕一个字。”读着信,尼玛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
但多吉吞吞吐吐地说:“我怀疑她和一个同学谈恋爱了。”
尼玛大骂多吉:“你狗日的!不给我好好照顾,反而冤枉她。”
2000年8月底,尼玛的病治好了,与多吉启程去成都。到了沙德镇,尼玛给
洛珠打电话,她已到成都。尼玛说:“洛珠,我明天就到成都了。”
“要不要接你?”洛珠问。语气平静。
尼玛的心沉下来,开始相信多吉的话,“不用了。谢谢。”他说。
尼玛第二天到了大学西门,打电话给洛珠,洛珠过来,表情复杂地看着尼玛。
尼玛说:“能不能把以前的信还我?”
洛珠哭起来。
在其后的许多天里,洛珠每天晚上给尼玛打电话,但尼玛拒绝交谈。他似乎
比休学时更伤心:天下人都瞧不起他,连洛珠也抛弃他。
尼玛在拉萨要与她分手的电话,一直让洛珠担心,而他回康定的大半年里,
一个电话一封信都没有来过,洛珠流了许多泪,以为尼玛不要她了。她与另一个
男生之间的交往还不深,只是刚刚开始。但尼玛不听解释,他把伤心、失意和自
怜自艾做成一床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缩在墙角。
尼玛又上了大学,因为没钱,经常饿肚子。他与多吉将钱全部打入饭卡,一
起吃饭,卡上没钱了——这样的事每月都会发生——就各自解决,看谁的本事大。
每当多吉找到饭了,就打个电话来炫耀:“我吃饱了,你呢?”
尼玛吃不上午饭时蒙头大睡,同学问:“你怎么不去吃饭?”
“我肚子痛,不吃了。”
有个同学特别讨厌,他到食堂把饭买来,在寝室里吃得滋滋有声。尼玛在被
窝里恨:“你狗日的,不去食堂吃饭,在这里折磨我!”
当大学的新鲜感过去后,尼玛重新过上颓废的日子:喝酒,打架,睡觉。直
到有一天,他又碰到一个姑娘。
尼玛在校外的地摊上喝酒,旁边有个女生打公用电话,尼玛斜眼看去,是一
个汉族女孩子,个子中等,皮肤白晰,面容秀丽,让人看着会不由自主生出怜爱。
尼玛脱口问:“你给谁打电话?”
“家里。”女孩子想走。
“你是哪个系?”
“动科系。”
“我叫尼玛,藏文系,2000级一班的,班长。”
女孩子叫赵佳。尼玛说:“我们摆摆龙门阵吧。”不由分说与她并肩而行,赵
佳跟他在足球场转了一圈。
“你记下我的电话。”尼玛说。
“我记不住,我记不住。”赵佳摇着头,走了。
尼玛回去继续喝酒。
一个星期后,一个女孩子打来电话:“我是赵佳。”她去问藏文系的朋友:“那
个叫尼玛的班长怎么样?”朋友说了尼玛许多好话。赵佳喜欢跳藏舞,喜欢藏族
人,听说藏文系宿舍要搬走,生怕找不到藏族朋友了,赶紧打电话来。
尼玛与赵佳跳锅庄舞,很快发展成一起去图书馆。尼玛第一次知道图书馆在
哪里,他装作特别认真的样子,其实书是看不下去的,但他有极大的耐心装模作
样。过了几个月,尼玛感觉自己真要爱上赵佳了,“我们分手吧,”尼玛说,“因
为我会认真起来。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我毕业要回家乡,你是成都的,不会跟
我走;再说你家里会反对,我家里也不会同意。”
赵佳才不管,继续爱着尼玛。大二暑假,尼玛从家乡拉松茸回成都卖,他给
赵佳打电话说到武侯祠见面,但她听错了,在另一个十字路口等了两小时,哭了
两小时。两人都想,是不是去学校看看?走到民院东门,赵佳看见尼玛过来,大
哭起来:“你骗我!我再不想和你分开了!我要跟你回康定。”
两人的爱情之火终于燃烧起来,尼玛带赵佳回老家,赵佳的身份是“松茸老
板的女儿”。
尼玛又变了,他珍视的东西越来越多,以前害怕打架,每次打架都想早点结
束战斗,放倒对方,因此想的是“往哪儿打最有效?”后来打架只想吓唬对方,
考虑“哪儿打不得?”——头危险,不能打。眼睛危险,不能打。“这个烂人,
居然有人爱你! ”尼玛想。他需要珍惜生活了。
民院里彝族学生与藏族学生发生冲突,一场群殴似乎难免,一天晚上,尼玛
抱着一箱啤酒,带刀闯入彝族学生领头人的宿舍,“叭”一声打开啤酒,塞给对
方一瓶,自己“咕嘟嘟”喝起来。对方警惕地看着他。
一气喝完一瓶,抹抹嘴,尼玛说:“我们打架,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其实我
们就像狗!我们打架时,围观的人怎么说?人家喊‘打,打!’,给我们加油,就
像看动物园演出。彝族人骂藏人,哪个藏族年轻人不激动?你们敢污辱我们的民
族!其实这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跟民族无关。我们以后都教育好自己的人,不
要再打架了。”
对方与他握手言欢。一个暴力人物来要求和平,自然求之不得。
要毕业了,有朋友建议尼玛回康定考公务员,尼玛说:“我不回去,我没关
系没钱,没法在官场上混。再说回去后如果倒了霉,也会传回家乡,让家里人难
过。我在外面混好了,再远也可以回家看妈妈。”
尼玛知道自己口碑不佳,回到甘孜州重树好形象来不及了,他要完全离开家
乡,斩断与过去的一切联系。
西藏昌都招聘教师,很多同学觉得那里太远,尼玛想也不想,立即签了协议。
“我也去。”赵佳说。
尼玛说:“藏区很苦,你从小在城市长大,不适应。你要好好与家里商量,
如果你一定要来,我尼玛有什么吃的,就有你什么吃的。”
“没什么好想的,我跟着你。”赵佳说。
毕业前,赵佳又跟尼玛回了家乡,她没敢告诉父母。几天后赵佳的爸爸开车
追到康定,很生气地问尼玛:“你知不知道我就这一个女儿?你们去西藏工作这
么大的决定,你问过我意见没有?”
尼玛一下子哭出来。他羡慕赵佳,人家父亲那么远赶来保护女儿,可他那么
孤单,没有父亲,没人替他说话。
“跟我回家,马上走!”父亲命令女儿。
“不,我要陪尼玛。”女儿说。
“我并不是要拆散你们,”父亲温和地说,“你们做事要与我们商量一下啊,
昌都那么远,万一出点事谁照应你们?你先回家,我们慢慢商量。”
赵佳抱着尼玛哭了,说:“我不回去!我要跟尼玛在一起,我要跟他去昌都!”
在尼玛的劝说下,赵佳跟父亲走了。两天后尼玛回到成都,他放弃了昌都的
工作。“我只有一个女儿。”他想起赵佳父亲的话。自己为什么要抢去他的女儿?
赵佳为什么一定要去山区受苦?
他放弃一切,回到成都。
“你怎么搞的?为了一个女人,放弃了工作。”朋友骂他。
“赵佳可以为我放弃一切,我为什么不能为她放弃一切?”尼玛说。
2004年8月初,尼玛终于找到一个试用的工作机会,“保护国际”在藏区做项
目,保护神山圣湖,正缺一个藏族工作人员。成都办公室负责人李晟之说:“你
跟我去德格吧,进行社区调查。”
尼玛不知道什么是“社区调查”,他坐长途车到德格,在宗萨寺,一个满脸
胡须的、粗粗的小个子与藏医洛热彭措用藏语摆龙门阵。尼玛觉得这小个子太厉
害了,有那么多话说,与人家聊得津津有味。
李晟之将这位“厉害人物”介绍给尼玛:“这是扎多老师,以前在可可西里
保护藏羚羊,你要跟他好好学。”
三十四 我的护身符呢?
藏人有谚语说“一百头犏牛上山吃草,只有一头阿郭掉头下山。”妈妈常说
尼玛:“你就是那头‘阿郭’。”
犏牛是最好的牛,力大,奶多,而阿郭是母犏牛与公牦牛杂交所生,种劣,
难养,产不了多少奶。
从少年到成年,尼玛一直很像那头顽劣的“阿郭”,往往偏离轨道,令人匪
夷所思:他的顽劣百年不遇,让人以为有鬼附体;他一天打架六次,创了藏文中
学记录;他成了第一个被校长鼓励谈恋爱的学生;他打喇嘛;他还比当地所有喇
嘛都有名气。而且,他逃跑了——这一点毫不稀奇,许多藏族孩子渴望出逃——
但他没有踩着先辈的脚印跑向拉萨,而是逃向另一个花花世界,那个跟佛的天国
完全相反的方向——那地方很像地狱,有些藏人认为。
更糟糕的是,尽管他有那么多劣迹,他还上了大学!他会木雅藏语,在藏文
中学学会了藏文和康巴藏语,他的汉语好于其他藏族同学,大学毕业时,他居然
还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念完了大学,又石破天惊地娶一个汉族女人;这还不够,
他还要留在藏区外的大城市。
2006年10月1日,在成都武侯祠附近一个藏餐厅里,尼玛与我盘腿坐在卡垫
上,吃牛肉锅盔,喝奶茶,讲他的故事。武侯祠附近是成都的藏族人居住的区域,
是尼玛最熟悉的地方。
我与扎多一起在宗萨寺调查,每天就是说说说,我也不知道扎多哪有那么多
话,他能与当地人很快打成一片。我什么也不懂,就是听从扎多安排,记录,我
也不知道记录了做什么用。
等我回到成都,李晟之已给我买了一台电脑,说:“你坐这里。”
我对着电脑发呆,不知道做什么。我看李晟之每天在电脑上写东西,不知道
人家在写什么。我想看一下,又不好意思。
我就在办公室里晃,不知道做什么。同事们说笑话,我融不进去,我晚上看
笑话书,第二天努力讲给他们听,但我说出来时,他们并不笑。
我不知道邮件是什么,人家演讲用PPT,我不懂。IBM 笔记本中间有个红点,
那是什么?为什么他们摸来摸去?我电脑老坏,但我不问同事,我不想表现得比
他们差,我关机,等他们下班了,我打电话请朋友来,或花钱请电脑城的人来修,
结果全是小毛病。我连QQ 也不敢上,其实办公室里气氛宽松,没人管我,但我
就是和自己过不去。
没人理解我那时候的压力。扎多在青海曾有一个助手志加,他对扎多说他压
力很大,干不下去了。我对扎多说,我能体会志加那种压力。我们太不如别人了,
我工作中的同伴全是北大的博士啊,博士是什么概念?我们系里的老师也只有一
个博士。你一下子就与许多北大博士一起下乡,天下的知识,好像他们全懂,而
我什么都不懂。
吃饭的时候,我面前是什么菜,我就一直吃那个,从来不会伸手去远处夹菜。
我也特别忌讳在大馆子里吃饭,餐巾怎么放,用热毛巾擦脸之类,我什么也不懂。
别人不信,你一个大学生,怎么会不知道?
我无聊到数办公室里有多少彩笔,做这些我感觉不错,毕竟数出来了。最有
成就的时候,就是要开会了,大家商量买多少笔,我大声说:“哎,彩笔不用买了,
红色的有12 支,蓝色的还有8 支。”说得清清楚楚,哈,扬眉吐气。
我一直郁闷着,在我的经历中这是空前的,那种痛苦无法形容,慢慢地,我
感觉自己神经有问题,一到下午心情特别不好,拼命地回忆,是不是做错事了?
不是同事给了我什么重任务,完全是因为自责,自我封闭。我晚上会突然惊醒,
害怕早上迟到,三四点钟起来看表。
我快撑不住了,我观察自己,回忆,跟几个月前相比是不是有进步?如果看
到一点进步,我就打气说,那再干两三个月吧。我从来不敢想成为正式员工。
李晟之有时叫我发传真,那是我最头痛的事,不知道怎么发。我们办公室有
传真机,但我不问别人,我跑很远到武侯祠,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到小店里
花钱请人发传真。我还不认识路,李晟之要我明天到哪里开会,结果我找不到。
我在成都上四年大学,哪儿也没去,就是在武侯区的藏人圈子里。
李晟之对我说:“尼玛,你要脱离武侯祠那个圈子。”
我特别想念以前的圈子,那里有许多朋友,在里面我说了算,我是大哥,可
到了这里,我好像成了孤儿,好可怜。
我在赵佳家也不自在。她一定要我住到她家去,好照顾我,我就去了。他们
家对我很好,但我自己谨慎,就像在单位一样。我不吃鱼和海鲜,他们就不做这
些,但我感觉我是外人,人家越小心对我,我越这样。我与赵佳不免发生争执,
因为我很敏感,老是觉得住到别人家里。赵佳说我小心眼,不像男子汉,我一句
话也不想说。她特别激动,摇我:“你说话啊,你打我也可以啊。”她最怕我闷着不
说话。
我要垮了,我腿上的肌肉发抖,头晕,经常被惊吓,连关门的声音都会把我
吓一跳。我在办公室里压抑,在家里又得不到放松。
赵佳给了我很多力量,帮助我,关心我。她一年没找到好工作,也很难过,
但她能帮我开解,在她面前我可以放松。
办公室的同事对我帮助很大,在那一年里,任何人都可以打击我,嘲笑我,
但他们没有,他们给了我自由的空间。领导与我之间也不像是上下级,而是朋友,
很平等。我慢慢地融入同事们,原来我是太神化了他们,所以对自己提的要求也
过高。大家熟悉了,也就容易克服我的心理问题了。
我再以同样的心态面对赵佳家人时,也缓解过来了。赵佳父母对我好,在他
们眼里,我人品不错。在家乡,我也没受到预料中的压力,我原来认为他们不喜
欢一个汉族媳妇,结果老乡们说:“你为民族大团结做了贡献,你是我们木雅人的
第一个松赞干布,迎来了文成公主。”我们家乡五个乡,大约四五千人,除了赵佳,
至今没一个汉族女人。
我在单位坚持下来了,如果我顶不住缩回去,我就没有成长,没有突破。一
年以后单位在峨嵋山开会,北京办公室的领导吕植教授宣布说:“尼玛是正式员工
了。”
这一刻我连想都不敢想,我一直觉得自己太差了!大家欢迎我加入,我忽然
觉得,哎,原来大家承认我啊,“保护国际”有那么多海归,那么多博士,那么多
强人,要我干嘛?他们真需要一个数彩笔的人吗?是不是我也并不很差?是不是
也有优秀的地方,自己却没有发现?
也许我最大的好处,是和每个人都合得来。我是单位里最好使唤的人,专家
们愿意由我陪着出差。我每次出去,自己背上包,还要帮别人拿包,能拿多少拿
多少。
我与其他同学相比也有很多优势:很多藏族同学不会普通话,我会;很多汉
族同学不会藏语,我会;就是写报告吧,我在单位是最差的,但比起藏族同学们
来,我算好的;我能跟所有的人打交道:汉族学者、藏人、老外。也许有些时候
我不可替代。
大学毕业后的一年里,我整个视野和知识结构全是新的,就像洗过脑子一样。
而且我很老实,当同事见我的时候,我正在变化:老老实实,埋头做事。他们不
了解我过去的烂生活,不知道我过去是一匹劣马——前面就是悬崖我也飞跑过
去,从不抬头。
我变化是因为长大了,还因为与赵佳的结合。她爱我,我就要珍惜,我有对
她的责任。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毕业后我的好朋友们各奔前程:他们去了日喀
则、乡城、阿里、中印边界,我们一起闹的生活,结束了。
他们走了我才知道,以前的生活错了。现在我不是大哥了,没人在旁边吹我
了,我进入了正常的生活轨迹,生活环境变了。
这实际上是回归,物极必反。以前我所有的朋友都是藏族,他们走了,新来
的全是汉族,包括同事、女朋友和她家人。这变化太大了,现在我唯一的藏族生
活,是吃这样的藏餐。
“保护国际”改变了我,我要感谢它,它打开了我生命的新篇章,让我突破原
来的壳,进入一个新的领域。
突破之后,我的人生需要有个定位,要有个目标。我以前学任何东西都没有
目标,包括学英语,只是刹那间的热情,而且拖拖拉拉。李晟之长期在藏区工作,
他说:“你们两个藏族人,扎多和你,有同样的毛病,有事绝不立即去做,总要拖
到明天。”
我和扎多分析,我们藏族人要是和日本人打持久战的话,肯定不行。如果我
是团长,我手下全是藏兵,我一给他们打气,他们感情冲动,冲过去就拼了,但
这一仗打败的话,藏族人接下来就是恐惧、失望、灰心,放弃战斗,不会像汉族
人那样抗日战争打上八年。我们身边很多朋友有这样的特点。
但现在我要有计划地做些什么事了,有了新的人生目标,我有从心底迸发出
的热情。
美国一个专家研究猫科动物,他到藏区来做田野调查,我当翻译和向导。离
开办公室,不再看邮件,不再填表格,不再写报告,不再开会,我真是太舒服了!
我可以帮助专家和任何藏族农民、牧民打交道,我也跟他学了很多知识:各种猫
科动物习性、栖息地环境、高原地貌、高山花卉、鸟类。他回美国后给同事们发
来一封信,说他们真正需要的是尼玛这样的人。“让尼玛坐在办公室里是一个悲
剧,给他松绑,给他一个野外项目以发挥他的才能。”
吕植老师说:“哎呀尼玛,你了不起啊,我们最难对付的就是这个专家。”
我在藏区的野外,感觉收获太大了,我又有了自信。我的工作还让我认识了
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扎多、嘎玛和仁青。
去年我和扎多,还有写天珠书的耿登去嘎玛家里,见到他一串天珠,其中最
贵的一个值190 万。他太太珍嘎有三串,可能值上千万。他们谈在藏区保护野
生动物的事,我把嘎玛的天珠戴到脖子上,让人给我拍照:“一定拍下来,这是我
人生的顶峰,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珍贵的东西!”
我的生活变化了,但不能说由一个坏人变成了好人。我现在不打架了,我学
到了很多东西,我开阔了视野,我认识了很多了不起的人,这是好的;但我也失
去了很多东西,新的东西淹没了旧的东西,包括自己的信仰。
我工作的第一年没时间考虑我的信仰,只有无知感和恐惧感,后来心情放松
了,我开始思考。
我在大学时与老外交朋友,跟他们学英语,参加他们的活动,比如扮演天主
教里的人物。他们很热衷给我们讲天主教故事,一天一个藏族同学对我说:“太可
怕了!我梦见了基督!他被钉在十字架上。”他觉得可怕是因为没梦到佛祖,却梦
到了基督。
一个韩国老师喜欢传教,他甚至对我们说,如果哪个藏族人改信他的基督教,
他给15 万。
我对梦见基督的同学说:“那你去信啊,15 万呢。”
“你开玩笑!”他不高兴地说。
后来我突然明白,有些老外名义上教我们英语,实际是想动摇我们的信仰。
后来我很少去参加活动了,不能拒绝就敷衍一下。以前狂热学英语,见到老外很
崇敬,包括他们的信仰和生活方式,当我感到自己的信仰受到威胁后,就与他们
保持距离。
但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的信仰不是那么坚不可摧了。我以前从没害怕信仰会
动摇,在家乡时经常有宗教活动,我时常念经,唱六世^人人喇嘛的歌,我二哥是
喇嘛,我就生长在佛教中——虽然我老是打架。可我现在害怕信仰会动摇,说明
它已动摇了。
以前每天起床先要念经,现在做不到了,隔几天才念一次。我曾特意挂上一
个护身符,我以前挂这个从来没丢过,可前几天在宾馆洗澡,摘下来就丢了。我
以前为什么不丢?可见我的信仰有点失去平衡,有点变了。信仰已不是我内心最
深处的东西,我老是把它忘记。它好像在慢慢失去,可它跑到哪里去了?我不知
道。
幸好我喜欢这份工作。我现在有点得意的是,我在做对藏区有益的事,我虽
然住在城市,身边全是汉人和外国人,但我没有离开藏族人,我在保护藏区的环
境和文化,我在为我的民族做事。我为藏族人争取权益,我可以担当藏族人与外
界沟通的桥梁。我经常到藏区出差,做神山圣湖保护,可以天天朝拜神山,可以
天天朝拜寺庙。谁有我这样的机会?我的工作和信仰,紧密相连,我可以抓住我
的信仰。
三十五 告别可可西里
尼玛就像炒锅里的一粒黄豆,成千上万粒黄豆慢慢变热时,他独自蹦起来,
划出一个弧线跳出炒锅,跳出那个藏族社会。也许炒锅外并不像想像中美好,他
甚至想跳回去,但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望着外面的大千世界,兴奋,惶惑,
还有一点点悲伤。不管怎样,这个年轻藏人从古老的平稳轨道上跳出来,在创造
历史。他也许只是跳出去的最初几颗“豆子”之一,但历史的炒锅在加热,越来
越多的“豆子”将跳起来,虽然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2006年5月12日,在卡瓦格博下的西当村,我与跳着弦子舞的木梭告别,加
入尼玛和扎多的队伍,直去拉萨。
我们乘坐的丰田越野随山路跳跃,如同身后村民们的舞步。扎多放了一盘音
乐,《感动》忧伤的旋律一路伴随我们走到拉萨:
下康区大地一明点,至尊师教导声犹荡,
再难闻恩师妙法音,未拜见恩师心忧愁。
这是一首藏语歌,最近几年在藏区很流行,很多汉人也会唱,但没多少汉人
知道歌词的含义,所以我请木梭翻译成汉语。木梭告诉我,他一听这首歌就会想
到他和扎多共同的上师秋吉活佛,师父已经圆寂,歌声响起时,“再难闻恩师妙
法音”,他心中充满哀伤。
青海的秋吉活佛对宗教界的不法行为批评激烈,特别对一些大活佛不留情
面,认为有些活佛本该利益众生,却一个个热衷名利,作威作福。他持戒甚严,
威望素著,不管是大活佛还是信众,对其十分敬畏。
木梭初次拜见秋吉活佛时,心中惴惴,知道喇嘛们都怕这位大活佛。秋吉活
佛请他进去单独见面,木梭入得门来,还没跪拜,却见秋吉活佛对他将头低下,
两手献上,十分恭敬地行礼。木梭吓得毛发直竖,“扑通”跪倒。后来才知,秋
吉活佛虽对那些尊贵的大喇嘛铁面无情,对普通信众却慈悲有加,恭敬异常。
秋吉活佛生前对信众和非信徒一视同仁,他曾有言:“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
如同一个真正的比丘。”1994年2月初,索南达杰的遗体从可可西里运回玉树后,
县政府先将其恭送到寺院,后又进行只有圆寂高僧才有资格的火葬。索南达杰身
上覆盖党旗,两位武警战士伫立两侧为他守灵,上千盏酥油灯点燃。秋吉活佛主
持葬礼,400位喇嘛诵经三天三夜,超度烈士亡灵。索加乡许多牧民赶来为索书
记送行。
当秋吉活佛为这位共产党员超度时,扎多正凄苦地站在可可西里边缘。是他
领着公安重回可可西里找到索南达杰的遗体,那已是索南达杰遇难十天以后,他
依然匍匐在地,紧握手枪,怒目圆睁。
县委书记被杀,公安部成立专案组,公安部长陶驷驹任组长。索南达杰牺牲
时,同事靳炎祖和韩伟林被盗猎者绑在吉普车里,后来伺机解开缚绑逃走了。青
海省公安厅审讯所有涉案人员,扎多和靳炎祖属于西部工委干部,待遇稍好,虽
然失去自由,但可以住招待所。而韩伟林等西部工委雇的向导、司机被关进看守
所,境况悲惨。
扎多被排除怀疑后又赴五道梁,仍握着索南达杰送他的77式手枪。公安人员
在那里设了卡子检查来往车辆,但凶手无影无踪。公安并非一无所获,过往行人
如没有身份证就罚款50元,还有人把索南达杰缴获的藏羚羊皮私分。
虽然被排除了怀疑,扎多仍感到人们不信任的目光,他悲伤、绝望而愤怒。
他不知道,这时妻子博雷比他更糟,几乎要疯了。
因为没有电话,县里起初以为西部工委的人都死了。扎多两个女儿在街上玩
耍,一个老太太走过,叹着气说:“唉,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父亲了。”
女儿告诉了妈妈,博雷大骇,哭着去问县政府,政府人员说“没事没事”,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知道。
后来县上的领导来家里慰问,捧着哈达,提着茶叶。博雷以为这是来慰问死
者家属,害怕得发抖。政府的人讲:“只是索书记没了。”博雷不信,直到秋吉活
佛来说:“没事,扎多在呢。”博雷才知道丈夫没死。可他既没死,为什么不回家?
她不知道丈夫去了哪里。
没人愿跟博雷说话,“你那个丈夫,不是好人。”甚至有人这样说。去可可西
里的只有索南达杰和扎多两个藏族人,为什么一个牺牲了,一个却好端端地活
着?
有人用粉笔在电影院厕所墙上写:“扎多是治多人的叛徒!”博雷见了,又气
又伤心,掉头就走。
扎多一下子从受人尊敬的“扎老师”、“扎秘书”变成了治多人的耻辱,甚至
有人当众捏造他的谣言,一个去接索南达杰遗体的人回到治多,扎多的朋友文扎
问:“扎多呢?”
“他被抓走了,”此人道,“我还说‘别拉走,别拉走,’但公安不听,还是
铐上拉走了。”
自从文扎和扎多离开中学,扎多进了可可西里,文扎运气不错,进了县委组
织部。他和在农业银行的朋友亚卓托人给扎多捎去一瓶白酒,扎多收到酒,知道
朋友惦念他,心中才得到些许安慰。
博雷在惊恐忧虑中等着丈夫回来,一天夜里3点钟,她听到房外汽车响,急
忙打开门,那一幕她永远忘不了:她的丈夫穿着黄大衣站在门外,没有帽子,光
着头,满脸胡子,眼神呆滞,似乎是傻了,又像是害怕,好可怜的扎多!博雷一
下将丈夫抱住,痛哭起来。
将丈夫拉进屋子,博雷一边哭一边给丈夫打奶茶。扎多两个脸颊通红,不停
咳嗽,那是急性肺炎的征兆。博雷哭着抱他,扎多蔫蔫的,不怎么说话,似乎没
了感觉。她不知道,丈夫的心思还停留在可可西里,想着索南达杰。
随后数月,博雷仍惊魂不定,夜里听到汽车声就翻身而起,时刻迎接丈夫回
来,等清醒过来,才想起丈夫就睡在身边。
很快过藏历新年了,因为索南达杰的去世,许多人家连年都不过了,治多县
一片哀伤。索南达杰的妹夫扎巴多杰来找扎多,希望再进一次可可西里,找寻索
南达杰的遗物。扎巴多杰原是治多公安局长和检察长,时任玉树州人大法制委员
会副主任。县政府支持成立了车队,扎多带路,他们到五道梁时正是藏历新年。
那些守金矿的人还在,只是除了扎多一个笔记本的皮子,其他资料全被他们
毁掉。索南达杰原来戴着太太的手表,后来遗体上没有发现。在索南达杰牺牲的
地方,扎多找到了自己的毛巾。他们曾带着两瓶白酒,在山梁上喝了一瓶,这里
找到了另一瓶的碎片。西部工委的吉普车上有好几个枪眼,但车上的录音机被拆
掉了,后来发现装在一个盗猎者的车上。所有人都趁机捞一把。
扎多回到治多没多久就患了急性肺炎,博雷照顾两个女儿,他一人去医院打
针,医生护士对他爱搭不理,他给火炉加上牛粪,点滴还没打完,牛粪就灭了,
如同他那颗黯然的心,慢慢变成灰烬。他骑上自行车回家,身体虚弱得一公里都
骑不下来,中途必须到亚卓家喝碗茶,才能鼓起劲回到家里。厕所的墙上仍然写
着“扎多是治多人的叛徒”,很多人认为,他和索书记一起去可可西里,却没有
保护好索书记,不管以什么理由活着都不可原谅。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1月18日夜里发生了什么,扎多到底在哪里。
县长问扎多:“还没入党吗?”
“没有。”
“唉呀,你不是党员,”县长叹口气说,“如果你是党员,可以顶替索书记的
位子——准备任命你为可可西里经济开发公司副总经理。”
扎多去问秋吉活佛,活佛说:“不要再去了。”
“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扎多对县长说,“让我当书记我也不去了,功
过是非你们看吧。”
可可西里把扎多的魂魄都已吓掉,他在那里失去了老师,回到治多,他又成
为最卑贱的人,无论如何,他绝不再去那悲惨之地,秋吉活佛的话坚定了他的决
心。
扎巴多杰成立了“野牦牛队”,许多热血沸腾的志愿者加入,他们都是索南
达杰的追随者。扎巴多杰希望扎多加盟,扎多拒绝了。
几年后,“野牦牛队”在可可西里艰苦卓绝的故事震惊了中国人,但1998年
底,扎巴多杰在家中中弹身亡,原因不详,后“野牦牛队”解散。嘎玛当时听说
了“野牦牛队”的故事,十分崇敬,与朋友在北京将“野牦牛队”注册成商标保
护起来,后终于等到“野牦牛队”重建时,又将商标还回去。但“野牦牛队”队
员最终星流云散。
病好后,扎多与文扎去索加乡整理索南达杰的事迹,亚卓所在的银行出了
3000元钱,扎多与文扎又各家各户募捐,终于凑了一笔钱,到西宁印刷一本索南
达杰事迹的小册子《巍巍忠魂》。
青海省这期间轰轰烈烈学习索南达杰事迹,县委书记找扎多说:“你自己挑
个单位。”
“宣传部,”扎多说,“我要宣传索书记的事迹。”索南达杰之死确定了扎多
一生的方向。
1995年春天,扎多与亚卓到西宁印刷《巍巍忠魂》,忽有一天一位名为郭碧
川的演员找上门来,他曾演过《红牡丹》的男主角。他在北京的麦当劳看《南方
周末》,读到文章《县委书记血洒可可西里》,起初还以为一个县委书记死在意大
利西西里岛上呢,看完报道,大感兴趣,想将这个故事拍成电影。
扎多像是遇到了真神。他背着两捆索南达杰写的报告和文章来到西宁,曾交
到一些记者手里,但很少人感兴趣。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索南达杰,但毫无
门路,忽然有个拍电影的机会,他要抓住!扎多没完没了地给郭碧川讲索南达杰
的故事,郭碧川与他一样激动,听得来神,整夜不睡,二人开始编剧本,并确定
郭演索南达杰,扎多演自己。
玉树州委宣传部为拍电影出了20万,治多县的娃娃们走到六公里外的山口,
唱歌跳舞地把摄制组迎进来。
博雷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但身体不好,扎多在可可西里时,她忧劳成疾,一
直没养好。1995年8月4日,她肚痛得厉害,快到半夜,扎多才摇摇晃晃回家,倒
头便睡。他太累了,既是演员,又是编剧,还负责摄制组的行政事务,向牧民借
一件藏装,都需要他出面。
第二天早上,扎多将博雷送到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双胞胎,两个男
孩儿。”
夫妻二人又惊又喜,但医生警告说可能要早产,需住院保胎。
扎多忙于拍电影,无法照顾妻子:“博雷,我照顾不了你,为了索书记,我
今年只能拼上了。”他每天半夜回到医院,躺在陪护床上便呼呼睡去,梦中见到
的不是儿子,而是那部名为《杰桑·索南达杰》的电影。
博雷身体越来越糟,有人建议她去西宁医院,否则母子有危险。但整个摄制
组在等着扎多,他不能离开。没有丈夫陪伴,博雷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去陌生的地
方,扎多也不愿博雷一人离开。他想到母亲离开他时的情景:她被两头犏牛驮着,
慢慢离去,母亲抬起身向儿子招手,远远地看不见了……扎多从此再没有母亲了。
9月2日深夜,第一个儿子生下来,哭声响亮,扎多喜笑颜开,小心抱在怀里,
两个小时后弟弟又出世了。几个小时后,突然发现两个孩子气息微弱,医生急忙
抢救。
但在这个海拔4200米的高原小镇,医疗条件落后内地城市几十年。两天后,
两个男孩儿还没看清父母的脸,就在父亲怀里一个接一个没了呼吸。
博雷哭得气息奄奄,从此不敢见到黑夜。县城没有电,她把手电筒挂在床顶
上,像月亮一样一直照着她,等电耗尽了,她一个人静悄悄地出门,顺尼洽河一
直往上游走,她想走到那远远的高山上,远离黑暗,看到太阳升起。
扎多木然把两个儿子送到天葬台,博雷的哭声像针,一针针扎在他心上:“如
果不是你这样的父亲,孩子不会死!”
三十六 索加“胡子帮”
索加有个“胡子帮”,帮众有三人:扎多、扎西与文扎。此三人或出生于索
加,或在索加为官。索南达杰去世后,三人发誓实现索南达杰遗愿,振兴这蛮荒
之地。他们自以为有鸿鹄之志,处处以索南达杰为榜样,桀骜不驯,几乎令索加
乡回到索南达杰时代,人称“索加人民共和国”。此三人是亲密无间的好友,都
留满脸大胡子,人送外号“胡子帮”。三人觉得这个词不坏,咧嘴抚须,洋洋自
得。
三人在县民族中学改革失败,扎多、文扎愤而出走。扎多投奔了索南达杰,
文扎想当官,因与组织部长是熟人,文才又好,便进了组织部。扎西无法保护两
位好友,一怒辞去副校长职务以示抗议,包了一个班埋头教书,三年后校长调走,
教育局任命他为校长。
文扎运气不错,被新旧两任组织部长赏识,老想提拔他,可他连党员也不是,
真是无从拔起。索南达杰牺牲后,文扎与扎多搜集索南达杰的事迹,时时被感动
得哭泣,决心加入索南达杰那个党。
果然是“进了组织部,年年有进步”,文扎1994年入党,1995年提拔为副科,
他要求去索加,跟着索南达杰的脚步走,于是当年11月被派往索加乡任党委书记,
一直到1998年。他要学索南达杰那样为家乡做事,于是在治多县城办了汽修厂,
那是治多县第一个乡镇企业。他又办了扶贫股份合作社,让那些贫穷老乡入股。
老乡的一只羊就是一股,然后从政府申请扶贫基金,发展种羊场。
索加依然交通不便,有年夏天,他开着一辆破吉普从县城赶往索加,汽车随
时陷入泥潭,他随陷随挖,一直走了28天。恶劣的条件没有浇灭他的热情,当他
把索加乡交给下一任扎多时,索加乡的政府资产已由一千元变为一百万——当然
没有现金,是牛羊和工厂。
“胡子帮”中,扎西老成持重,文扎热情冲动,扎多居于中间。文扎因为执
掌索加大权,少年得志,愈加飞扬跳脱。全县开会,六乡书记轮流汇报,其他书
记顶多初中毕业,稿子几乎念不成句,而文扎的报告文采斐然,甚至加上诗词歌
赋,赢得县委书记表扬,大出风头。
文扎越发得意,根本不在乎同僚冷冷的眼光,扎西和扎多比他冷静,在一旁
提醒:“注意,注意……”可他像一头胜利的野牦牛,要他藏起两只骄傲的犄角,
绝无可能。
扎多此时已是县委党校副校长,第一次当了“官”。党校有一排房,几个干
部家属天天坐那里晒太阳——房顶有个窟窿,太阳很暖和地照进来。如果某天下
雨,党校便成了水帘洞。
扎校长装模作样上了几天班,便脱产去西宁上省委党校,那是扎多一直梦寐
以求的大学。现在,扎校长在心里说:“可可西里,拜拜了!我要学历,我要当
官,我要奔前程了!”
扎多读经济管理专业,两年可拿本科学历。到了党校他才发现,原来学员的
主要任务是喝酒,混入各种官员圈子。他像索南达杰一样不习惯这种生活,还是
傻傻地去图书馆。他找到一本薄薄的《生态经济学》,把这本书读得稀烂。书里
提到,20世纪6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肯尼斯·波尔丁提出“生态经济”概念,以
宇宙飞船比喻地球经济的发展,他认为飞船是一个孤立无援、与世隔绝的独立系
统,靠不断消耗自身资源而生存,最终将因资源耗尽而毁灭。唯一能使飞船延长
寿命的方法,是实现飞船内的资源循环,尽少排出废物。
扎多读这本书时,心里总想着他的家乡,那个他在母亲注视下骄傲地放牛的
索加草原,养活他这个孤儿的一顶顶帐篷,高高耸立的白色神山嘎瓦拉孜,夕阳
下闪着万道金光的通天河……想着疾病抢去母亲,雪灾毁坏一切。索南达杰常读
的两本书一直跳在他眼前:先是《工业矿产手册》,后是《濒危动物名录》。为什
么索书记的思维跳跃那么大,他在想什么?
他忽然想到,他要把家乡建成一个从未有过的地方:生态没有破坏,经济得
到发展——一个环长江源生态经济综合示范区。扎多还梦想搞生态旅游:他要做
一只船,载乘客从长江源头沱沱河漂下来,船上的医生沿路给村民看病,船的名
字叫“波尔丁”——那个提出生态经济概念的外国人。
他被自己的梦想吓了一跳,那不是当官,不是走“正道”,那就是索书记的
梦想,那又是踩着索南达杰的步子走,只不过,他要比索南达杰走得更远。
扎多告诫自己说:“不能这样,我要走正道了,我毕业后要弄个官当当,忘
掉可可西里。”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索南达杰回来了,身体很虚弱,好像魂魄不在身上。他
向扎多轻轻招手:“走,跟我回可可西里。”扎多不想去,可不敢不答应,怕伤了
索书记的心。他想对大哥一样对索南达杰说:“我们都别去那鬼地方了吧……”
但嗫嚅着说不出口,焦灼间猛得惊醒,一身冷汗。
1998 年,扎多要毕业了,他的毕业论文就是论证那个“生态经济示范区”。
他把成立一个组织的主意告诉了文扎和扎西,文扎激动得跳起来,立即风风火火
地张罗。
1998 年5 月26 日,“环长江源生态经济促进会”成立,成员除了“胡子帮”
三人,还有索南达杰的弟弟和妹妹。扎多没想到,这是藏族人在青藏高原上创立
的第一个非政府环境组织。历史开个了小玩笑:第一个非政府环境组织,由三个
政府公务员创立。
扎多毕业回到治多,要挽起袖子大干一场。正逢青海南部地区救灾汇报会召
开,文扎要做报告,扎多建议文扎讲环境保护。其他的乡党委书记还是老样子的
报告,让人昏昏欲睡,文扎一开言,全场震动,连州长都认识他了,称他“那个
索加的大胡子。”很快风传他要给州长做秘书,实际上连秘书培训班都参加了,
但再无下文。他只知道出风头、做实事,哪有什么“政治智慧”。
“胡子帮”的三个人都是孤儿,没有父亲,没有叔叔,从来没人管束,即使
成了县里的大人物——乡党委书记、党校校长和中学校长,仍鼻孔朝天,我行我
素。除了本性如此,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索南达杰就是这样的人。政府开
会时,他们从来不会奉承说“报告科学地总结了什么什么”,他们总是找问题,
最后找来找去,给自己找来麻烦。
文扎在索加干满三年换届,他与扎多商量,让扎多也来索加,扎多做书记也
好,做乡长也好,两人搭档做出一番大事业。扎多刚党校毕业,以前表现也不错,
肯定是要提拔的,他怕把自己派到别的乡去,便去找组织部长和县委书记,书记
很认可他办促进会和示范区的想法。
但文扎得罪人太多,以至于有谣传说,文扎威胁组织部,如果扎多不去索加,
他就撂挑子不干了。随后的县委常委会议上,有人说扎多与文扎是亲戚,不适合
一起工作。两人的确是远亲,但远得像长江的首尾两端。不管怎样,文扎被调回
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专门编县志,从炙手可热的人物变成坐冷板凳的。他从此
埋头研究学术,读了青海民院的在职研究生,毕业论文是《长江源头民间文学探
幽》,并整理出版了两本有关格萨尔的书,其中一本是《嘉洛婚礼》,讲述格萨尔
与珠牡在治多的婚礼。他还与扎西合写了一本玉树史书。
扎多则雄心万丈,挺进索加。
在西宁时,他认识了加拿大人马克,马克是一位生物学博士,成立了民间组
织“起步高原”,为高原提供医疗和教育服务。扎多作为书记第一次进入索加,
便带着马克介绍的几位荷兰和英国医生。扎多知道,牧人最缺的是医疗,他的母
亲当年便因此去世。20多年后,索加的医疗服务没有多大进步。
扎多虽有心理准备,但牧民的身体状况还是令他震惊:几乎没有一个家庭没
有病人。牧民们骑马而来,排队在医生面前,直到半夜。乡亲的病痛让扎多确定
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他通过一家荷兰机构申请了一套医疗设备,给索加的孩
子们种疫苗。在此之前,这些孩子只是凭运气抵抗着索加恶劣的环境与病毒。扎
多又带人挖了一个地下室,这样药品不会冻坏——索加的冬天温度可达摄氏零下
40度。产床也有了,只是需要培训医生。在索加,人们对新生命来临甚至和对死
亡一样恐惧——许多产妇和婴儿死于分娩。
扎多召开了上任后第一个大会。他坐在台上,背后是一个国徽,国徽左右各
有五面红旗。扎书记没穿西装,他着一身红色的野外服。牧民领袖们齐齐坐在台
下,他们来自这个乡的四个村:莫曲、牙曲、当曲和君曲,这是通天河南源的四
大河流,四个村子驻于河边,在文革中,这四个村子分别改名为“八一”、“反帝”、
“向阳”和“永红”。文革结束后,人们不再“反帝”,重新尊敬起自己的土地与
河流。
“扎书记好!” 一位老人客气地向他招呼。
扎多心里“咯登”一下。那是他的莫曲三队老队长,他孤儿时曾得到他的照
顾。莫曲一位乡人也向他恭敬地寒暄:“扎书记!”扎多心里又一酸。那是他小时
候的玩伴,他经常到玩伴家里蹭饭。他扎多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虽然没有家,可
一直把整个索加当成家,他今天回家了,人们却对他敬而远之,他似乎再难进入
那些恩人的帐篷和心灵。
扎多问:“我们索加怎么办?谁是索加的主要依靠力量?”
那位老书记说:“乡党委!”
“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了。”扎多心想。
“是吗?”他问,“以我这个乡党委书记来说吧,什么是我的第一目标?我
想的是,我来干上两年就提拔了,当个副县长什么的。解决你们的发展,不是我
的第一目标。所以我要告诉你们,依靠的力量不是别人,就是你们!别人都要走,
你们却一直生活在这里!”
“扎多,”牧人们说,“我们索加到底怎么办?”他们不再称“扎书记”。
扎多重新有了索加儿子的感觉。
玉树是青海省最偏远贫穷的一个州,治多是玉树州最偏远贫穷的县,尽管如
此,与西部索加乡相比,贫穷的治多东部人仍有优越感,他们蔑称索加是“旱獭
和野驴之地”,意指不是人住的地方。这里没有医疗,没有公路,当然更没有电。
索加被莫曲、牙曲、当曲、君曲四大河流隔成网状,每年有一半时间被水流阻隔,
与外界失去联系。新闻上经常出现的“玉树雪灾”,其实不是整个玉树,只是包
括索加在内的几个乡。
“我们这个鬼地方,没办法了。”一个书记说。
“野驴和旱獭就是我们的特色,”扎多说,“我们没有矿产,没有虫草,畜产
品运不出去,所以我们索加——包括可可西里,唯一的特色是野生动物。”
索加野生动物很多,藏羚羊、雪豹、藏野驴、黑颈鹤等别处难得一见的珍稀
野生动物,这里毫不稀罕。扎多说:“索加人可以像非洲一样成立野生动物园。
国家不关注我们人,却可能关注野生动物,等要管动物的时候,就顺便管我们了。
我们把索加保护好了,将来国家成立自然保护区,会投资解决我们的生活问题。
再说,索书记就是为保护藏羚羊牺牲的,我们要接着做他的事。”
乡人信任扎多,更崇敬索南达杰,于是全体通过,成立“索加生态保护委员
会”,四个村便是四个自然保护区,十六个生产队队长是生态监护员。
2000年8月,国家级“三江源自然保护区”成立。直到今天,索加的老乡还
以为这个巨大的保护区是扎多搞起来的,他们不知道,扎多只是走在前头而已。
扎多的下一个目标是教育。包产到户后各村取消了帐篷小学,大多数孩子无
学可上。扎多当书记后,全乡三四百个孩子,能克服恶劣环境到乡小学读书的只
有18个。各村的帐篷小学曾培养了一代人,包括索南达杰、扎多、扎西和文扎,
可更年轻的一代大多是文盲。牙曲老支书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上学,到县城连厕
所都找不到。“我有罪啊,”这位老支书说,“我们应该办学校,可我们穷得连帐
篷也没有。”
“管他呢,”扎多说,“先办起来,我来借帐篷。”
其实他没有什么办法,跟领导套套近乎,拿点上级政府的钱,他没这个本事,
他只有想到他的“胡子帮”朋友——扎西和文扎。他们通过县教育局联系到国外
一家儿童基金会,买了帐篷,老乡们送来锅碗瓢盆。牙曲的80多个孩子尖叫着奔
向学校。在20年之后,索加人的帐篷里重新响起读书声。
扎多带几个外国人去考察学校,希望他们以后能支持这些孩子,但大雪将他
们困在了索加。扎多给县委书记打电话求援:“书记,我在索加,这里雪灾了。”
“胡说!”书记说,“你在索加,怎么能打通电话?”他有理由不信,索加那
鬼地方如果有电话,就像UFO停在他头上一样不可信。
“这是老外的卫星电话,我带他们来帮助孩子上学,可遇到雪灾出不去了。”
“老外要是有三长两短,你负完全责任!”书记说。
没有人来救助,两天后一个副县长有事来索加——可不是来救扎多——告诉
扎多:“县里开会点了你的名,说你无组织无纪律,犯了严重错误。”
扎多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咬紧了牙。他想起索南达杰,在可可西里的两年里,
无人救助他,直至孤独地死去。
他忽然明白,在这个体制内,他做不到他所希望的,他更寄望于那个体制外
的“环长江源生态经济促进会”。
“促进会”比扎多的政府更有效率。扎西以权谋私,在民族中学为促进会提
供一间破旧的办公室,挂上一个更易让人理解的牌子:“杰桑·索南达杰环境教
育中心”,并在民族中学加入环境教育课。这在青藏高原也是第一次。
“胡子帮”举办的第一个大型活动,是在环境组织“自然之友”和“起步高
原”的帮助下,培训青藏高原中小学教师。在青海贵德县的一个小招待所里,30
个藏族老师团团围坐,等着开课。扎多走上讲台,好长时间说不出话,他心里火
烫烫的,翻来滚去对一个人喃喃说道:“你看,我们分手后,我没有当逃兵,我
跟着你的脚步走,现在我办成了!这是星星之火,我在影响整个青藏高原,你看
到了吗?”
人们怔怔地看着他,他说:“大家好……”话未说完,两行眼泪忽地涌出,
哽咽起来。
只有文扎和扎西明白,他的眼泪为谁而流。
三十七 我的草原我的家
2006年6月16日,我与扎多从成都出发,我们要穿过四川阿坝藏区,再经甘
肃甘南藏区,到达西宁,然后再赴玉树高原,抵可可西里边缘的索加,去扎多家
乡。
穿过川北广阔平坦的草原,第二天翻过一座山后进入甘肃贡巴村,公路将村
子一分为二。这里海拔约3400米,虽然头上太阳毒辣,风却冷嗖嗖的。川北和甘
南的草原连在一起,但一进入甘肃,文化氛围大为不同,许多藏族小伙子身着藏
袍,围着穆斯林式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骑着摩托车在短得像围巾一样的小街
上,“轰轰”声中,倏忽来去。
他们本是赛马好手,现在将骑马的本领移植到摩托车上,故意在大街上晃来
晃去,不时做出摩托车比赛的拐弯动作,“吱——”尖厉的刹车声令小村充满狂
躁气息。
一位小伙子骑着马走在街上,迎面碰到一位骑摩托车的朋友,两人停下,他
不下马,对方也不下车,车头对马头谈了一会儿,各自扬长而去。
在远处山脚的草原上,几个藏族男孩儿纵马而过,他们“啊啊”叫着,挥着
马鞭,将一根根电线杆扔在身后。不知道他们还能在马背上飞驰多久,他们的家
乡已被一条宽阔的公路一撕两半,传统的生活方式,已被这条“主流道路”抛在
一边。
很快进入青海,傍晚行至黄南藏族自治州同仁县吾屯下寺。这里有一座华美
庄严的佛塔,上面的佛像画得非常精美。附近区域古称“热贡”,其唐卡艺术在
藏区最有名气,因此称为“热贡艺术之乡”,我们那位还俗的画家朋友耿登就是
在这里长大。
扎多将车停在吾屯下寺门口,下车围着佛塔转经。几位喇嘛围上来看他那辆
车,车身上用藏语写着宣传保护野生动物的标语:“每个生命都希望鲜活地活着。”
这是释迦牟尼的话。
一位60来岁的老喇嘛问扎多:“你是玉树的还是果洛的?”
“玉树的。”
“那你知道杰桑.索南达杰吗?他是保护野生动物的。”
“我是他的秘书。”
老喇嘛微笑了,轻轻点头。彼此心领神会,不必多说一句话。
告别喇嘛们,我们继续顺黄河前行,很快到达化隆县群科镇。杀害索南达杰
的盗猎者就是这个镇上的人,12年后,有些人仍未抓获。
“当年我走到这里很害怕,我不认识他们,可他们可能认识我。”扎多说。
扎多说,这里汉藏回杂聚区,安多藏民宗教观念很重,而玉树的很多藏民没
那么虔诚。玉树一位老民兵队长曾受到毛主席接见,毛主席送他一支枪。他积极
宣传政策,不信佛教,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员。国家开始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时,
藏民们不接受,在他们看来,一对夫妻生多少孩子是天定:“如果我能生八个,
你却只让我生两个,岂不是害了六条性命?”
但这位老党员有他的办法:“你们多生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一生要吃多少牛
羊,杀死多少生命?你们少生一个,就可以救许多生命。”
藏民们一听,的确有些道理。发生大雪灾时,他领着政府来救济,这时更有
话可说了:“瞧,你们没吃的了,谁来了?是我们政府,你们的活佛怎么不来?
等天暖和了,草青了,牛羊肥了,你们的活佛们才来呢。”
藏民们也无话可说。
我们谈谈笑笑间到了西宁,在此休整几日,6月22日从西宁出发赴玉树。一
位十八岁的小活佛依希诺尔布搭我们的车。这小伙子面庞饱满,丹凤眼,高鼻梁,
长得极为俊朗。他在果洛州达日县的年毛寺出家,家是玉树州的曲麻莱县,曾读
到初三,所以会说汉语,但并不流利。扎多去给博雷的父母买药,我和小活佛站
在西宁的街上等他。
一个农民模样的中年人过来,向我伸出右手说:“我是山东荷泽来打工的,
没找到亲戚,请行行好给点钱,让我和爱人买点吃的吧。”
他的确是山东口音,但“爱人”这个词,显然我那些山东农村老乡说不出口。
我犹豫一下,掏出十块钱给他。
小活佛满面笑容,向我两手合什道:“谢谢你。”
“其实我怀疑他是骗子,但万一不是骗子,真的急需帮助呢?” 我说。
小活佛说:“万事总有因果的,你做好事就有好报。”
我问:“你的寺院生活怎么样?”
“我不喜欢这样的城市,回到寺院我感觉特别好。我还在学习,学好了就可
以帮助别人——我想对你讲一讲经。”他说。
“好,好!”我连忙答应。
他闭目垂首,想了大约十秒钟,抬起头来说:“佛教说,生命总是轮回,凡
事都有因果。如果做了好事,就能得到好报。”
他还讲了一些,但我没有听清,他的汉语不足以表达如此复杂的问题,他不
好意思地对我一笑。
他给我留下地址,还有QQ号,“有时候我会上网。”他说。他的QQ名字是“雪
山使者”。
我们驱车十几个小时,翻过巴颜喀拉山顶,便从果洛州到了玉树州。这里平
均海拔约4000米,但见满山草地青翠,却没有一棵树。快到结古镇,山路一路往
下,海拔渐渐降低,公路边和河边出现了细细的杨树。过了通天河大桥,就见一
条清澈的河向东注入浑浊的通天河。顺小河逆流而上30多公里,就是结古镇。河
边青青杨树在明朗阳光的照射下,让山谷生机勃勃。整整一百年前,珍嘎的爷爷、
十三世拉江贡活佛在这里种下第一棵白杨。
接近结古镇时,先看到结古寺耸立在高高的山崖。进入市区,但见尘土飞扬,
街道肮脏。建筑既非汉式,也非藏式,不伦不类。我们进入一个藏医孤儿学校,
这个学校由英国的阿贡活佛所办,当地校长是三江源协会的副会长,为协会提供
了一个大教室作为办公室,目前扎多是这个环保组织的负责人之一,当然,他还
兼着“胡子帮”那个协会的会长。
两个美国来的志愿者等着扎多,这母女二人是嘎玛的朋友,她们对藏区的环
境保护感兴趣,就在嘎玛的安排下来这里志愿服务。
扎多寒暄两句,向她们介绍他所做的事:
“我们倡导什么?青藏高原的环境保护是以文化为基础的,世上有三极:南
极、北极和第三极青藏高原,是环境最恶劣的地方,但南北极没人,土著藏族人
能世世代代生活在第三极,说明我们的文化与自然是和谐的,否则我们藏族人早
就不存在了。
“现在中国的自然保护是从国外学回来的,比如建自然保护区,把居民赶出
去。但我们藏族不是这样,我们有人居住的地方,环境保护得好:没藏人的地方,
比如可可西里,藏羚羊就不断被杀。
“我们要用藏族文化来保护自然,但并不排斥现代的保护方式,也用法律,
也依靠政府,但藏族文化是基础。但尴尬的是,有些官员不这样想,科学家也不
这样想,我原来有一个朋友马克是加拿大人,生物学博士,他就不喜欢我们的保
护方式,因为他是基督徒,他说‘你们这是宗教,不是保护。’我们就无法合作
了。
“政府的保护方式是建机构,派警察,将老百姓迁出来。但我们想在藏人生
活圈中建立保护区,让藏人而不是警察来保护环境。”
门开了,一个穿红上衣的年轻女人进来,这便是嘎玛的妻子珍嘎。珍嘎坐到
我身边,一笑,牙齿亮闪闪的,原来戴着牙套。
扎多介绍完工作已是晚上9点,珍嘎请我们去吃干锅鱼。我问她:“你跟嘎玛
刚见面的时候,他买你家的天珠,被你拦了下来,后来那颗天珠怎么样了?”
“嘎玛买了其他天珠,价钱给的不错,我们亲戚都说‘这个买卖,你们家赢
了’。其实最后是他赢了!他把这家人的姑娘娶过去,天珠自然就陪嫁了嘛。”珍
嘎大笑道。
在治多县城扎多家里住过两天之后,我们一早出发去索加,同行的还有扎多
妻子博雷和女儿尕松卓玛。16岁的尕松卓玛与14岁的妹妹德庆卓玛在北京读华夏
女子中学。不管是车里还是车外,博雷仍习惯性地戴着白口罩,尕松卓玛也受妈
妈影响,戴着花格口罩。
我们行驶在广阔无际的草原,那里高高低低开出来一条路,没有水泥,没有
柏油,只是土和泥,在晨雾下茫茫地伸向远方。巨大的彩虹悬挂在前,似乎伸手
可及。晨雾慢慢散去,广阔的天地间只有三种颜色:青色的草、红色的土与山和
蓝蓝的天空。草绿得辽阔,土与山红得雄浑,天蓝得深邃,这三色将索加草原渲
染得瑰丽神奇。
翻过一座座山,七个小时后我们听到藏獒“汪汪”的吠声,见路边高高的山
坡上有一顶孤零零的白帐篷。扎多一家人爬上山坡,面前四只戴红项圈的藏獒拴
在木桩子上,其中两只洋洋不睬,另两只明知咬不到,却装腔作势奋勇前扑。扎
多瞪了它们一眼,做个鬼脸。
一个50多岁的女人迎出帐篷,与扎多一家行碰头礼,那是扎多的表姐。不一
会儿,两匹马从远处奋蹄赶来,是扎多的表哥父子到了。
这便是当年莫曲二队收留孤儿扎多的那家人,在这家老太太帮助下,扎多上
了索加小学。老太太已去世,她的女儿和儿子便是今天的表姐表哥。后来扎多才
知老太太当年为什么收留他,妈妈被犏牛驮着去玉树医院,经过此地时,请求老
太太说:“这孩子没父亲,我要是回不来了,请你照顾这个可怜的孩子。”
我们喝着一杯杯不断添满的奶茶,坐在帐篷外晒太阳聊天。扎多的表哥一直
在此放牧,但现在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一是草场沙化日益严重,二是狼越来越
多,越来越猖狂,大白天就冲入羊群。眼看着狼往羊群里冲,牧人也冲过去,人
不怕狼,狼也不怕人,谁先冲到羊群谁就赢了。
但赢得多的往往是狼,因为牧民枪支被收缴,没有对付狼的手段,2006年上
半年,狼咬死扎多表哥二十多只羊、两匹马,还有六只牛犊。就在我们到的前一
天,表姐还看见河边有三只狼在游荡,它们的目标是这里的羊群。
扎多表哥除了经营自家的牧场,还为莫曲小学看护牧场,那是学校孩子们的
生活来源。
我们继续往大山深处开拔,一个有几间砖瓦房的院落出现在遥远的山脚。前
面是沼泽路,汽车怕陷进去,开走去转远路,我们下车在沼泽地里步行。沼泽地
的水被一簇簇草皮分割,整个沼泽地像一张硕大无比的棋盘,我们从一处草皮跳
到另一处草皮,就像几颗棋子跳个不停,经过一处天葬台后,到达学校。
我听一个女孩子清脆的歌声响在山间:
“雪域高原是藏族人的家园,
山下牛羊成群,
那是我们的牧场。”
唱歌的是11岁的才仁永藏,她个子小小,身穿一件绿外套,一个穿牛仔装的
12岁小姑娘为她弹着吉他。40多个孩子在草地上围成一圈,和着她的歌声,踏脚
拍手,尽情舞蹈。现在是假期,大部分孩子回家了,这些孩子还在等着父亲来接。
我从未见过如此广阔的舞台:在海拔4800米的草原上,除了四周耸立的高山,
天地间空旷无物,似乎专为孩子们的歌声和舞蹈而设。
这个小学名为“香青达杰”,“香青”是指此处地名,“达杰”指索南达杰,
此地便是索南达杰的家乡。“胡子帮”2000年创建这个小学时,文扎为学校命名。
一面五星红旗在操场中央飘扬,下面一个木架上挂着上百斤牛肉,用一块白
布挡住阳光,那样既能风干,又不会晒热,可以吃上十天半月。牛肉架旁边,两
个孩子对踢练习射门,一只矿泉水瓶子被他俩踢来踢去,“噼啪”作响。一辆破
吉普车停在院子里,四个女孩子在上面爬上爬下,校长孟德冲出门向她们一声吼
叫,女孩子们嘻嘻哈哈跳下来,一溜烟跑掉了。
那辆二手车是孟德的心爱之物,以9000元买来,但这里没汽油,只好趴在那
里当学生的玩具,也给孟德增加了每日例行公事:隔一会儿就冲吉普车吼一声,
将学生们赶下来。
孟德是博雷的弟弟,高中毕业后来此担任校长——他的下属只有一名月工资
230元的女教师,孟德的月工资在几次上涨之后,达到了400元。在两名老师教导
下,这个帐篷小学的成绩在索加乡第一。
2004年之后,“环长江源生态经济促进会”获得上海公益组织“热爱家园”
的资助,建设了砖瓦房,孩子们再也不害怕雪灾。
这里的孩子从七岁到十几岁不等,每个人一年回家一至两次。香青处于四个
生产队的中间地带,对每个生产队的牧民来说都不算太远——但这是草原的“远
近”概念,实际上最近的有50公里,最远的200公里。孩子们每次回家都要翻过
一座座山,蹚过一条条河,而且有生命危险——几十户人家居于被大河和沼泽包
围的岛上,夏季水大,为了送孩子上学,大人都要驮着孩子泅水而过。
吃了牛肉和糌粑,我们在孟德的家里住下——那其实是一间集校长办公室、
住房与教工食堂于一体的屋子。他安排我睡最好的卡垫,那里紧挨着牛粪炉。扎
多一家人依次睡在卡垫上,头接着脚,脚挨着头,我们像一串念珠串在一起。孟
德与太太和两个小娃娃挤在一个破旧书柜后面的地板上。我的头挨着窗户,高原
的冷风钻进缝隙,像我小时候在冬天玩的冰锥一样扎我的头顶,我只好老老实实
把脑袋钻进睡袋。早上我被孩子们的歌声唤醒,起床一看,小孩子们端着脸盆往
学校远处的大山脚下走去,那大山高大雄伟矗立眼前,简直就像世界尽头的一堵
巨墙。山下有泉水,孩子们要跑几百米到那里洗脸刷牙,一个个脸冻得通红,像
是红苹果,但都咧着小嘴呵呵乐着,牙齿白白,纯洁快活。
我们吃了糌粑喝了奶茶,继续进发,孩子们在车后奔跑着欢送。我们在扎多
小时候流浪的广阔草原上走走停停,到下午近两点钟时,扎多心情愉快,放了一
首歌《卓玛》,歌手亚东唱道:“你有一个花的名字,美丽姑娘卓玛拉……”我们
忽觉身下一沉,越野车陷入泥中,动弹不得。
四周杳无人迹,除了草原与远山,便是黑云压顶,好像要下雨了。我们慢腾
腾挖着泥坑,将结实的草皮铲起,一块块垫入车轮下。这里含氧量是平原的一半,
稍一动作就气喘心慌,何况搬起几十斤的大草皮行走几十米,只能像慢镜头一样
缓缓却不停息地干起来。
一个小时后,轮下垫好了,车轰然发动,一下窜出泥坑,大家纵声欢呼“啊
——”,可欢呼被拦腰斩断,汽车抽搐着在一米外又陷下去。我这才明白:为什
么文扎在这条路上,200公里路程走了28天,有时一天只走100米;为什么扎多在
可可西里时,车边陷边走,走了一天,连睡觉的帐篷都不必拆。
大家从头再来,到处找石头,但草原上哪有什么大石头?除了草就是泥,正
巧旁边有条小河,河床上有些碎卵石,我们用衣襟一点点收来垫在车轮下。
忽然大雨劈头盖脸打下来,我们无处可藏。如果坐进车里,车轮更加下陷,
会彻底没了指望。只好戴上帽子,扣紧衣服,不加理睬。一会儿又听到“叭叭”
的声音,原来大雨改作冰雹,一片白珠子打在身上。我们不惊反喜:这比下雨要
好,因为雨水源源不断流入车轮下,令我们前功尽弃。
天黑在即,我们越战越勇,越野车终于冲出泥潭,“你有一个花的笑容,美
丽姑娘卓玛拉……”亚东憋了三个半小时后,终于唱完这首歌。
我们冲上一个山坡,但见云散日出,远处通天河波光闪闪,通天河北面山峦
起伏,在褚红色的舒缓山体之后,更有远山闪耀着白雪寂静的光芒。不知雪山之
后,山峦还有几千万重,真是高山峨峨,河水泱泱。孤儿扎多当年就是从这里踩
冰过通天河,到了山背后的措池村,在那里生活两年后重回莫曲。
我们沿莫曲河前行,河水湛蓝,河对面山坡上有几处帐篷,数百只白羊如同
小小的白花一般,密密绽放在山坡上。
扎多一家下车在河边张望对岸,“胡子帮”扎西的兄弟们就住那边。忽然一
个小伙子从对面山坡上冲下来,在河对岸冲扎多兴奋地大叫,然后跳进水里,涉
水而过,紧紧握住扎多的手,他是扎西的弟弟青梅公保。
他返身跳入河中,回到对面,河水深处没了他的腰。这是莫曲最浅的时候,
要是到了8月,没人敢这样过河。一会他骑马回来,手里还牵着一匹,我们骑马
渡河,他在旁边护持。
男人们放牛去了,一群女人将我们迎进帐篷,奶茶献上,几个女人立即忙活
起来。扎西20岁的侄女德钦永措双手各持一刀,“砰砰砰”在板子上剁着羊肉。
扎多各个帐篷里钻,与主人们说着话。小时候,这些人家的帐篷曾养育过他。
我走出帐篷,一只小白羊抬头看着我。它两只角上缠着一条长长的红布,红
布拴在帐篷绳上,青梅公保七岁的女儿扎西永珠正弯着腰和它玩。小羊出生时妈
妈死了,扎西永珠把它抱出羊群,单独喂养。
远处的山坡上,一个红衣喇嘛赶着一群白羊下山。这位远方的喇嘛夏天来此
化缘,牧民没钱,便赠送几只羊,喇嘛凑够一大群羊后赶回寺院。一只牧羊犬可
能对财产损失不大高兴,从喇嘛身后扑向羊群。羊儿乱成一团,拥挤着朝前奔去,
喇嘛回身作势打狗,那狗远远逃走,待喇嘛回身,又伺机扑去,乐此不疲。那喇
嘛来回奔走,忙于应付。
忽然似有隐隐的雷声传来,但见远处尘土飞扬,几百只牦牛黑漆漆从天边压
将过来,一会儿群牛如黑色岩浆漫过山坡,几辆摩托车在牛群中“叫嚣乎东西,
隳突乎南北”,指挥群牛直冲向帐篷。扎西永珠尖叫着迎上去,被一个大人抱到
摩托车上,风驰电掣般驶过来,她兴奋地冲我挥动小手,尖声欢叫。
德钦永措冲上去,刚才还在做饭的手现在持着抛石器,在头顶转个圈花,“叭”
得一声脆响,将小石子甩出去,群牛慌张分开,分成一个个小组,站立不动。德
钦永措身穿黑色藏装,右肩右臂露出红格子衬衣,头戴一顶黑色有沿帽,却又围
着一条大红格围巾,颈上挂着七八串项链,尽是绿松石、贝壳、珍珠和红珊瑚。
她眼睛明亮,鼻子直挺,唇红齿白,看起来是个害羞的小姑娘,可冲入牛群中,
随着她不断挥动抛石器,小石子“叭叭叭”射出去,冲撞不息的牦牛们乖乖听命,
她一下子又变成“花木兰”,洒脱干练,浑身洋溢着勃勃英气。
等拴好牛,天幕四合,一片漆黑。男人们在帐篷里喝奶茶聊天,女人们继续
做饭,烧茶,伺候着男人们。等凌晨3点钟,她们又要钻出帐篷在冷风中挤牛奶,
直到天亮。
在很多藏族地区,女人不但做苦活重活,还任劳任怨地伺候男人,在扎多家、
嘎玛家、木梭家,无不如此。我对扎多开玩笑道:“藏族女人什么活都做了,什
么苦都受了,要你们男人有什么用?”
扎多假装严肃地说:“我们男人来念经,拯救她们的灵魂。”
男人们在帐篷里促膝夜话,说来说去离不开那条莫曲河。这里40多户人家,
四面环水:北面通天河,东边莫曲,西边当曲,南面巴子河。每年12月到4月结
冰,人们可以出去以羊皮换粮食,其余八个月困守在这个巨大的岛上,若有人生
病,也只有念着佛硬抗。
但“胡子帮”建成莫曲小学后,牧民们要让孩子上学,必须过莫曲河。像如
今的6月水还不深,孩子们可以放假返家,等9月开学,水涨到数人深,人们只好
将充气轮胎绑在一起,上面放上摩托车,让孩子骑在大人脖子上,几个人相互帮
着泅水而过。水流若大些便有生命危险,去年临村有两个小伙子淹死,其中一个
是博雷的表弟。两年前青梅公保也差点淹死,多亏大哥扎西当时在家,将他救了
上来,青梅公保还记得自己一共喝了九口水。现在他七岁的女儿扎西永珠要上学
了,他不得不用轮胎将孩子送过河。他不敢想像9月15日开学那一天,他怎么让
女儿不受罪。那时水大,天也冷了,往往雨夹雪,孩子即使安全过河,衣服全湿,
也会冻坏。在这高原上,连夏天都需要穿皮袄,可以想像浸在冰川化成的河水里
是什么滋味。
“以后再这样,绝对会出人命,必须有座桥。”扎多说。可他到哪里弄一座
桥呢?去年曾有一个基金会捐了钱,莫曲人又各凑40元建了一座桥,但夏季大水
一来,冲得无影无踪。要建一座质量好一点的桥需要50万,扎多知道求政府没用,
当地政府很穷,再说官员讲的是“规模”和“效益”,如果投资50万建一座桥,
却只为区区200个牧民,而且没有资源运出来,无法为官员的统计数据带来贡献,
这是划不来的买卖。
“桥,桥,桥。”扎多嘟囔着。这里是他的草原,他的家乡。他想做的事,
都与家乡急切的需求有关:治病,上学,桥。他想建成这座桥,可他毫无门路。
当他还是这里的父母官时,乡亲们遇到大灾,他就放弃了从体制内获得帮助的尝
试。
七年前的1999年10月初,扎多任索加书记一年时,雪灾来了。
天上阴云密布,扎多盯着天空,忧心恐惧。他带着一部电台在高原上四处
奔走,告诫牧人:“雪要来了,做好准备!”
但没有任何准备可以抵挡那种可怕的雪:小雨夹着雪花落下来,地下湿湿
的,冷风一吹结成薄冰,严严实实盖住草地,大雪随之来袭,压上厚厚一层,人
一脚踩上去,膝盖都看不到。
天地间一片白,灾难开始了——冰雪覆盖草场,牛羊找不到吃的;牛粪晒
不干,无法燃烧,人们无法承受零下30度至40度的酷寒;下雪前河水还没封冻,
牛羊没运出,上一年的粮食吃光了,新粮没运进来,人们断粮了。
牛羊找不到吃的,到处疯跑,君曲村一个牧民出门追牛羊,妻子独自在家分
娩,大雪封山,牧民们相距极远,谁也不知道,母子死于难产。
扎多召开干部大会,动员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把家里的牛粪贡献一点给最困
难的人家。他又每天用电台向上报告灾情,但他知道没用,乡报到县,县报到州,
州到报省,等救灾物资姗姗而来,已是明年三四月,春暖花开了。
他用电台联系文扎和扎西:“我们自己搞吧!”上一年,他曾带几个基金会的
人来索加,他们亲眼看到了大雪封山的情景。文扎与扎西紧急与香港联络。
扎多与附近受灾的乡政府联系,想与他们共同申请救灾物资,但没人理他。
他曾在全县干部会议上被点名批评,擅自带外国人进牧区,似乎有点“里通外国”,
没人敢再和他接触。“好吧,”扎多告诉“胡子帮”,“我们自己搞吧。”
香港建华基金会派美国人罗伯特带16万人民币来索加。扎多带车沿索南达杰
开出来的那条路,先西行到沱沱河,再沿青藏公路到格尔木买粮食,再急行两天
两夜回到索加,天极冷,人几乎冻僵,好在一路平安,索加乡人均35斤粮食拉回
来。他来不及喘息,又返回格尔木拉煤。他到处巡视,看救灾物资是否被村干部
截留。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又把文扎和扎西召来。他们的官方工作与索加乡没
有任何关系,是以“促进会”的名义来救灾。
终于县长要来考察了。那个罗伯特一直在索加,监督扎多如何花钱救灾,扎
多不想担“里通外国”罪名,因为县里不知道他已搞到救灾物资,他更不想让上
级知道他拿了香港的钱,因此要把老外藏起来,“文扎,你把罗伯特送到格尔木
吧。”文扎领命而去。
县长来了,因为感冒,整夜在乡政府卫生所打针。一个司机悄悄把扎多叫出
门外。
“又出了什么事?”扎多问。
“文扎他们翻了车,老外的胳膊断了。”
扎多脑袋“嗡”一声,全身冰凉。完蛋了。
扎多再把副书记派出去,要他带另一辆车护送罗伯特到西宁医院。
县长第二天打道回府,临走郑重留下给全乡人民的慰问金1000元整。
翻了的车在格尔木修好,开了两天回到索加乡政府门口,司机也许太累了,
汽车“砰”一头撞到大门上,两个轮子各奔前程。真是倒霉到家了,这下又要送
回格尔木维修。
这头的葫芦还没摁下,那边的瓢又浮起来,一个老乡杀了羊去格尔木卖,车
刚走几公里就陷进泥里。扎多气急败坏组织救援,挖了几天都救不出来,真是焦
头烂额,一塌糊涂。
扎多紧急成立两个屠宰场,把眼看活不过当年的牛羊杀了,让格尔木的商人
进来收购,为牧民挽回一点损失。
上级仍无动静。扎多伤心失意之下,破罐子破摔,不再向上汇报,带着干部
和牧民自救。
1999年12月31日夜里,忙了三个月的乡政府干部们聚在一起,想看看21世纪
的第一轮红日。索加头上自然是没有太阳的,因为天还阴着脸。他们搞来一台电
视,要从电视里看看别人家的新世纪太阳,又把一台手扶拖拉机拉来充当发电机,
可忙活了一夜也发不出电。如此败兴,实在忍无可忍!县长留下的一千块钱,大
部分已买了冰糖之类发给五保户,扎多拿出一百块来买几瓶白酒,大家闷闷喝光。
扎多心情不佳,喝多了,醉眼朦胧中迎来了新世纪的黎明。
待人们再无性命之忧,扎多回到治多县城。他到县里机关转了一圈,各个办
公室空空落落,人们早放假过年了。
扎多浑身冰凉、气喘心虚地回到家里,再也站不住。博雷给他做最爱的羊肉
汤,他也无法下咽。医生诊断是“高原心脏病”,无药可治,只能回低海拔地区
养病。
扎多心灰意冷,要求调回县城,县委很快任命他为宣传部长。但他打不起精
神坐那个办公室,在那个体制里,没有一个人赞赏他,如同索南达杰当年在可可
西里。即使他救了许多牧民,但那是他犯了“没有绷紧政治弦”的错误,而不是
政绩。他一头扎进“促进会”,“胡子帮”越做越热闹,他也越来越清楚:他只有
离开那个体制,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宣传部长的办公桌上,灰尘渐厚。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他在心里问索南达杰。
直到有一天,一个陌生人打来电话:“扎多老师吗?我叫嘎玛桑珠,我想和
你聊一聊。”
第七章 回归
东方吉祥的白云
若能变成细羊毛
我愿分给天下人
都织一件新衣裳
——门巴族民歌25
25 门巴族约有一万人,大部分居住于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墨脱县,其信仰、生活习俗与藏人相同,说藏文,
因此很多藏人认为门巴是藏族的一支。六世^人人是门巴人,他的诗歌有门巴族民歌的特色。
三十八 康巴汉子
1989 年藏历四月十五上午,嘎玛将腰上一长一短两把藏刀取下,放到桌上,
走出西宁火车站招待所。他平日刀不离身,但今天是释迦牟尼出生、成佛及圆寂
纪念日,带刀不祥。
随身带刀并不是康巴汉子唯一的特征,他们往往高大剽悍,威风凛凛,用一
条红或黑丝穗将长辫狠狠缠在头上,人称“英雄结”;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有恩必酬,有仇必报,浪迹江湖,豪放不羁。有一首《强盗歌》这样描述康人:
我骑在马上无忧无愁,
宝座上的头人可曾享受?
我漂泊无定浪迹天涯,
蓝天下大地便是我家。
我虽不是喇嘛和头人,
谁的宝座都想去坐坐;
我虽不是高飞的大鹏鸟,
哪有高山就想歇歇脚。
我侠义从不找靠山,
双杆长枪为我壮了胆;
我侠义从来没帮手,
快马快刀是我伙伴。
因为多信守义,吃苦耐劳,而且精明强干,在藏区的大商人中,康人独占鳌
头。而在康区商人中,贡觉县人更是成功的典范。
21 岁的嘎玛似乎具有康巴人的一切特征:豪爽,快活,义气,坚韧,视失
败若无物,宽厚,善良,但血管中流的似乎是烧酒,一遇火气就“腾”一声烧起
来,受不得别人欺负。也许这是康人随身带刀的原因之一。
在藏北做完第一笔羊绒生意后,嘎玛带着3000 张羊皮来西宁经商。西宁的
商业机会并不比拉萨多,但这个年轻人固执地认为,越远的地方越能实现他的梦
想,他总是不断往外走,进入自己从未进入的疆域。
今天为纪念佛诞,他与一个朋友来到黄河边,将糌粑撒入河里喂鱼儿,然后
回到西宁火车站广场。他就住在车站招待所二楼。
广场上有五十多个水果摊位,他停在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摊位前,弯下腰选
拣桃子,一只桃子软沓沓的,嘎玛手指一动,桃子皮脱了下来。
“你弄坏了,你得买!” 摊主叫起来。
“明明是你的桃子坏了,却来讹诈。”嘎玛心想。但他汉话不灵便,不愿多
费口舌,便说:“我买你两斤嘛,但不要这个,这个是坏的。”
“不行!不买你别想走!”那人很横。
“你怎么不讲理!” 嘎玛说。
“不讲理又怎么样!”那人从地下拿起一把斧头,“砰”一声砸摊子上。
此人是当地一霸,一贯强买强卖,手边总放一斧头,动辄作势砍人。火车站
广场有他许多同伙,被他缠上的人若想理论,便遭围攻。
朋友怕惹事端,一拉嘎玛袖子,两人转身便走,不料摊主冲上来,一把抓住
嘎玛朋友手腕,将他的手表抢了去。
嘎玛大怒,随手抄起摊位上一个脸盆,兜头砸下去,他个大力沉,又怒气勃
发,那人如何承受得住?一下仆倒在地,手表掉在地下。
朋友刚要捡手表,忽觉不妙,回头一看,旁边许多摊主手持明晃晃钢刀杀了
上来,嘎玛伸手在腰上一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刀不在身上。转眼一看,一条
长板凳就在眼前,于是抄在手中。
被砸倒的摊主爬起身来,捡起手表就跑。嘎玛手持板凳随后追来,侧脸一看,
同伴已被十几人打倒在地,身后又有十几人持刀追来。嘎玛更加愤怒,奋力将板
凳掷出,正中那人左臂,手表又掉地下,那人却没命地逃了。
追杀已到,嘎玛来不及捡手表,先抄起板凳,回身一板,后面一人举刀正冲
过来,哪来得及躲闪,訇然倒地。又一人冲上来,嘎玛劈头盖脸又一板,将其砸
倒,刀“叮叮咣咣”扔出好远。
二十余人将嘎玛团团围住,前仆后继举刀杀上,嘎玛杀红了眼,一条板凳抡
将起来,如同少年时在大雪中飞舞着镰刀,十几个家伙人人中板,如同青草一般,
纷纷被嘎玛放倒。
嘎玛从小胆怯,不敢与孩子们打架,可一旦被欺负就像红了眼的小牛犊,连
命都不要了。他以为朋友被打死了,心中又痛又恨,康巴人不畏死的精神激发起
来,只想拼了性命为他报仇。
“杀了他,杀了他!”喊声中,一群群又冲上来,一把刀刺到眼前,嘎玛用
板凳一挡,刀扎在右手拇指上,鲜血直流。剧斗中,他长辫松开,披头散发,力
渐不支。
他看到两个交警远远地站着,但不敢过来,他们也怕这些小贩。
“我若是有刀!”嘎玛恨恨地想。他大喝一声,向身后扔出板凳,打倒一人,
冲出包围圈跑向招待所。
众人以为他要逃了,呐喊一声紧紧追来,却不敢追进招待所,生怕中了埋伏,
只是堵在门口,不住叫嚷“抓出来!抓出来!”。嘎玛冲进房门,见另一同伴还在
睡觉,他放轻脚步,悄悄去桌上取了长刀,再轻轻退出合上房门。朋友被打死了,
他嘎玛不能独活,但如果惊醒了同伴,他也会冲上去一起死,多死一人又有何益?
还是让他活着吧。
他抽出长刀,冲下楼梯,头发散乱遮住了眼睛,来不及系成辫子,他抓住一
缕长发一刀割断,扔之于地,冲出招待所。
众人以为他逃了,没想到凶神恶煞一样又杀将回来,而且持一把长刀,胆子
都要吓破,“啊啊”地喊着,各自逃命。嘎玛持刀追上去,众人跑得比兔子还快,
一眨眼没了人影,只余56 个空空的摊位。
猛见同伴就在眼前,原来他没有被打死,只是挨了一阵拳打脚踢。嘎玛又喜
又恼,便冲到那些水果摊上,乱踢乱打,砍破了几十个西瓜,砸烂了十几个筐子,
一时桃子地下滚,香蕉天上飞,几百斤水果横遭浩劫,好不热闹。
过了好久,一个女人走上来递给嘎玛那只手表说:“他们知道错了,请你别
再报仇了。”
旁边小公园里的两个藏族老人对嘎玛说:“别再打了,你赢了就快跑吧,警
察要来的。”
“警察刚才怎么不来!”嘎玛气愤愤地说。
他怒气未消,不再计较那些打架的人,却无法原谅敲诈他的摊主。当天晚上,
他腰插长刀到广场巡视,如同阅兵,摊主们人人变色,嘎玛不作理会,专去找那
肇事者,不料摊位上空空如也,料是那人听得风声,不敢露面。
第二天晚上嘎玛又去寻他晦气,仍然不遇。他忙于生意,怒火渐息,过了几
天再去火车站广场时,听到消息:那人已被砍死。
原来那人见嘎玛不再找麻烦,便回到市场,当天故伎重演,以斧头胁迫一人
买他的水果,不料那人比他更悍,夺过斧头当头一击便要了他性命。此人随即被
捕。
在西宁,打架只是小插曲,嘎玛有更大的麻烦要操心:夺回他的3000 张羊
皮。
他原在那曲以平均每张17 元的价钱收购了3000 张羊皮,在西藏自治区交上
税款一万多元,然后满载羊皮,沿青藏公路直取西宁。
一路尚有许多关卡,在这些卡子上,嘎玛的完税证明根本没用,只要查到商
人带货物就判为违法,重则没收,轻则罚款。嘎玛趁吃午饭的时候带车冲过通天
河和唐古拉山之间的雁石坪关卡,这个卡子曾将过路商人打死,嘎玛通过后的那
一年,卡子上的违法者被公安逮捕。
一路无话,到了格尔木之前十公里一个关卡,已是凌晨时分,关卡上的人好
不勤勉,十几个人生一堆火,喝着酒,拦在当路。
嘎玛把交税证明拿给他们,一个当官的醉眼朦胧说:“你上税的是3000张皮
子,你车上肯定比这多,我看有4000,不,5000,你卸下来,查查。”
“我决不撒谎,的确是3000张,要是卸下来查,那要耽误一天工夫啊。” 嘎
玛求道。但没人理他。
又有两辆车开来,在关卡前放慢速度,忽然加速窜了出去,关卡的人手忙脚
乱开车追下去,余下的人不再兜圈子,让司机翻译给嘎玛听:“罗嗦什么,交3000
块走人。”
嘎玛连2000块也没有,讨价还价后减为1500,对方将钱装口袋里,连白条也
不打。嘎玛身上只有400块了,付不起车费,好在司机是熟人,说下次再付。
到了西宁,嘎玛每天付费15块将羊皮放进友谊饭店仓库,自己住到5元一夜
的车站招待所。
羊皮价格每日下跌,两个月后跌到16块,一张羊皮也没卖出去。嘎玛四处探
听消息,并忙里偷闲在车站广场与小贩们打了那一架,差点闹出人命。
天气热起来,他怕皮子发霉,经常翻检晾晒。这一日他回到仓库,一下呆若
木鸡:里面空无一物,羊皮不见了!宾馆的人说税务局撬门拉走了。
嘎玛请了一个司机做翻译,两人来到税务局找到管事的人,嘎玛说:“我还
以为你们是小偷呢。你们应该走正常手续,不能下手就抢。”
税务局的人大发雷霆:“你是哪里的?拿出身份证!”
一看势头不对,嘎玛去找两个老乡,一位是派出所的民警,一位是省政协工
作人员,都是女士。嘎玛与她们在税务局谈了半天,一位副局长翘着二郎腿,用
手指“砰砰”敲着桌子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是西藏人,这里是青海,你到这里
就该向我们申报,不申报就违法。”
“真奇怪啊,我在西藏上税的时候,告诉他们我要运内地,他们说‘没问题’
啊,西藏和青海难道不是一个国家吗?”嘎玛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啊。” 那副局长说。
这下把两个女人吓坏了,她们扯着嘎玛就走:“不谈了,他给我们戴帽子,
简直不把我们当中国人了。”
嘎玛愤愤不平,自己明明没违法,却遭如此对待。两位女士把嘎玛领到省民
委,一位汉族干部看完交税证明,一掌拍到桌子上,破口大骂:“他妈的,他们
懂不懂法律?居然说西藏不是中国的。狗日的,你明天来,我帮你!”
得到支持,嘎玛心花怒放,一时间,似乎那羊皮要不要得回来都无所谓了。
他不想连累两位老乡和这位干部,第二天独自到税务局。税务局算来算去,要交
税8000块。
嘎玛不想再罗嗦,赶紧交钱了事。可他没有钱,一同住在车站招待所的那两
位藏人来自昌都江达县,和嘎玛只是萍水相逢,一起在火车站打了那一架后,惺
惺相惜,见嘎玛落难,便借给他8000元,两人只余4000元做生意。康巴人交友就
是这样,即便刚刚认识,也能雪中送炭。
嘎玛交上8000块,税务局兴高采烈,当场抽出一沓钱来,买来四只羊杀掉,
然后呼朋唤友,准备大吃大喝,当着嘎玛的面也不遮掩。“太残忍,太坏了!”嘎
玛心下恚怒,又为那四只羊感到难过,它们因他嘎玛而死!他愤愤地往车上装着
羊皮,装到最后发现只有2600张,少了400张!
嘎玛大叫:“我是按3000张上的税啊,怎么成了2600张?你们是小偷,我要
到北京打官司!”嘎玛听说过北京,但怎么打官司他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
这官司他打定了!
嘎玛跳到车上,将羊皮扔下来,看都不看,扬长而去。
税务局觉得不妙,当晚买了许多礼物找到政协那位女士,请她帮忙安抚嘎玛。
他们开出条件:不再给那400张失踪的皮子上税,这部分税款1000块退还给他。
当时一张羊皮的平均市场价格是15元,但税务局为了多罚款,按每张22块计
算,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按这个价格算,他们偷了400张羊皮,便是偷了嘎玛
8800元,比那税款还高。而且,他们的确是按3000张皮子算的税款,逃脱不掉。
现在那堆羊皮堆在税务局,臭烘烘的,反成了一个大麻烦。
嘎玛对那位女士说:“谢谢你帮忙,但他们太欺负人,我不打官司我不是人,
我就是死也要争这口气!”
康巴人发了誓,就像大厦倒塌,冰山融化,一切无可挽回了。
嘎玛到大十字邮电局花200块请人写个诉状,民委的人帮他把诉状送到报社、
人大、法院和检察院。嘎玛带记者跑到税务局,一张张地数羊皮,记者“咔嚓咔
嚓”拍照,嘎玛边数边叫:“快来看啊,这里有小偷啊。”税务局的人纷纷躲闪,
如避瘟神。
税务局一直不处理,转眼七个月过去,嘎玛吃饭、住店、请律师,损失越来
越大,却见他一直没有偃旗息鼓的苗头。一日又一日,他的索赔越来越多,因为
市场复苏,羊皮价格越来越高,平均价格涨到22.5元,最好的公羊皮卖到了70
元一张,于是嘎玛的索赔额翻着跟斗,从8800跳到八万。
对方知道越拖越糟,不如尽早解决。嘎玛见好就收,要求按市场价赔偿那400
张羊皮,其他八个月的律师费、食宿费不再要求。税务局最后赔给他一万多元,
还退税1000块。这样算来,嘎玛损失不算太大,但八个月拖下来,一分钱没赚。
但嘎玛很高兴,他赢了!很多羊皮商人吃过这个税务局的亏,一位芒康商
人损失了22万,但从没人打败过税务局。现在他们碰到了这位倔强、坚韧的小伙
子嘎玛桑珠。
从此嘎玛在西宁做生意,羊皮、虫草、鹿茸,有什么做什么。几个藏人合在
一起做,赔了一起赔,赚了一起分,就像一家人,不分彼此,但生意一直没什么
起色。某一天,他发现两个同伴兴高采烈,原来他们用7000元买了一个绿度母佛
像和金字经书,很快以四万多卖出。嘎玛大吃一惊,在他心里,做佛像买卖如同
吃佛的肉,不能容忍。“咱们分手吧,我绝不做这种生意。”他说。
两人很高兴,因为佛像赚了三万多,嘎玛退出,他们就多得很多钱。
嘎玛与表哥这几年生意连做连亏,已欠债12万,多登愁得睡不着觉,嘎玛却
浑若无事,“我们绝对能赚回来!”他说。
1987年,国家成立援藏基金会,嘎玛一直想为家乡建学校,便与援藏基金会
建立联系。1990年,恰嘎玛在西宁赔个精光的时候,援藏基金会问嘎玛能不能捐
点钱。拉萨甘丹寺的很多喇嘛从劳教所出来后,其中二十多个老喇嘛没有亲人,
无法谋生。援藏基金会要买一个林卡(公园),让老僧人们经营,也算有立足之
地。买那个林卡需两万多,嘎玛二话不说,要西宁的朋友小马捐出五千块,他自
己赞助一万。他一分钱没有,以每年百分之四十五的利息借私人贷款,一年之后,
他要还14500。那些老僧人们余生有了着落,对嘎玛无以为报,以后每逢过年,
便给嘎玛送来一大桶酸奶。
一贫如洗的嘎玛天天梦想发大财。高利借贷一万元的几天以后,这个22岁的
康巴人卷土重来,带着500块钱回到西宁。
三十九 佛像
回西宁不久,嘎玛做了个一生中最重要的梦。他后来相信,这个梦预示着他
一生的转折,给他指出幸福的方向。
在梦里他回到家乡,带着几头牦牛上山割草,草绿油油的随风起伏。他欢天
喜地挥舞镰刀,几头牦牛背满了草慢慢下山。
嘎玛心爱的白色小牦牛走在最后,它出生时体弱,差点死掉,奶奶悄悄请了
喇嘛念经,一直用牛奶喂它,终于养大。嘎玛在它耳上系一条红布,表明这头牦
牛是放生的,不能杀。这样的放生牛连小偷都客气,不会偷走。嘎玛与它一起长
大,对它很有感情,每天回家总要摸摸它的脖子,和它玩一会儿。
小牦牛生怕被石头绊倒,驮着草小心走着。它很通人性,不会擅自回头吃背
上的草,直到回家喂它才吃。嘎玛背着草与小牦牛并肩而行,高高兴兴下山。
一觉醒来,嘎玛大为兴奋:“哎呀,这个梦好得很,我今天绝对发大财!”
他离开西宁往塔尔寺而去。塔尔寺距西宁25公里,在湟中县的莲花山中,与
拉萨甘丹寺、哲蚌寺、色拉寺、日喀则扎什伦布寺和甘肃拉卜楞寺并称格鲁派六
大寺院。
嘎玛围着塔尔寺转经,东南西北地烧香磕头。塔尔寺是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
大师的降生地,宗喀巴本名洛桑扎巴,湟中古称“宗喀”,“宗喀巴”意即“宗喀
地方的人”。藏语称塔尔寺为“兖本贤巴林”,意为“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弥勒寺”。
相传宗喀巴诞生后,从剪脐带滴血处长出一棵菩提树。青年宗喀巴在卫藏学佛,
母亲寄他一绺白发,表达对儿子的思念。宗喀巴给母亲和姐姐寄去用鼻血绘成的
自画像两幅、狮子吼佛像一轴,并在信中说:“若在我出生之地以十万尊狮子吼
佛像及菩提树为胎藏建一佛塔,则如同亲晤儿面。”在信徒资助下,母亲次年将
菩提树用绸缎包裹,与印成的十万尊狮子吼像作胎藏,周围砌石加固,建成一座
莲聚宝塔,即今天大金瓦殿内大灵塔的前身。后人以此为中心慢慢建成现今巨大
的寺院。因为先有塔又有寺,所以汉语译作“塔尔寺”(一曰“塔而寺”)。
嘎玛在塔尔寺转了一天,既没收到天珠,也没收到珊瑚,装了满肚子气。在
塔尔寺的一个朋友问他:“你今天发财了没?”
“没有,那个梦白做了!”嘎玛气鼓鼓地说。
一直呆到下午6点,他花一块钱坐最后一班车回到西宁,心里愤愤不平:多
好的一个梦啊,居然没预示点什么!
他没精打采走到一个古董门市部,看里面有一圈人围着看什么,走近一看,
中间是两个汉人守着个大麻袋。见他过来,门市部的人问他:“你要不要娃娃?”
这些人常跟藏族打交道,学会了藏语,把佛像称为“娃娃”。
麻袋里全是佛像,两个汉人说他们是山西大同的,佛像是从农村收购来的。
哪个值钱,哪个不值钱,嘎玛一窍不通,但他喜欢佛像,而且一看就知道哪
个精美。他挑出两个,正谈着价钱,旁边几个人忽然将佛像抢了过去。
“干嘛?”嘎玛问,“那是我挑出来的。”
“我们早就选好了。”那些人说。
嘎玛这才明白,原来中了他们设好的局,门市部的人不知道什么佛像好,便
骗他来挑,等他挑好了,他们再仗着人多抢过去。
嘎玛“哐当”一声将门关上,背靠门握紧刀把说:“一个也不许走!”
对方有七个人。嘎玛发怒时,不管对方是七个还是七十个。
“你们太欺负人了,今天不把佛像还我,谁也别想出门!”嘎玛说。
慑于他的气势,七人只好把佛像给他,嘎玛以2175块买到手,高高兴兴将佛
像请走。后来才知,一个是元代早期财神佛,一个是明代释迦牟尼像。
嘎玛捧着佛像,左看右看,前看后看,“嘿嘿”傻乐,兴奋得一夜睡不着。
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做了那个美梦:多好的佛像啊,他请来了!这是他一生中第一
次收购佛像,并从此开始了收藏藏族古董的生涯。
他写下“我买了非常漂亮的佛像!”,请人译成汉语,跑到邮电局给表哥多登
发过去。
“啊,表哥肯定要乐坏了!”他想。但表哥在回电中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我
们欠债,你还买佛像!难道你要做买卖佛像的生意吗?”
这可气坏了嘎玛:“哼,我请来这么好的佛像,你应该表扬我一下,不表扬
的话,也不要骂我嘛,你再骂我,我干脆献给寺庙!”
嘎玛把佛像存到塔尔寺一位回族朋友的店里,几天后店里来了两位藏人,他
们专门收购佛像,看到了那两个佛像,先是磨磨蹭蹭东张西望,然后似乎不经意
地问:“这两个佛像看着还可以,多少钱?”
“这是一个朋友的,不卖。”回族朋友说。
两位商人找到嘎玛,请他吃饭,打麻将,交朋友,几天以后才通过回族朋友
问嘎玛:七万元卖不卖?
“我就是穷得要饭,也不会卖佛像。” 嘎玛说。
其实嘎玛穷得跟要饭差不多了,债台越建越高,可他依旧浑若无事,身着
藏装,长辫以黑丝穗盘在头顶,快快乐乐奔波在西宁和塔尔寺之间。某一天经过
西宁火车站广场,见20多位藏族老人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上前一问,原来是从
日喀则来拜塔尔寺,出得火车站,不知东西南北。他们要是被人偷了钱,怎么回
西藏?嘎玛急忙花72块钱租了一辆22座面包车,将老人们送到塔尔寺。一个老太
太扯着嘎玛的手说:“小伙子,我们要为你念经啊,你人这么好,会长寿的。”
就在这个时期,在西宁“大十字”街,嘎玛从两个汉人手里以25000元高价
买了那颗三眼天珠,并从此专业收购天珠。直到收到30多颗天珠,借了十多万元
后,表哥从拉萨来西宁,把天珠带回拉萨。很快有人出价七万买那颗三眼天珠。
“卖不卖?”表哥问。
“不卖。”嘎玛说。他对那颗天珠充满信心。
几天后,有人出价九万,嘎玛仍不卖。
其他的天珠一共卖了十几万,债务全部还清,嘎玛理直气壮地保留着那两尊
佛像。
1993年夏天,嘎玛去西藏日喀则和边境城市亚东收购天珠。他先在日喀则买
了几个,然后到亚东。那里有境外走私来的牛仔大衣,他买了一件,里面穿藏袍,
外面罩牛仔大衣,穿得不伦不类,怪里怪气,许多人拿他当外国人。他花80块买
了个旧照相机,兴致勃勃拍那山山水水,他哪晓得那是边境,是敏感地区,他拿
着照相机在边境山里出没,像是电影上的间谍。
嘎玛晚上住在亚东的宾馆,光着膀子倚床上读六世^人人的诗歌。他随身带
着很多书,包括更敦群培的著作、六世^人人喇嘛的诗、香曲多杰的经书和米拉日
巴的传记。离开家乡前,他虽然学会了藏文,但读书不多,做生意后才随身带书,
日日学习。
嘎玛大声唱着仓央嘉措的诗: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皎洁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脸庞,
浮现在我心上。”
很多人认为这是一首爱情诗,但嘎玛有自己的解释,他觉得“玛吉阿米”代
表的是母亲,而不是什么情人。他一面唱着,一面在纸上写下感想。
“砰”一声,门被踢开,“不许动!”随喊声冲进来七个人,七支枪口对准他。
嘎玛不惊反恼,大喇喇坐着不动。
“起来!”军人大喊。
“你们说不许动嘛。”嘎玛说。
两个士兵将他扯起,他一下挣脱,忽觉有个凉凉的东西顶在颈上,却不知是
什么。那是一支电警棍。那军人见他无反应,奇道:“没电了吗?”下意识用电
棍在自己左手上一触,“啊”一声痛得大叫。
两个军人看住嘎玛,另外五人将房间查了个底朝天:床垫割开,地板掀起,
连他的鞋底都割开,啥也没有,只有几万块现金和几个天珠。
“你到这里干什么?”
“买天珠。”
“胡说,这里哪有天珠!”
“你手里明明拿着我的天珠,怎么说没有?”
几个军人审查他在纸上写的诗句,一个汉族军人问:“这是什么?”
一个藏族军人说:“六世^人人喇嘛的诗。”
“啊!^人人!”汉族军人对嘎玛大叫,“对,抓的就是你!”
藏族军人急忙低声向他解释:“那是几百年前的^人人喇嘛,不是现在这一个。”
军人们不再理会诗歌,问嘎玛:“你去年去尼泊尔做什么了?”
“尼泊尔?”嘎玛这才明白,他们搞错人了。他这几年全在西藏和青海,哪
去过什么尼泊尔。
“你们弄错了,”嘎玛说,“我没去过尼泊尔,我发誓。”
那些军人看他穿牛仔衣,以为是从尼泊尔越境来的人,
军人要他15天后到日喀则听候处理,“你不要跑掉!”他们说。
“我干嘛要跑?钱和天珠全在你们手里,我一跑,你们不发财了?”嘎玛说。
其中一位藏族军人来自边防总队,他回到日喀则,妈妈问他做什么去了,他
说去抓了一个从西宁来的康巴人。
妈妈说:“有一个在西宁的康巴小伙子真是好人哪,我们去塔尔寺拜佛,他
可怜我们这些老人,帮了我们很大的忙。”
“他长得什么样?”儿子问。
“高高大大,二十五六岁,留着长辫子,用黑绳子缠在头上,还带着长刀子。
那可真是个好小伙子啊。”
嘎玛几天后找到日喀则边防总队,又见到这位军人,这位军人很客气,说看
了嘎玛在山里拍的照片,全是花花草草,没什么问题,的确抓错了。他把东西还
给嘎玛后问:“你以前是不是在塔尔寺附近做生意?”
“是啊。”
“请到我家喝茶吧。”军人说。
嘎玛虽觉奇怪,也不推辞,一进门,军人妈妈吃了一惊:“哎哟,你什么时
候来的啊?”
嘎玛认出来,那就是他在西宁帮助过的老人,真是又惊又喜。
老太太欢天喜地拉着嘎玛的手问:“你和我儿子这么有缘分啊,你们怎么见
到的?”
两个小伙子嗯嗯啊啊,闪烁其词。老太太立即将喜讯告诉另外的老人们,于
是一群群的老人来了,告诉嘎玛:“你在西宁帮我们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要敲
诈呢,坐在车上提心吊胆的,后来才知道你是好人。”
这些老人一家家地请嘎玛喝茶吃饭,各家各户转下来,足足花了一个星期。
嘎玛一下成了日喀则的明星。
他以日喀则为基地收购天珠,有时收不到,几十个老人帮他,这家卖他一颗,
那家卖他一颗,让他生意好生红火。
他开始在日喀则收集藏族古董和旧家具,这些东西极为便宜,或五十,或一
百,太过贵重的东西,嘎玛没钱,不去沾手。他收购最多的是古代青铜器,那多
属于象雄文化时代。在以前的藏区,精美的佛教用品和古董主要存于寺院和大户
人家,文革期间有些被砸烂,许多被没收,扔进库房的什么角落,许多年后或是
扔掉,或三五块钱处理,这些珍贵物品又流落民间。
20世纪90年代初,民间市场还没繁荣起来,有些藏民将手里的物品三五十块
钱出手,嘎玛出价往往是别人的几倍,所以日喀则的市场都知道嘎玛桑珠——这
小伙子一来,大家就有钱赚。
嘎玛的收藏越来越多。他对藏族古董的收藏不是缘于买卖,而是出于喜爱,
就像第一次买那两个佛像,他知道自己一生也不会卖出那佛像,那不会给他带来
任何收入。
他收藏得越多越感到震惊,原来藏族有那么多精美的古董,民间也有珍贵的
日常用器,闪烁着藏族文化灿烂的历史。但市场上许多美仑美奂的古董廉价得吓
人,如同汉人市场上的白菜大葱。许多佛像甚至被当作破铜烂铁处理,更多的以
极低价格被境外收购。
嘎玛尽量拣选那最珍贵又易被忽略的物品。天珠是传统的珍宝,虽然也在往
境外流失,但不至于消亡,而许多传统工艺制作的用品,甚至是日用品,如锅碗
瓢盆,却日渐稀少,很可能多年之后再难寻踪迹。嘎玛用买卖天珠的赢利收藏这
些物品。他经常想起爷爷——他在夜里用白马驮着经书,偷偷为娘拉寺保留火种。
爷爷也许会感到欣慰:自己的孙子在做同样的事。
嘎玛多年在外做生意,每逢见到老乡,总要问两件事:“我奶奶好吗?我的
小马‘弟弟’好吗?”
1995年年底的一天上午10点,嘎玛在成都接到舅舅家二表哥的电话:“奶奶
病重。”
嘎玛惊慌失措,一时借不到车,情急之下,当即用15万买了辆二手丰田越野,
请了一位朋友开车,直奔西藏。
他有不祥的预感。
一年多以前他已听到一个坏消息:小马“弟弟”死了。前一年夏天下暴雨,
两只发情的公马追“弟弟”,“弟弟”吓得乱跑,从山上摔下去,腿摔断了。马不
像牦牛,断了腿很难恢复。
因为这是嘎玛最喜欢的小马,奶奶在家里给“弟弟”腾出一个房间,把它养
在里面,冬天找最好的草给它吃,像照顾孩子一样尽心。但小马还是没养过来,
在第二年春天死了。
人们将它天葬。在昌都,马和狗像人一样被天葬。
嘎玛到拉萨后许多年没回家,一直想着自己的“弟弟”,就像是最好的朋友。
小马驹死了,嘎玛像失去亲人一样悲伤。
现在奶奶的坏消息又来了。他当夜到二郎山,因为夜里危险,管理人员不让
上山,嘎玛请求多时才放行,疯狂过山,开一夜到新都桥,司机停车睡了两小时,
继续沿川藏北路躜行。因为在山路上疯奔,汽车的前盖被颠坏,翻起来挡住视线,
便到汽修厂焊结,不想那些工人笨手笨脚地将车盖焊坏了,耽误两小时,嘎玛气
疯了,脚踢着汽车,嘴里咆哮着。
“莲花生大师,绿度母,嘎旺法王,请保佑奶奶好起来,保佑我赶到她面前。”
他不停地念着佛。
前一年奶奶刚刚生过病,嘎玛买了爷爷生前盼望的转经筒回家,在奶奶榻前
服侍了七个月。奶奶很高兴,她的嘎央终于回来了,她每晚给孙子讲年轻时到拉
萨,讲这一生的故事。嘎玛每天为奶奶念经,祖孙其乐融融,七个月后,奶奶身
体好起来。
嘎玛盼望奶奶这次还能好起来,他还要让奶奶过上最幸福的日子。他现在有
钱了,能做让奶奶高兴的事:在他陪奶奶的七个月里,他为孜荣部落的十一个村
捐钱,每个村建了一座桥,村民们可以自由到热曲河对面;他建了一个寺庙学校,
让孩子们读书,结束了孜荣部落没有学校的历史;娘拉寺下的德吉村(幸福村)
有80多户孤寡老人,他全部赡养起来。他还要做更多的善事让奶奶高兴。
嘎玛用疯奔的车轮把白天压成黑夜,赶到雀儿山。丰田吼叫着冲上去,雀儿
山险峻异常,在海拔4000米以上,夏天都满目积雪,更别说隆冬。丰田冲到海拔
近5000米时,突然陷进厚厚的雪堆,如同陷到泥潭,再也动弹不得。
嘎玛冲入路边积雪,挖出石头搬到陷车处,因为车轮绝望地飞转,积雪已成
泥水,冰冻的水没到膝盖。他把石头垫到车轮下,因为石头冰冷,手粘到石头上,
一层皮剥了下来,鲜血直流。但他又累又急,觉得身体越来越热,一点冷意也没
有。只是两人鼻血越流越多,出现藏族人极少见的高山反应。
终于盼来一辆东风卡车,嘎玛将其拦住,用卡车把丰田拉出来。两人翻过雀
儿山到德格,汽油耗尽,但夜里加油站关门,他们焦躁地等着太阳升起,加满油,
向西冲过金沙江。
到江达县时,突见一只老鹰一个俯冲,将一只小鸟抓住甩到路上。嘎玛心中
大惊:“坏了,奶奶不好了!”
心急火燎开到热曲河边,碰到一位老乡,嘎玛急急问:“我奶奶怎样?”
那人犹豫了一下,怪怪地说:“还那样。”
“什么?你什么意思?”嘎玛问。
“去世了。”他这才说。
嘎玛后来见到此人就很生气,是他给嘎玛带来坏消息。嘎玛知道自己心态不
对,但无法克制。
仁青到桥下接他,什么话也不说。嘎玛没有哭,心里一直迷迷糊糊地叫:“阿
奶,阿奶,我为什么见不到你?为什么我们这么没缘分?”
他颓然坐到家里,妈妈、仁青桑珠和弟弟晋美朗加红着眼睛,谁都不敢对他
提起阿奶。
“阿奶,阿奶”,嘎玛木然想着奶奶——
奶奶搂着他,骑着白马去找阿达拉姆,她弯下腰对阿达拉姆说:“阿依,这
孩子眼睛疼,请你帮个忙吧。”
奶奶给他讲去拉萨的故事,那故事催发了嘎玛的梦想;
嘎玛要去拉萨了,奶奶牵着他的手,将他送过桥头,叮嘱道:“嘎央,财富
是靠不住的,靠得住的,只有佛祖。”
奶奶为他照顾小马驹,就像小时候照顾自己一样……
嘎玛喜欢喝酒,一次喝20瓶啤酒不在话下。他去年回家看奶奶时,亲戚朋友
来送酒,他天天畅饮。妈妈劝他不要喝酒,并要他到喇嘛面前发誓,奶奶心疼孙
子,说:“他喜欢喝,就让他喝一点嘛。” 嘎玛有一天夜里在舅舅家痛饮,一人
喝了六瓶白酒,回到家里,醉醺醺纵声高叫,奶奶担心了。嘎玛要离家时,奶奶
拉着他的手说:“嘎央,你在家里可以喝酒,但出门在外就不要喝了。”
“阿奶,为什么我见不到你?为什么我们没缘分?”嘎玛喃喃说着,跪到安
眠的奶奶身前:“阿奶,你对我的教育,我一定遵守,我发誓!”
四十 “楼兰大盗”
1998 年3 月18 日夜,数十名便衣警察蹲守在乌鲁木齐机场,等着擒拿“建
国以来新疆最大的文物贩子”,那人“似荒原野狼,行踪不定,诡秘异常”。
此人便是嘎玛桑珠。
几天前,珍嘎来到西宁的青海邮电学校——就是扎多在那里混了四年的学校
进修,与嘎玛见面。有天夜里嘎玛做了个梦,看见一只狗冲他汪汪乱叫,忽然变
成个人,对他呲着牙,狰狞可怕。嘎玛像被施了咒语,动弹不得,“莲花佛,嘎
旺法王!”他大声呼喊。
“嘎玛嘎玛你怎么了?”惊慌的珍嘎叫醒他。
嘎玛大汗淋漓,不知此梦之所指。
他告别珍嘎去成都,先处理自己的皮衣业务,然后带一个皮箱,里面装着人
民币和美元,一共约合40 多万人民币,登上飞机去乌鲁木齐。
在过去的三年中,嘎玛大起大落,大落大起。奶奶去世后,嘎玛花了几十万
元,请许多大喇嘛为奶奶念经超度,请人将一本400页的佛经刻成玛尼石,足足
刻了两年。在康区,恐怕难有普通人像奶奶一样享受如此隆重的葬礼。为了让奶
奶转世为人,嘎玛不在乎花掉所有的钱。
他从日喀则回到西宁,听说生产机场跑道材料很赚钱,便与朋友一起投资建
厂。整整两年,他被这个工厂拖进泥潭:当地银行贷款下不来,市场价格下降,
工厂污染极大。两年后嘎玛不得不扔掉工厂,这下不但把买卖天珠的赢利全赔光,
还欠债200多万。
更糟糕的是,贡觉老家的很多人跟他借钱做生意,嘎玛一万两万地借出,当
他的钱全投入工厂时,自己没钱借给别人,便为老乡做担保人借贷,几年下来,
老乡们还不起钱,债主来找嘎玛,连本带利,嘎玛还上一百多万。他不敢跟老乡
们讨债,那会把他们逼上绝路,只好把帐免掉。老乡们为他念经祈福。
雪上加霜,嘎玛彻底穷大了。
嘎玛到处打家劫舍,经常问在塔尔寺开店的那位朋友:“今天你卖了多少
钱?”人家或卖了300,或卖了500,他便说:“那我借了。”于是又能吃几天饱饭。
虽然欠债三百万,嘎玛仍然不忧不愁,佛教给他的乐观品性,让他每天都喜
笑颜开。“我一定会发大财!”这信念从没动摇过,只是需要时间来等那命定的缘
分。
一日,他在兰州花六万块买了一个汉玉——他知道自己不懂,就是冒险试试。
他拿给几个人看,没人懂行,一个月后他第一次来到北京,到了潘家园古玩市场,
一家古玩店老板以28万买走。
嘎玛兴趣大增,在潘家园里转来转去,看中一个翡翠鼻烟壶,以三万成交,
带回成都,成都没人识货,他只好再回潘家园,刚好一个香港人走过来,嘎玛将
他拦住,以20万卖出。等嘎玛日后成为行家,他才意识到,那清代鼻烟壶若留到
现在,在香港拍卖的话,能卖四五百万。
“唉呀,这个好玩,”嘎玛想,“这样挣钱太容易了!”他把一些天珠卖掉,
腾出钱来买古董。办工厂赔个精光,似乎要从古董上翻身了。嘎玛兴冲冲到郑州,
激情澎湃中掏出所有家底,买了70万元的古董。他带到北京,有人出15万美元,
嘎玛胃口太大,没卖,找到几个内行人鉴定,“假的!”专家说。
这坚定了嘎玛的自我评价:“笨!我非常笨!任何人骗我,都很容易。”
他抱起那些假货扔进箱子里。他知道可以卖出去,买主们不知那是假的,
但他不想坑人。
他前面买卖古董所得,被这些假货一笔勾销,债务仍是300万。他回到拉萨,
亲戚奶奶见到他后哭起来:“你们如凯家做了那么多好事,你的命怎么这么不好
啊。”
但嘎玛不觉得自己命不好,他坚信自己终将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商人。1996
年新疆边贸市场开放,嘎玛终于做成一个大买卖——他从杭州订做皮鞋和皮衣,
通过新疆运往俄罗斯。从杭州订做一件皮衣只要1000块,如果货物进不了俄罗斯,
他再运到成都和拉萨,以2500元卖给商家,商家在市场上以3700元出售。因为那
皮衣质量上乘,很快在拉萨流行,十几年后,嘎玛发现还有人穿着他当年卖出的
皮衣。
因为频繁往返于新疆和内地,嘎玛发现一个巨大秘密:新疆边贸大量使用
美元交易,因此很多商人积有美金,急于换成人民币;而内地商家和银行急需美
元,谁也不知道新疆有那么多美元闲置。这个秘密似乎只有嘎玛知道,他从新疆
收购美金,装在牛皮手提箱里,坐飞机到成都,下了飞机便冲进中国银行。将美
元卖给银行,一个美元可赚两毛七人民币。成都的银行从不知这个神秘的大辫子
藏族人是什么来头。
嘎玛将人民币装满皮箱,转身飞到新疆收购美元,两天后再提着两个重重的
皮箱返回成都。他心里兴奋,可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生怕被人看破秘密。他最多
一次带回100万美金,一转眼工夫赚27万人民币。天底下恐怕再没有赢利如此迅
速的生意,现金流动之快,就像高原上的马蹄。有时他一个星期做三次交易。那
一年,他的各种生意——包括美金和皮衣,一共赚了600万,还清欠款。
几个月后,他听新闻说中央出了新政策,这样买卖美元违法,嘎玛立即收手,
集中精力做皮衣生意,顺便收集古董。
嘎玛经常逛乌鲁木齐的二道桥古董店,有一天看到一块木简,长约20公分,
宽四公分,上面写着一些字母,有些是藏文,嘎玛能读出来,但有的与藏文有些
区别。嘎玛对有字的东西特别注意,这也许缘于藏族人的传统,因为藏文字纪录
的主要是佛经,所以藏族人敬惜字纸,绝不乱丢有字的纸片。
“这块木头启发了我,转变了我的一生。”嘎玛告诉我。
他看着木简上那些字母,一下想到更敦群培的著作。更敦群培研究藏文的起
源,解释藏文的30 个字母是怎么创造的。嘎玛忽然想到,更敦群培所说的古藏
文笔划,与这块木头上的字母一模一样,这木头所记载的字母,应是藏文的前身。
他1995年曾从一本藏文杂志上看到,新疆出土的木简上有类似藏文的字母,
嘎玛认为那就是古代藏文。如果这块新疆出土的木简真是松赞干布之前的物品,
嘎玛就可确信,在古代,包括青藏高原、克什米尔和新疆等广大区域,都受古代
象雄文化影响。象雄文化是最古老的藏族文化,在印度教、佛教和伊斯兰教诞生
之前,象雄文化的古老苯教是这些区域最原始的宗教,象雄文明是青藏高原、南
亚和中亚文明之始祖。
店主说,这木片是在戈壁滩上发现的,与木片一起出土的还有一块毛织品,
嘎玛花800 块钱买下这两件东西,请人对丝织品做了碳十四鉴定,果然是汉代的
物品。
这就是藏文的前身,这就是象雄文化!嘎玛高兴啊。人们一直认为,藏文是
松赞干布时的大臣吞米桑木札创造,现在他有了证据,证明藏文的来源更早,而
且就是来自藏族本土的象雄文化。有些史书上说吞米桑木札到印度学习之后,创
立了藏文,也有人争论说藏族以前就有文字,吞米桑木札只是创立了藏文语法,
但这种说法并无实物证实,嘎玛手里的木简就是物证。
嘎玛喜欢到新疆,并不仅因为生意,还有文化对他的吸引:西域三十六国、
佛教文化、波斯文化、伊斯兰文化、汉文化、象雄文化,全汇集于此。嘎玛在那
里留连忘返,觉得新疆文化的历史价值远没被挖掘出来,他甚至有个念头:等有
了钱,在新疆办一个文化多样性博物馆,也许会对新疆有所贡献。他对新疆的感
情连自己都纳闷:“我是不是从新疆转世来的?我与新疆有什么因果?”
但在警察眼里,嘎玛对新疆文化的热爱,却是他作为“大文物贩子”的佐证。
1998 年3 月18 日夜,他们埋伏在乌鲁木齐机场,等着抓获嘎玛,立那绝世之奇
功。
2006 年7 月13 日的成都,嘎玛递给我一份《青年与社会》(增刊)杂志,“这
就是我。”嘎玛指着封面,哈哈大笑。照片上,他在乌鲁木齐机场被警方抓获,
戴着手铐,两边由便衣警察架着,一张大圆脸被闪光灯照得煞白,眼睛闭着,黑
黑的小胡子滑稽地凸显,说不出的狼狈,一看就不像好人。在内页上,这张照片
的说明文字为:“楼兰大盗落入法网”。
这份杂志的封面文章《楼兰大盗》,叙述新疆公安机关抓获了在楼兰挖掘古
墓、偷盗汉代彩棺的阿布力孜.克里木等人。文中把嘎玛桑珠写成“尕玛桑珠”。
审问阿布力孜楼兰古墓文物的去向时,他交待了已把六件文物以8.4万元的
价格,卖给了一个名叫尕玛桑珠的藏族文物贩子。尕玛财大气粗,下榻在乌鲁木
齐的环球大酒店。但专案组刑警前去捉拿尕玛时,尕玛已在我警方于3月12日当
天抓获阿布力孜的早些时间飞离乌鲁木齐。经查,尕玛买的是乌鲁木齐——成都
——西宁的联程机票。
尕玛桑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现在虽然还不甚清楚,但民警们已感到这是
一条“大鱼”,真是太有干头儿了!
国际机场:巧设诱捕计 大鱼来咬钩
3月14日,两个警官直飞青海西宁,“恭候”尕玛桑珠从成都飞抵西宁。
到了西宁,展开工作后,他们才认识到这个尚未谋面的藏族人是个极不寻常
的人。在西宁警方配合下,他们了解到尕玛桑珠是青海湟中县人,使用的身份证
上却是一个汉族名字:李文帮。
青海省的湟中县因有一座塔尔寺而闻名中外。塔尔寺是中国喇嘛教格鲁派六
大寺院之一,寺内古木参天,佛塔林立,寺中的“酥油花”、“壁画”和“堆绣艺术”被
誉为塔尔寺的“三绝”,该寺院为海内外的佛教徒和众多的中外游客视为圣地和胜
景。在通往塔尔寺的公路上,有一公里长的一段手工艺品一条街,街两侧一个挨
一个全是向游客兜售手工艺品的小摊儿。这些小摊中有不少人在暗中捣腾文物。
尕玛桑珠在这个市场中名气大得很,但近期内没人见他在这里出现。随着调查的
深入,发现这个人并非青海人,或者说他曾在青海居住几年后又迁回了西藏老家
昌都地区的贡觉县东巴乡。
尕玛桑珠是个神秘人物,似荒原野狼,行踪不定,诡秘异常。他的手机是四
川南充的,传呼机却是青海西宁的。在有关部门的密切配合下,发现西宁有人给
他打了个传呼,他从成都回了机,是回给某宾馆306房间的,一查,住在此房的
是一个藏族女人,后查明系尕玛的情妇。
根据掌握的情况,在西宁和成都抓尕玛都有所不便。若到昌都的贡觉去抓,
因那里是尕玛的老巢,更为不易。那么,抓尕玛最理想之地只能是乌鲁木齐了。
可是,如何叫他乖乖飞到乌鲁木齐呢?这就得跟他斗斗心眼了。钓什么鱼下什么
饵,尕玛是个狡猾的文物贩子,以文物为饵钓他应是最佳选择。一个大胆的不无
冒险性的计划在专家指挥员的几番琢磨下产生了。
于是,一位副支队长带四人与阿布力孜同吃同住,负责“下饵”,另一路到乌
鲁木齐机场张网以待。
3月16日,“捕鲨”计划开始实施。
公安人员吃住在阿布力孜家里,叫阿布力孜给尕玛打传呼,谎称他要的“漂
亮棺材”和“完整干尸”都已到手,请他速来乌鲁木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否则将
出手给×××(另一位文物贩子)云云。
尕玛果然回了机,却说出一番令人吃惊的话:“你别骗我了,你们已经被公安
局抓住了。”是谁泄了密?不可能泄密呀!尕玛这话儿八成是诈术。好,咱就将计
就计,公安人员叫阿布力孜这样回尕玛:“那全是×××想要这两件宝贝,才给你
放的谣言,你要是这样信不过我,我可真要把宝贝给×××啦。”
尕玛急了,说:“既然这样,我过两天一定到乌鲁木齐去,你等着我。”
“究竟哪天来嘛!”
“就这两三天,我一准去。”
但是,16、17、18连着三天不见尕玛有什么动静。这三天真熬人呀!神经不
敢有片刻的松弛,还时时担心夜长梦多,万一尕玛识破我方计谋,就此隐匿而去,
这十来天的辛苦和这一“妙计”可就全泡汤了。更重要的是尕玛跑了,那些珍贵文
物也将不知流向何处。而且,据查尕玛在云南、西藏的边境地区也有多处关系,
在尼泊尔还有亲戚,万一将文物倒到境外,再追回来怕比登天还要难呀!
3月18日晚上,专案组从乌鲁木齐民航公安局获悉尕玛终于登上了成都飞往
乌鲁木齐的飞机。一位处长立即率领精兵强将在乌鲁木齐机场布下天罗地网,“恭
候”尕玛桑珠的“光临”。
乌鲁木齐机场。飞机未能正点到达,使得指挥员们也心急如焚。立即与民航
公安局联系,询问原因。民航公安局积极配合,很快查清了飞机在中途加油时因
故不能正点飞抵乌鲁木齐,只好再耐着性子等吧!
时间在焦虑中一分一秒地逝去......
终于,久盼的那架波音飞机呼啸着从天而降,终于,久盼的那个尕玛桑珠拖
着那条引人注目的大独辫,手提密码箱,出现在视线里。在民航公安局刑侦大队
的全力配合下,数名身着便衣的刑警装作接人,从几个方向围了上去,刹那间如
猛虎扑食,将尕玛压倒在地。时间是3月19日零点25分。
尕玛落网后,从他身上搜出了用于购买彩绘棺材和干尸的人民币、美金,还
有手机等通讯工具及两件国家二级文物。
审讯室:喇嘛参与审案 创公安审讯之最
“3.10”案件除了是新疆解放后最大的文物案件外,还创了一个“新疆之最”,那
就是审讯尕玛桑珠。
尕玛常年活动在成都、西宁、兰州、乌鲁木齐、广州、深圳等大城市,本说
的一口流利汉语,但被抓以后,却装成既听不懂,更不会说汉话。审讯遇到前所
未有的难题!新疆虽为多民族地区,但要找一个既会藏语,又会汉语,还要会审
讯的“全材”式人物还是很难的,最后只能从和静县请来一个会说蒙语和藏语的喇
嘛,再配合一个会说蒙语和汉语的蒙古族民警,与只会说汉语的汉族民警一起来
审尕玛。审讯请喇嘛参与,这在我国公安工作上怕是绝无仅有的一例了吧!
尕玛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又像西瓜掉进油桶里又圆又滑,不是避重
就轻,就是王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侃侃而谈他对家乡所做的所谓“善举”。问他
到新疆几次,来干什么,他说,只是在二道桥集贸市场小摊上买了一块旧地毯,
拿到成都又卖给了两个不认识的北京人,赚了几个小钱,这并没有犯什么法,你
们抓我实在是误会呀。
为彻底攻破尕玛这道难关,民警以百折不挠的精神一次次审讯,提醒他不要
心存侥幸。一次提审他时,让他“无意”中看到在押的阿布力孜.克里木,他终于
明白自己落网绝非误会。
经过二十多次审讯,尕玛终于彻底投降,不仅用流利的汉语交代了罪行,还
表示要通过朋友把文物追回来,一件不少、不坏地交还新疆,将功折罪。
不久,他的朋友、四川著名的藏族民营企业家登巴大吉果然亲自飞赴乌鲁木
齐,将六件珍贵文物交还。
那六件二千余年的文物经数千里流转,两次翻越六千多米高的雀儿山,两次
跨越惊涛拍岸的金沙江,终于回到了它们的故乡新疆,头功当属我公安民警!
四十一 牢狱之灾
我饶有兴味地读着这篇文章。此文用大量篇幅讲述公安机关神勇地计诱、抓
捕和审讯嘎玛,读者可能得出结论:嘎玛是此案主谋。文章用了许多贬义词来强
化这一印象:“文物贩子”、“财大气粗”、“大鱼”、“神秘人物”、“捕鲨”、“似荒
原野狼,行踪不定,诡秘异常”、“像西瓜掉进油桶里又圆又滑”。文章把嘎玛的
恋人珍嘎称为“情妇”,把他的贡觉老家称为“老巢”,似乎那是个土匪窝,而不
是一个普通藏族村庄。
更有问题的是如下句子:“尕玛落网后,从他身上搜出了用于购买彩绘棺材
和干尸的人民币、美金,还有手机等通讯工具及两件国家二级文物。”不知道文
章何以肯定那钱是来“购买彩绘棺材和干尸”的,而且,嘎玛的通讯工具也被“搜
出”,似乎那不仅仅是一部普通的电话,而是手枪。
但文章无法否定,嘎玛既不是主谋,也没有鼓动盗墓,他实际与盗墓毫不相
干。这条“大鱼”、“野狼”、“鲨鱼”到底犯了什么罪被羁押,不得而知。文章没
提到嘎玛有合法收藏证,没提到那所谓的文物,是他从政府批准的文物商店里购
买。那收回的六件物品,作者用惊叹的语气说:“实属文物珍宝!”也没说清楚到
底是什么“珍宝”,其他的文物在文章中都有描述,而说到这六件能定嘎玛“罪
恶行为”的物品,反倒遮遮掩掩起来。
文章也没提到,除了公安机关拿去嘎玛的40多万元,检察机关也没有起诉嘎
玛。没有什么罪名可以起诉他。后来嘎玛被无罪释放。
2006年7月13日,我在成都看完这篇文章,与嘎玛和扎多去街上吃午饭,一
路上嘎玛兴高采烈谈着他被人写成“野狼”和“鲨鱼”。我们进了一个家常菜餐
馆,一位男服务员向我们推荐水煮鱼。
“鱼是活的吗?”嘎玛问。
“当然活的。”小伙子骄傲地说。
“那不吃。”嘎玛说。
小伙子呆了一下。我们点了几个青菜和一个牛肉,没要酒。奶奶生前劝她的
嘎央在外少喝酒,自从奶奶去世,嘎玛滴酒不沾。我们吃完饭回到嘎玛家,刚刚
坐定,一位先生兴冲冲进门,手里挥舞着一个拍子,像是羽毛球拍。这是台湾的
陈先生,暂住到嘎玛家里。“嘎玛,我买了一个打蚊子的电拍子,今天就把蚊子
杀光!”他高兴地说。成都蚊子多,他受够了罪。
嘎玛拿过拍子笑道:“哎呀陈先生,这杀生的东西不能拿到我家来啊。要不
先打你身上试试,看你疼不疼?”
陈先生进房间换衣服,嘎玛把拍子藏进自己房间。“我的拍子呢?”陈先生
出来,团团找他的武器。
“对不起啊,”嘎玛笑道,“我藏起来了。”
陈先生无奈地摊开双手。嘎玛得意地笑着,坐到沙发上,给我们讲他的新疆
故事。
乌鲁木齐有个叫“二道桥”的地方,有很多古玩店和工艺品店,很像拉萨的八
廓街。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认识了那个店老板阿布力孜,买了他不少银元。过后
知道大部分是假的,我骂了他。后来我又买了他一个地毯,他店里的东西太多了,
装得满满的,现在想来,百分之九十五的东西是假的,但我买的地毯是真的,这
个我懂行。
最后我选他一大堆东西,付了八万多块,包括木器、地毯、丝绸,大部分有
古象雄文化特色,我很高兴。买的时候我问他:“我有收藏证,买东西不犯法。你
可要注意啊,这些东西是合法来的吗?如果不合法,你要吃官司的。”
“没问题!”他说,“这都是戈壁滩上捡来的,那里有的是,随便捡,怎么会不合
法?我在这儿都干了20年了,合法经营,你看我的营业执照。”我看他墙上果然挂
着正式营业执照。
我最喜欢一张大地毯,上面有藏式图案,但地毯很破烂了,我选了手帕大小
的一块残片、几片丝织品、毛织品和木头,一共六样,想拿到北京鉴定和研究。
我把其他更值钱的那一堆暂放他那里,没想到后来他告诉我,那些东西堆在他车
库,全被偷了。我怀疑他卖给了别人,但也没法追究。
公安把我抓起来后,我才知道他们是盗墓的,一共五个人,阿布力孜等三人
把盗墓得来的东西藏起来,诬陷另外两个人偷了。那两个人很生气,报了警。阿
布力孜说我买过他的东西,公安这才要抓我。
我到了西宁见珍嘎时,五人中还没抓住的一个给我来电话:“你不要去新疆
了,公安局正查那事。”
查就查嘛,跟我有什么关系?哈哈,当时我真傻。
后来阿布力孜给我打电话,其实那是警察让他引诱我,他说:“嘎玛,你立即
来新疆,带上300万,这里好东西多啊,好几车呢。”
我心里嘀咕,觉得不对劲——哪有让我带上300万的道理?好像要骗我的钱
一样。那天晚上我就做了那个不好的梦,一只狗朝我叫。
那篇文章说,他给我打电话,我要的“漂亮棺材”和“完整干尸”都已到手,请
我速去乌鲁木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是胡说八道。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棺材和干
尸。文章里还说我身份证上是汉人名字“李文帮”,更是胡扯。我长的这个样子,
留着大辫子,穿着藏装,不大会说汉话,我说我是李什么文帮,你信吗?我身份
证上一直就是“嘎玛桑珠”,跟现在身份证上的名字唯一不同的是,我当时没加上
我们家的姓“如凯”。
我到成都时,一个朋友又来电话:“你千万不要去新疆!”我没有听他的话,因
为我没犯法啊,我怕什么?再说,乌鲁木齐皮革厂有我的生意,对方在等着我。
我带着40多万坐飞机去乌鲁木齐,哪里想到,下面几十个警察和记者等着我
这个“新疆最大案子”的主犯呢。那之后的10天,报纸上全是我的新闻,哈哈哈。
文章中说我带着“密码箱”,也不对,我只是提着一个小包,从机场出来,到处
张望,看是不是真有人抓我。没什么啊,我没看到警察。其实他们全是便衣。一
个女出租车司机过来,抢我的包,要我坐她的车。我跟着她走,还没上车,很多
人冲上来,抓住我的头、我的手、我的脚,我脚都挨不着地了,我以为是强盗,
有三个人抓着我的右手,我一下子挣脱,准备回拳打过去时,他们掏出枪来,噢,
那是公安。
他们给我戴上手铐,对着我“啪啪啪”地照相,闪光灯一直不停,耀得我眼睛
睁不开。杂志上的照片,就是那时候拍的。
他们把我扔到越野车后面,三个人压我的头,两个人压我的脚。我知道是公
安,不是强盗,不会有生命危险,没那么害怕了。他们压着我,我一直大声地念
着:“度母,你要看到!度母,你保佑我!”
车开了很久,也许一小时以后,车停了,我听到外面“嗡嗡嗡”的声音,那是
看守所的大门打开了,这个看守所关的都是重犯。
他们搜出我的钱,高兴死了,能不高兴吗?他们发财了。他们拍照片,拍电
视,然后审问我,我说只是收购新疆的地毯,到成都北京卖。他们说:“你态度不
错,明天再详细交代。”
没想到第二天他们就开始打我,天天打,打了18天。他们打人的方法多得很,
有时候要我弯着腰站,稍微一直腰就打。有时要两条腿交叉着站,站不稳也打。
有时候要脸贴着墙站,两只脚朝外分开,也贴在墙上,你试试,那样根本站不住
嘛,站不住就打。人家真聪明啊,想出那么多整人的办法。
他们越打,我越生气,越不说话,如果不打的话,说不定我还说点什么。他
们扯着我头发,拿剪刀放我头上:“你说不说?不说就剪掉。”这样威胁了我四次。
这种时候我就反抗,我的头可以割下来,但不能剪头发。藏族人传统留长发,文
革时统统剪掉了,我的头发是妈妈和奶奶要我留的,我从第一次离家到拉萨,除
了那次在西宁打架用刀割了一绺,头发一直留着。
我说:“如果我有罪,你们何必剪头发,直接枪毙嘛。”
他们打到我第9天,我啥也不说,他们实在没办法,找阿布力孜来和我对证,
他哭着求我:“求求你,把东西拿出来嘛。”
我骂他:“他妈的,我不认识你,我拿什么?”
我不交待也是为了他好。以我们康巴人性格,我俩就是有仇,到了关键时候
也绝不出卖你。
公安说:“你犯法了,知道吗?”
“我没犯法啊。”
“你怎么没犯法?别人偷来的东西,你买,不是犯法吗?”
“我是从店里买的啊,如果他卖违法的东西,你们怎么还批准他开店呢?”
“你要不知道那是违法的东西,为什么给那么多钱?我给你一支烟,要八万,
你给吗?”
“我要收藏啊,我和你干的不一样吗?都是保护文物,我有收藏证。”
“那是国家的东西!”
“我也是中国人啊,难道中国人不能保护自己国家的东西吗?”
他头痛得很,说不过我,只好打了。
其实阿布力孜卖给我的东西,值钱的我没拿走,先拿走的六件破地毯和丝毛
织品,什么钱也不值,我只是想研究,并不是文物。我捎信让朋友把东西送回来,
公安好高兴,又准备拍照,又准备摄像,可一打开包,我看他们的表情,知道心
凉了——什么大案,就这些东西?一个警察追问我:“就这些东西吗?”
我说:“是啊。”
我看到一个警察偷偷摇头。
他们叫阿布力孜来看,他承认这就是卖给我的东西。这下公安惨了,原来在
媒体上吹得厉害,说我是重犯,手里有“国宝”,但我哪有什么“国宝”?根本没什
么价值。从此警察态度软得很,天天问我:“嘎玛,洗不洗澡?”
朋友来看我,给我留下几千块钱,但掌握在警察手里,我拿不到。因为根本
不是什么大案,警察没得到上级拨款,天天跟我要钱吃饭,三个警察不好意思一
起要,审问完了,两个当官的先走,剩下一个小警察对我说:“嘎玛,我们没钱吃
饭,不好意思,你签个字。”我签上“取500块。嘎玛”,他们从我帐户里取出500,
给我200,他们自己要300。他们经常这样和我做交易,最多一次要了600。
后来有一段时间,有两个人晚上分别偷偷提审我,好像怕其他人知道。都是
一开始说东说西,我一直不明白,最后他们急了,干脆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搓着,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跟我要钱,要大笔的钱。一个人比画着胸前说:“你要不给钱,
就在里面呆着吧,呆到胡子这么长。”
我当然不给,他们派另一个人来劝我:“你这个人真傻,人家给你出去的路,
你都不走。”
我就是不走,我不干肮脏的事。
在乌鲁木齐的28天里,他们打了我18天。打完,我回到监室读汉文报纸,狱
友里有个四川人,他念一遍,我跟着念一遍。报纸是狱友们搞来的,他们用绳子
绑着报纸,从一个监室往另一个监室甩,有时要甩几十遍才成功。我读完了再传
给别人,啊,那报纸好看的很啊,我可以学汉文,这是很宝贵的机会啊。
公安打我,我一点也不恨他们。他们觉得很奇怪啊,这人打得这么惨,乐呵
呵地回去洗洗手,弄弄伤口,接着学汉语,他是不是有神经病啊?
那时候,我的汉语水平大大提高。
28天后,警察把我带出来:“你走了。”我很高兴,以为要放我,把剩下的钱全
送给狱友。这下惨了,我后来差点饿死。他们又把我送到库尔勒看守所关了15
天。那里的警察没打我,但犯人打犯人。很多监室里打人,如果有人说:“我想听
收音机。”就会有人被打,发出惨叫声,如果犯人的头儿说:“我要看电视。”那就打
得更厉害了。
警察把我关进一个监室,对老犯人说:“你们把这个人教育好。”
这里面七个人,全是小偷、诈骗犯和走私犯。我知道他们要欺负我,就挺着
胸膛走进去,来回晃着,伸胳膊蹬腿,好像很厉害一样,吓唬他们。我听到他们
小声嘀咕:“这个人是部队出来的吗?”他们有点拿不准。
他们叫我扫地,洗马桶,为他们收拾睡觉的地方。他们在炕上睡满了,我只
好睡在地下。那诈骗犯是领头的,让我把监狱规定背下来,“背不过就揍你!”
我老老实实站在墙边背,但我认识的汉字不多,他们又没有藏语,我背不下
来,他们就对我不停地大喊,但他们说的全是黑话,我听不懂。那个诈骗犯说:
“这个人不听话,你们做一下工作。”
“站直了!”一个小伙子喊着,冲过来一脚踢在我腰上。原来他们是真打我,我
急了,挥起拳头打过去。他们五个人围过来,扯住我胳膊,他们人多,但力气小,
我和他们乱打,边打边退,退到茅坑那里,捡起一块砖砸过去,砸在一个人身上,
砖头断成两块,一块在我手里,一块掉在地下。那人被我砸得躺在地下,疼得哇
哇叫。我怕他们捡起砖头打我,赶紧去抢起来,一手一块,追着他们一通乱打,
他们怕我的砖头,吓得到处躲,但监室很小,他们跑不远,我拿着砖头站中间,
他们就像旋涡一样绕着我跑。
我怕他们趁我睡觉时报复,一直不敢睡实,睡觉也握着两块砖头。其实也睡
不着,因为肚子饿得咕咕叫。原来在乌鲁木齐看守所,虽然吃不好,但能吃饱,
在库尔勒,稀饭稀得像水,一天只有一角馍馍,我的肚子一直响。有一天,我听
到布谷鸟“咕咕”地叫,就想起去世的奶奶,想起妈妈,心想我的命为什么这样惨?
但只是一会儿,其他的时间我一直念经。
后来看守把我分到另一个监室,这里的人和第一个监室完全不一样,里面有
个小伙子,刚结婚,花600块买了个录像机,不知道那是小偷偷来的。警察说他
窝藏罪,判了18个月。还有一个手脚弯曲的残疾人,只有16岁,去火车站送姐
姐,警察把一个包放他面前,他拿起来,其实那是个空包,警察抓起他来,在包
里装上2000块钱照相,判了18个月。他还是个学生,从没偷过东西。这样警察
完成抓小偷任务了。
我朋友和援藏基金会派来一个律师,律师看了我的资料,说警察完全违法,
一定要打官司。后来里面有个队长,有文化,讲道理,他审了我两次就知道我没
罪,对别人说:“没罪就是没罪,赶紧放了吧,已经超期羁押了。”
朋友为我交了四万块钱做担保,我出来了。看守所告诉我,我的问题将在六
个月内处理,我要随叫随到。
他们再没有叫过我,反是我不停找他们,跟他们要那40多万,但他们就是不
还我。我去了新疆11次,只追回了项链和天珠。“你再来要钱,就定你窝藏罪!”
他们威胁我。
七个月后,西藏一位朋友陪我去新疆,他找公安的领导说:“你们全是违法的,
如果不尽快处理好,我们要打官司。”
那领导紧张了,打电话给手下,要他们立即处理。
底下的警察急了,骗我说:“你认一个罪,就好解决了。你一点罪也没有,我
们怎么处理啊?”
我说:“我不知道有什么罪,你们帮我定一个吧。”
11天后,我的朋友和公安继续谈,警察恼了,决定继续拘留我。他们谈话我
没听懂,朋友用藏语对我说:“嘎玛,他们说话不太好听,你要做好准备。”我没听
明白,也没在意。
我去卫生间时接到一个电话,一位在拉萨的老乡对我说:“嘎玛,登杜旺姆病
得很严重,医院要2000块钱押金,她没钱,怎么办?”
登杜旺姆老妈妈是我们老家的,我在家乡资助了几十个老人,其中就有她。
我很着急地说:“我明天就寄钱回去,让她住院。”
等回到办公室,我又被拘留了。这次是一个星期,天天提审,要我承认一个
什么罪,气死我了。
他们说,要是不认罪,就给我劳教几年,“我们有权劳教,不用通过法院检察
院。”他们说。
“那你们看着办嘛。”我说。
不过这回我有钱了,我带了7000块,衣服和日用品都是最好的,我就是做好
了被关的准备。我天天请狱友吃手抓羊肉和大盘鸡。
一个星期后,他们要放我,让我写字据保证不打官司,我用藏文写:“你们公
正解决的话,我就不打官司。”
他气坏了,撕掉字条要我重写。我写了不同的词,但意思还是一样:“有罪与
无罪,公正处理,我不打官司。”他拿到纸条要我立即走,“你要发誓啊,对着喇嘛
发誓,不打官司。”那喇嘛是他们请来当翻译的,警察也知道藏族人发誓管用。
我被无罪释放了,担保的四万元要了回来,但那四十多万再没要回来。
坐监狱对我是最好的教育,我这一生,对我影响最大的有两件事,一是佛教,
第二就是这次坐牢。
我在里面的时候,想到更敦群培,更敦群培要改革旧西藏,被旧西藏政府关
进监狱,他写道:“尽管我在狱中遭受极大的痛苦,但想到真理的面孔,想到自己
是清白无辜的,精神深处总是充满着喜悦。”他这样的大人物都经历过惨痛,而且
那么乐观,我小人物受一点苦算得了什么?我这样一想,心里就不怎么难受了,
一定要好好向他学习。
想想我小时候刻玛尼石的那个洞里,那个“毛主席喇嘛”,他命运那么惨,还
是真心感谢毛主席。我连他修行的千分之一也达不到,但我们藏族人的教育和文
化,让我们用佛教观点看事情:这是人世的因果,我坐监狱,是我今世或上世种
下的因,怪不得别人,就像我爷爷经常说的:“你种下什么因,就有什么果,就像
不管你走到哪里,你的影子总跟着你。”
监狱让我反思我的行为,我每天都想,我这一生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有没有
对不起人的地方?一开始我觉得很欣慰,因为我从来没有昧良心,一直按佛法的
教导做事,不伤害别人,做生意总是你赚五十五,我赚四十五,绝不敢我赚五十
一,你赚四十九。绝对不敢撒谎,否则我变成很脏的人,不管怎样念经拜佛都没
用,这种道德要求比法律严格几百倍。
所以警察审问我:“你有没有违法?”我说“没有。”是啊,我没违反佛法,我无
比正确。但在监狱里,我慢慢认识到,虽然没违反佛法,有些事也不该做,比如
当时收藏钱币,国家一会儿说非法,一会儿说合法。比如一百年左右历史的地毯
和家俱,那时候市场上公开流通,但有时候也成了非法,可我买卖了很多啊。我
还买了很多佛像,有些是一公斤两块五买进来的。另外,买卖美金也不是什么正
经生意。
就是以佛教的道德要求看自己,有些行为也是不妥的:也许因为康巴人的刚
烈性格,我并没有好好交待,没有“供”出任何人。我说我从小出来做生意,从来
是孤身一人,与任何人没有关系。他们骂我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当时我没有违法,但实际到了违法的边缘。如果不是看守所的经历,就那样
走下去,说不定我会犯更大的错误,也许一辈子坐牢。
我不恨那些警察,反而有点感谢他们,后来我居然很想再看到那些警察,还
真的去看过他们。后来有的警察还请我帮忙,办孩子上学的事,我也帮了。
在里面的时候,我一直想,我要趁这个机会学习啊,如果把我一直关在里面,
我会一直修行下去,可惜没有喇嘛给我灌顶。我最大的收获是汉语,如果能呆半
年的话,我的汉语应该是一流的。我为什么要学习?因为我刚知道文化有多么重
要,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懂法律。西藏人有很高的道德标准,但这个时候
只有道德不够了,必须了解现代化的法律。
我在看守所的灾难,让我认识了什么是社会,我甚至觉得,要想成为伟大的
人,必须有坐监狱的经历,否则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什么样子。我刚进看守所三天,
那里就枪毙了三个人。有些犯人判了无期,有些20年。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坏人,
还有被冤枉的年轻人,被坑害的残疾人。里面也有不同的公安人员。可你不在里
面,你怎么知道这个社会什么样?你看电视上一个人被铐着,你没有感觉,可你
与那些人一起生活,你就能体会那是什么感觉。你亲口咬了苹果,是甜还是酸,
你自己知道了。
没到看守所的时候,我的思想还没有打开。到了那里面,我以前看过的佛经,
一下子自动解释给我听了。以前我没经历过,你怎么解释我也不明白。现在我闻
到了味道,看到了样子。
这里还是一杆秤,称出了人生的重量。藏族有句话:“这个人轻得很”,就是指
人的分量不够。每个人进看守所里,都要重新考验自己的重量够不够。
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佛教说这个社会很悲惨很肮脏,等我从那里出来,我
才深深体会什么是悲惨肮脏,我看清了这个社会,其实它跟监狱一样肮脏悲惨。
我做生意时,不管怎样亏,从来不怕,相信能赚回来,我还要当藏区第一大
商人,好像很了不起。可是在里面,我什么也不是了,我跟那些诈骗犯、杀人犯
和小偷一样,别人打我,骂我,我必须承受。这让我重新认识我是谁,我应该是
谁,我的人生目标是什么。
我想了很多很多。我想这十年来,我老想做大生意,赚大钱,赚了十万不满
足,还想赚二十万。我老想买部好车,修个好房子,欲望越来越高,但离佛教的
要求越来越远。看到监狱里那么多受苦的人,才想到在外面平平安安地活着,原
来是多么幸福,但我们贪欲太多,还是不满足。实际上我们只要拿出一点点爱心,
就能很大地帮助那些悲惨的人,但我们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满足自己的贪欲上。看
到真实的社会以后,我想,如果我平安地活着出去,到底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能帮别人做什么?
我从看守所出来后回到拉萨,知道登杜旺姆老妈妈死了。当时我被拘留,没
法给她寄钱,她去不成医院,很快就死了,才五十多岁。这是我这一生最遗憾的
事,这十来年,我经常痛苦地想像她临死的情景:她没人帮助,就那么孤零零地
死了。如果别人能帮她,如果我当时不跟公安追钱,就有机会给她寄钱去,她也
许现在还快乐地活着。
我对生意一下子没了兴趣,扣在公安局的钱不要了,值70万的皮衣压在手里,
我也不管了。我一下子变了,什么挣钱啊,生意啊,我没欲望了。我就想,还是
按佛教的要求,为社会做点好事吧。如果一直做生意,不为社会做事,我这个“人”
跟动物有什么区别?我的价值怎么体现?大部分藏族人接受的教育,就是要道德
第一,我也不例外。从此我不想做什么世界第一了,我自己的事太小了,在看守
所的经历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受苦,我来做点贡献吧。这个时候我才更理
解,我第一次离家去拉萨时,奶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的话:“财富是靠不住的,靠
得住的,只有佛祖。”
四十二 天珠王
1999年夏日的拉萨,嘎玛在家里与一些家乡人喝着甜茶。这处房子离大昭寺
和布达拉宫都不远,他和表哥共住,高大的白色院墙内是南北两座二层房子,中
间由过道相连,是典型的拉萨民居。房子底层出租给一些外地藏民。
嘎玛的部分收藏霸道地占据了三个房间,那些古老的佛像、酒具、茶壶、食
具闪着青铜幽暗的光,将嘎玛和客人挤到墙角的卡垫上。
“那个台湾人又来拉萨了,悄悄收天珠呢。” 一个老乡说。
“出价怎么样?是不是压得很低?” 嘎玛问。
“很低。”老乡说。台湾人出价极低,但有些藏民不得不卖给他。想把家传
天珠卖出去的人,大多急需钱用。
“太欺负人了!”嘎玛恨恨地说。
在过去的几年里,有不少台湾商人来藏区收藏天珠,嘎玛与有些人有过接触,
印象不佳。两年前,一位台商住进拉萨雪域招待所,请嘎玛为他做翻译,藏民们
一个个恭恭敬敬把天珠给他看,请他出个好价钱。那商人把价压得几乎贴着地皮,
而且态度强硬,动不动说:“你卖就卖,不卖拉倒。”当时天珠价格一直在低位徘
徊,嘎玛正在艰难地赚钱还债,手里的天珠只出不进,因此天珠市场成了外来商
人的天下。
嘎玛劝他说:“有些品相好的,应该多给一千两千,这些人家庭很困难。”
商人不理会,嘎玛干脆反客为主,见有些人家需钱看病,就主动加上千儿八
百,他似乎不再是商人的翻译,而成了藏民的说客。商人恼了:“你怎么这样!
好像我在欺负你们。我要不买,你们西藏天珠没人要,这些人连饭都吃不上!”
嘎玛大怒:“你回去吧,别来我们西藏,我们不卖了!”转头对百姓们说,“不
要卖了,太不值钱了!”
两人不欢而散。
而今天到拉萨来的这个台商,也令嘎玛有不愉快的记忆。几年前,债务像一
堆烂泥让他拔不出脚来,有个40 万的借款马上到期,他不得不将一串精美的天
珠出手。这个台商感兴趣,在成都的四川宾馆与嘎玛谈,嘎玛说:“我这是十八
万买来的,急着还账,你要喜欢,我们交个朋友,你在本钱上给我加一万五千块,
一共十九万五千。”
嘎玛心里有数,若不急于出手,这串天珠可以卖到三十万,但债务临头,也
顾不得那许多了。
那商人微笑着,连连摇头。
嘎玛很失望,如果他要价三十万,那商人说不定以二十八万买走。为什么自
己坦白交了底,而且要价不到二十万,他却不答应呢?
嘎玛说:“这样吧,我让一半,你只让我赚7500。”
商人还是摇头。
“我一句假话不说,本钱就是十八万,你不会让我赔本卖吧?”嘎玛说。
商人仍然不应。
嘎玛忽然明白,自己老实,把急于脱手的家底透露给人,人家便掐自己脖子。
“好,我不要7500了,我再让一多半,你只给我本钱加3600吧。”
商人不答。
“1800!”
商人终于说话:“我只能给你十五万。”
果然要让自己赔本,好狠!嘎玛越来越焦躁。藏人做生意有个习俗,如果一
个天珠成交,交割时卖方往往多要求一点,或三百二百,或八百一千,就像讨个
彩头一样,大家习以为常。嘎玛现在要的不是赢利,而是那个彩头,似乎坚守住
那习俗,就可抵消他所受的屈辱。
“我不能赔本,十八万的本钱,就十八万给你,我另外也不要1800了,你给
900吧。”
从中午谈到半夜,台湾商人纹丝不动。
“算了,”嘎玛说,“我再让一半,你给450吧。我连天珠线都给你。”
藏人习俗,卖马不会把马缰绳一起卖出,卖天珠也不会把串天珠的线一起卖。
“我一分钱也不能加。”商人说。
“我不卖了!”忍了一天的怒火终于撕开缝子,嘎玛一把抢过天珠,站起身
来。
“可以啊,随便你。”那商人仍然好整以暇。
嘎玛出门便走。
身后追出一人,是那商人的藏族助手,他对嘎玛说:“450他不加的话,我来
加嘛。”
嘎玛不理他,急步下楼,忽然“噔噔噔”快响,楼梯上飞奔下一个喇嘛,
那是商人的朋友,鞋子都来不及穿,光脚跑了下来,拉住嘎玛,“别生气嘛,好
好谈,你还是卖给他吧。”
“我发誓!”嘎玛说,“什么450,什么900,什么1800!看你的面子,他要买
就加7500,我一分钱不让了!”
那商人最后以十八万七千五百买下天珠。
嘎玛暗下决心:“等有一天,西藏的天珠由我来控制!我们藏民的珍贵宝贝,
不能让人家这样便宜夺了去。”但他的财力无法打败外来商人,挫败感一直持续
着,直到1999年夏天。
从新疆看守所出来后,嘎玛更热心投入援藏基金会的事。援藏基金会只在有
藏区的省份设办事处,嘎玛建议成立广东办事处,以便从海外筹资。援藏基金会
采纳了他的建议,并任命嘎玛为广东办事处主任。筹办办事处的所有花销和几年
的员工工资40多万,都由嘎玛捐助。嘎玛将广东办事处筹得的善款用于藏区的教
育、养老和医疗。他自己的生意陷于停顿,那颗做生意的心,像是睡着了。
但这位台商的“入侵”惊醒了他。
他让朋友们注视着台商的生意,有一天消息来了,表哥多登说:“有人有颗
十二眼天珠,大小、颜色都很好,台湾人出价低,他没卖。”
那人是昌都老家的,来自经常与嘎玛的孜荣部落争夺草场的那个村庄,儿子
赌博欠了20 万,父亲只得来拉萨出售家传天珠还赌债。
“台湾人出多少钱?”嘎玛问。
“28 万。”十二眼天珠很少见,极为珍贵。“那人家里很困难,我们是不是
帮帮?”多登问。
“行啊。”嘎玛说。
“你要不要先看看天珠?”表哥问。
“不用了,你看过就行了,他要多少钱?”
“40 万。”
“好嘛,就40 万。”
“你疯了!”表哥吓一跳,“30 万他肯定卖!”
“天珠好,40 万不贵。”嘎玛说。
那位昌都人欢天喜地将天珠送来,“能不能再加1000?”那人手持串天珠的
麻线问。嘎玛又多给他1000 元。
40 万一颗天珠!消息如连环响雷炸在藏人头顶,人们拿着天珠拥挤到嘎玛
门前。台湾人出价一万的,他给两万,台湾人出价两万,他给四万。
消息传得飞快,人们源源不断来到嘎玛家,排着队卖天珠给他,队伍排到院
子里。“嘎玛,帮帮忙,收下我的天珠吧。”人们恭敬地对他说。价格由嘎玛定,
大家知道,世上再没第二个人出价更高。他彻底搅了局,天珠再没什么市场价格,
只有一个“嘎玛价格”。
嘎玛没钱了,紧急飞到成都和广州处理其他生意,换回现金,然后拎两个沉
重的包回到拉萨,一只黑包,一只红包,两个包里塞满了钞票,一共500 万。他
刚进家门,立即又被包围。
也有那体面人家不好意思当众卖天珠,把嘎玛请出门外,悄悄拿出天珠给他
看。那天珠是家族传下来的,他们怕别人知道了丢面子,变卖祖先的遗产不是那
么光彩。
嘎玛的两个包又空了,他急于收手却欲罢不能,天刚亮门前就排了一队人,
一个个脖子上挂着天珠,让他连早饭和午饭都没空吃。人们一个个到他面前,恳
请他收下天珠,嘎玛无法拒绝,他不能厚此薄彼,收了这个人的天珠,却不收那
个人的。
每一天,他的收购价都比前一天高出一点。一位藏人有颗很小的九眼天珠,
曾对那台商出价30万,台商没要,这位藏人送到嘎玛这里,“可以。”嘎玛只说了
两个字,以30万收下。有一天他又碰到一颗极好的九眼天珠,出价60万,再创记
录。市场的巨大力量令他吃惊:天珠从尼泊尔和不丹迅速涌向拉萨。天珠在90
年代初流向境外,但嘎玛举着大旗一收购,天珠立即回流。
嘎玛紧急高息借款,但不敷使用,只得与藏民商量:只付八成,余下二成日
后再付。饶是如此,藏民仍踊跃而来,生怕嘎玛将大门关上。嘎玛用小白纸写下
条子,上面写着成交价格,签下嘎玛桑珠的名字,几个月后卖主拿小条子来要余
款。对藏族人来说,有没有收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的信任,但一次收几百
颗天珠,嘎玛怕弄混了,便写下欠条。
又一个星期后,当嘎玛收购了总价1600万的天珠时,西藏、青海和四川的天
珠原地翻倍,尼泊尔和不丹的天珠流水一样涌回西藏。
嘎玛说了几百遍“不好意思,我没钱了”,人们仍蜂拥而至,挤在他的房间
和院子里。嘎玛见无法收场,坐上飞机一溜烟逃到成都,睡了一个舒服觉。第二
天早上有敲门声,开门一看,几个人手拿礼帽,弯腰行礼:“嘎玛,帮帮忙,收
下我们的天珠吧。” 他们从拉萨追踪而来。
从此很少人卖天珠给台商,那台商找到嘎玛,尴尬地要求看看他收购的天珠。
“没什么好看的啊,”嘎玛笑道,“大部分你早看过了,只是你没要。”
台商一直看好那颗小九眼天珠,请嘎玛转让给他。“可以,”嘎玛说,“45 万。”
“什么!”台商吓了一跳,“几天前我30 万都没买!”
“我俩不一样嘛,”嘎玛笑道,“你认为45 万不值,我认为45 万太便宜。”
几个月后,嘎玛在厦门将这颗天珠卖给一位台湾女士,成交价62 万。
嘎玛此番收购之后,天珠价格涨了一倍有余,并从此每年以百分之三十的幅
度提高。嘎玛的目的达到了——提高天珠价格,让藏族的珍宝得到尊重,藏民的
利益得到保护。从此嘎玛桑珠有了另一个名字——“天珠王”。
几个月后,“天珠王”偶尔看到一份《青海日报》,上面有篇文章《扎多和他
的江源生态经济圈构想》,讲一个叫扎多的青海藏人成立民间组织,建诊所,建
帐篷小学,救灾,保护环境。“扎西多杰,”嘎玛念叨着,“这个人了不起啊,我
也可以做这样的事。”
大哥仁青桑珠和三弟晋美朗加在家乡带乡民保护神山,嘎玛想得更远大,他
要保护青藏高原,保护藏族文化。一切的美德和幸福,要从传统中寻找。
个人之力微乎其微,若把百姓组织起来,力量就大了。他想到援藏基金会,
有一年玉树大雪灾,援藏基金会募集了1400多万善款。没有一个人能有那样的力
量,他应该成立一个组织。
嘎玛到青海玉树注册 “三江源生态环境保护协会”。他申请了两年之久,听
到最多的疑问是:“你们保护环境?不是有政府吗?用不着你们。”
两年中,他两次去找扎多未果,甚至有一次站在扎多那个黄土墙的院子里,
望着紧闭的房门,怅然而返。2001年底,他终于打通扎多的电话:“扎多老师吗?
我叫嘎玛桑珠,我想和你聊一聊。”
接着电话,扎多眼前浮现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不知怎么回事,扎多早就闻名
的“天珠王”,在他心里是个小老头的形象。“这个‘天珠王’说话挺客气。”扎
多想。
两人在西宁见面。“天珠王”原来是个小伙子,拖一条粗大的辫子,身穿皮
夹克,十分精神。
“我听过可可西里的故事,哪知道就是你们啊。”嘎玛说,“我找了你好长时
间,想请你到‘三江源协会’帮忙。”
扎多也想去一个更大的平台,“胡子帮”一直窝在治多县单枪匹马,有点施
展不开拳脚。
嘎玛说:“你的‘促进会’是有传承的,是索南达杰的继承人,走到这一步
不容易。如果你到州里来,我绝不会要你放弃‘促进会’,你只不过有了更大的
天空。我们‘三江源协会’有平台没经验,你来做吧。”
这句话让扎多极满意,他答应与嘎玛合作,但如果到200 公里外的结古镇工
作,就不能兼任公务员。“三江源协会”没有薪水,而博雷在鹿厂工作,每月只
赚700 块,如果失去政府那份工资,全家就喝西北风了。
嘎玛的岳父江格活佛时任州政协副主席,可以协调官方。县里告诉扎多,放
心去工作,反正政府也要保护环境,他的宣传部领导职务取消,但薪水保留。
扎多离开那间宣传部长办公室,回头一看,桌上的灰积了一层。在这个位子
上一年,好像什么事也没做。“不好意思。”他心里对那张桌子说。
2002 年3 月,“三江源”第一届会员代表大会成立,嘎玛是法人和秘书长,
扎多是常务副秘书长。会长是个荣誉职位,由江格活佛担任。
扎多以前做环保偷偷摸摸,现在光明正大了。4 月份,扎多获得环境保护“地
球奖”,他与嘎玛到北京领奖,同车的还有加拿大人马克。三人从玉树出发,向
北过了果洛州,快到海南州的河卡山口,一路上山,险峻异常,扎多说:“这里
弯太急,经常翻车,死过好多人。”
他们刚拐过一个大弯,猛见一辆油罐车由前面50 米处俯冲下来,好像失控
了,两秒钟后,油罐车突然飞起,头尾旋转着砸将下来,几乎贴着嘎玛和扎多的
车飞过去,直甩向坡下,油洒出来,猛喷到嘎玛和扎多的车窗上。
“啊——”嘎玛和扎多失声大叫。如果他们的车再往前十米,就会被砸个稀
烂。惊叫声中,只见两个人从油罐车驾驶室里飞出,甩在地上,巨大的油罐砸到
一人身上,又“轰隆隆”滚出去。
他们急忙冲下山坡,看见一人死了,另一人重伤,还有一个司机被压在驾驶
室里,痛苦地叫着,腿拧得像条麻绳。在他旁边,汽油不停从油罐里流出来。
嘎玛、扎多和马克拼命去拉司机,但驾驶室被挤扁,司机卡在里面。“来帮
忙!”嘎玛冲路上几辆车喊,那些车飞驰而过。
“先救这一个!”扎多喊。
三人将那甩出来的伤员抬到路上,嘎玛站在路中间拦住一辆车,强行将伤员
抬上,让司机送到河卡镇抢救。
三人又冲下山坡,那司机仍痛苦地呼喊着。三人手拉、脚蹬、肩膀扛,仍无
济于事。
一个小时后,许多藏族人骑摩托车驰来。“太好了!”嘎玛喊,“快来帮忙!”
那些人停下摩托车,手拎塑料桶跑向油罐车,将桶口对准流出的汽油。
三人目瞪口呆,也许魔鬼来了,也不会让他们如此震惊。这边一个人奄奄一
息,那边人们兴奋地争抢汽油。“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嘎玛心里翻来覆去地说。
他冲过去大吼:“人都要死了,你们还要抢汽油,你们是不是藏族人?!你
们是不是人?!”
四个小时后,他们眼睁睁看那个司机断了气。
他们继续赶路,嘎玛郁郁寡欢:如果是他们农村藏族人,全村都会跑来救人;
而这些路边小镇上的人,更富裕,更接近“文明”,却成了钱的奴隶。
扎多所受到的心理冲击远没有嘎玛那么激烈,他见得比嘎玛更多。他一个朋
友来玉树,凌晨四点乘出租车,被司机夫妇勒住脖子,他用力跳出奔驰的出租车,
捡回一条性命。那司机夫妇是曲麻莱的藏族人,他们的凶器,是一条圣洁的白色
哈达。
“人们还以为藏区是梦想中的和平之地,可如果没有佛教,藏民会变成食肉
动物。”扎多愤愤地说。
四十三 神山圣湖
在德钦与木梭分手后,扎多、尼玛和我一路沿滇藏线到拉萨,2006年5月17
日下午,快到拉萨了,扎多表情严肃,装上一张新唱碟,一声声“嗡嘛呢呗咪吽”
流出来,唱得我心里一片宁静。
“布达拉! ”扎多大叫。我急忙伸长脖子,但见一座高高的红白两色建筑从
拐弯处一下扑到眼前,在刺眼的阳光下,有点模糊。
我激动起来。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激动。那是扎多的圣地、嘎玛的圣地、仁青
的圣地、木梭的圣地、尼玛的圣地、耿登的圣地,唯独不是我的……我为什么激
动?我问自己。
扎多挺直身板,拢拢头发,整理一下牛仔衬衣的领口,拿起颈上的木念珠,
轻轻念着经。我们很快进入拉萨市区,但拉萨忽然不见了!我似乎到了郑州、昆
明、兰州或任何一个内地城市。我们在一条宽阔的江苏路上行驶,丑陋的千篇一
律的水泥建筑挡住了布达拉。
“真悲哀,”扎多说,“藏文明在消亡,这里只剩下一个布达拉,只剩下一
个建筑了。”
住进酒店,扎多换上干净的抓绒上衣和白色裤子,郑重地往头上打着发胶。
一只苍蝇飞过,他下意识地用手一抓,这样的动作,我从未见嘎玛、仁青、木梭、
尼玛和耿登有过,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如果你不说藏语,就凭这个杀生的动作,
没有人认为你是藏族。”
他笑道:“我在西宁上学时,有一个牦牛尾做的拂尘,专门用来打苍蝇,不
知怎么回事,我好像忍受不了一只苍蝇。”
我们走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我面前,我数了大约一百个行人,没有一
人穿藏装。10分钟后,终于见一个穿藏装的男人开着摩托车过来,停在我们面前,
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笑嘻嘻的脸,仁青桑珠!他17岁的大女儿躲在爸爸身后,羞
涩地低着头。
仁青桑珠身穿黑色藏装,缠一条绿腰带,女儿穿一身运动衣。父女二人从
包里拿出白色哈达,献于扎多、尼玛和我颈上。他与老友扎多拥抱,然后拉着我
的手走着,温和地笑,一边用大拇指摩挲着我的手背。我有点不习惯与人如此亲
热,但知道他很赤诚,还是任他拉着手,两人语言不通,努力“呀呀呀”地叫着,
用手比画。
我和仁青上一次见面是在半年前的康定。本书中的大部分人物——扎多、仁
青、木梭、尼玛和耿登,参加了那次康定的“神山圣湖”保护会议,也是那一次
和仁青的见面,让我最终决定写这本书。
2005年11月28日,耿登给白玛旺姆送玫瑰花的第四天,我和他、扎多以及尼
玛同坐一车去康定开会。耿登有些醉意,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心中时不时想着那
个姑娘。
第二天在扎多的翻译下,我和仁青桑珠交谈,几天后在《南方周末》发表报
道《神山圣湖守护者》:
“手机实况转播”
41岁的仁青桑珠,身穿藏袍,坐在会议室前排,紧盯着北大校长许智宏的脸。
这位来自西藏贡觉县大山里的农民,没上过一天学,听不懂普通话,但在11
月29日,他坚忍地坐在会议室里,紧盯许智宏,希望从他的脸上猜出他所说的话。
他右耳上塞着手机的耳机,这不是追求时尚,而是在进行一场“实况转播”:
电话的那一头连着西藏贡觉县,几十个农牧民聚到仁青桑珠的家里,打开电话的
免提,屏住呼吸,想知道这位北京大学校长说些什么。
在他们心中,从来没有一个会议是如此遥远,也从来没有一个外面的会议是如
此近——会议上讨论的“神山圣湖”保护,与他们息息相关。窗外,他们所保护的
森格南宗(狮子)神山高高矗立着。他们想知道,他们按照自己的文化传统保护神
山,外面的人怎么看?
许智宏校长说,神山圣湖是藏族人民神圣的地方,很多圣湖也是重要的高原
湿地,它们的稳定对于藏区、全中国乃至东南亚的生态安全和持续发展具有至关
重要的意义。中国西南的生物多样性和文化多样性非常丰富,但又非常脆弱。这
里的保护已引起政府越来越多的关注。那么多的基层干部和社区百姓投入这项事
业,是生态保护的重要基础,社会各界都应该支持。
仁青桑珠通过自己找来的业余翻译,弄明白了许智宏的话,立即兴奋地将这
一信息转告给家中的老乡们,然后想关掉手机。
“仁青桑珠,你不要关手机,让我们听听会议上说些什么。”他村里的朋友索南
求培说。
“可你们和我一样,听不懂汉话。”仁青桑珠说。
“没关系,你就开着吧。”乡民们说。他们将耳朵凑近电话机。这是他们极少的
了解外部世界的机会。每当听到会场爆发出笑声,乡民们急急问仁青桑珠:“他们
在笑什么?与我们有没有关系?”
仁青桑珠再请人将发言翻译给家乡人,他为了实现这次“实况转播”所充值的
300元话费,像家乡热曲的水一样,很快哗哗哗地流走。
但豪爽的藏人是不在乎钱财的,他们在乎的是神山圣湖,他们热爱的家乡。
一个藏族村庄的环保实践
仁青桑珠的家乡有一座名为森格南宗的神山,庇佑着这里的世代藏民。“我爷
爷那时候还有茂密的森林,有老虎、野人,可后来树全砍光了,像剃了光头。”
仁青桑珠说。
保护神山的传统,令藏民极为珍视生态环境。他们开始种树,但因为不知道
政府的政策,只是在偷偷摸摸中进行。2003年初,青海三江源保护协会的扎西
多杰来这里告诉村民们,种树可以光明正大,这是政府鼓励的事。“村民们心里一
下子亮了。”仁青桑珠说。他们立即成立了“森格南宗生态保护协会”,1300名村民
都是会员。这年春天他们开始种树,计划一万棵,可到哪里找这么多树苗呢?
2004年,从政府来的喜讯几乎将他们冲击得站不住脚。贡觉县这一年有80
万棵沙棘种植任务,可找不到人种,正愁完不成呢,一听村民要树苗,林业局一
下给了他们40万棵,还有其他树种4万棵。
“哇!这么多树啊!”村里人激动得睡不着觉,唱着歌跳着舞,满山遍野去种树。
当山上的小树一点点多起来时,村民们要巡山了。在历史上,根据部落法律,每
家每户要派人骑马巡视神山,防止偷猎。巡视之后他们才决定资源的利用:哪里
的树可以砍,什么时候砍。
村民也讨论这样的问题:狼来吃羊怎么办?最后他们决定,谁要是打死一只
狼,罚款50元。也就是说,当狼威胁到农牧民的生活基础时,可以打死狼;但通
过罚款又告诉大家,这种杀生行为是不被鼓励的。
之所以要讨论狼的问题,是因为2002年之前狼多成灾,村民不少奶牛被咬死。
但2004年到2005年,一只牛羊也没被吃掉,村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么灵!我
们的环境只保护了一年!”仁青桑珠高兴地说。
村民们发现庄稼地里有动物来过的痕迹,像是岩羊,这提供了对这一奇迹的
解释:村民们保护神山,种树种草,野生动物多起来了,狼有了食物就不再袭击
牛羊。但野生动物为什么恢复得这么快!仁青桑珠说,好像山神给动物们打了个
电话:“这村的人保护环境保护动物了,你们都去吧,狼也不要吃他们的牛羊了。”
村民们更加相信人与自然是可以对话的。
村民们开始清理神山,2003年春天,50个村民在一座山上捡了三天,将所有
垃圾捡出来,一片纸都不留。他们在地下挖了一个坑将垃圾埋起来,上面撒上草
种。村民们细心地观察着,春天过去了,草没有长出来,夏天过去了,草还没有
长出来。看来这个方法不行,造成了二次污染,他们将垃圾刨出来晒干,一把火
烧得干干净净。
可山上为什么有那么多垃圾呢?
这里出产虫草,很多人上山挖虫草,将生活垃圾随手扔到山上。仁青桑珠知
道,不能禁止挖虫草,因为大家太穷了。村民再次讨论之后,决定允许挖虫草,
但必须将自己的垃圾背下山,挖虫草刨的坑也要填起来,将原来的草皮补上。村
民们讨论的不仅是环境保护,还有生计问题:如果挖了坑不填起来,三年之后草
场破坏严重,虫草就没有了。为了可持续发展,必须制定这些制度。
仁青桑珠说:“这些道理不是别人告诉我们的,而是自己讨论后认识到的。这
也是民主讨论的好处,它让村民们自觉行动。”
仁青桑珠自己办了一份藏文小册子,名为《自觉》。在这本小册子上,有国
家的相关法律法规,有佛教有关生态保护的教义。里面还有一句话表明这个村庄
环境保护的首要原则:“以国家的稳定、民族政策和法律为依据。”
可是复印一本需要十几元钱,仁青桑珠的小册子只印了50册发给村民。“我没
钱了。”他笑着说。在康定的会议上,仁青桑珠拿着这本小册子给与会代表看时,
“保护国际”的中国首席代表、北京大学吕植教授当场承诺,资助他们印刷更多的
小册子,发给附近的村民,让大家都来保护环境。
每一寸土地都是“神山圣湖”
吕植教授说,西部山地生态保持良好的地方,大多因为有神山圣湖的存在。
当地百姓出于自己的文化传统保护自然环境,已经惠及东部,可发达地区并没有
认识到这一点。国家在西部建立了大量保护区,但因为人员和资金的缺乏,有的
保护区一个人要管理上万平方公里,要达到有效管理绝无可能,因此保护区的管
理模式要改变,要与当地社区百姓的环保行为相结合。要做到这一点,国家对类
似于仁青桑珠和村民们所做的 “社区保护”,应给予法律认可。
但会议出现一个小小的争论。四川省甘孜州档案局研究员得荣·泽仁邓珠解释
“神山圣湖”的起因说,远古时候,藏民族对很多自然现象无法做出科学解释,因
此产生了本能的敬畏大自然的心理,这是藏民族保护生态观的形成之始。
但云南卡瓦格博文化社的木梭不同意这种说法,他站起来说:“如果这样,是
否意味着“神山圣湖”是迷信落后的?”
仁青桑珠说,这不是迷信,是藏族人民在历史发展中慢慢形成的环保文化。
藏民族生活的青藏高原是生态最脆弱的地方,在人类发展中,藏族人比其他民族
经历了更多的生态灾难,这些灾难在藏民族的文化、宗教、风俗中都有反映。
正在自费整理、保护藏文资料的仁青桑珠认为,藏民族对自然的感受最深,
很多藏族文化就来源于对环境的体验。很多外来人说,藏民族文化中有一些朴素
的环境保护因素。“其实它不是‘朴素’的。”仁青桑珠说。他认为,藏民族的环境保
护文化,已上升到生命之间平等对待的高度,他们尊重自然,尊重生灵,因此在
青藏高原上,他们与自然和谐相处了好多好多年。
而在其他地方,环境保护是工业污染所带来的迫切要求,不是因为对其他生
命的尊重。仁青桑珠说:“我们村民保护环境,是遵从传统文化,很快乐地去做,
没有其他目的,而外面的人做保护环境——”他两手伸出,做了一个拧湿衣服的
姿势,“是被法律和钱挤出来的。”
对这个问题的争论没有结论。与会的世界著名动物学家、作为外国人第一个
获准进入西藏羌塘无人区进行研究的乔治·夏勒博士的话,令仁青桑珠印象深刻:
“必须保护地球上的每一寸土地,我们所有的土地都是‘神山圣湖’。”26
26 原文发表于 2005 年12 月8 日《南方周末》,略有删节。
四十四 爷爷奶奶的转世
我的文章没有细讲扎多与仁青的见面。2003年春天,扎多随嘎玛去贡觉,见
到仁青,两人相见恨晚,促膝谈了三夜。仁青说,村民们想保护当地的森林,但
怕政府不同意。2002年,县公安局来打猎,仁青看见他们打死一只獐子,不敢当
面说,要护林员去告诉公安局,当地村民不高兴他们打猎。公安局很生气,弄辆
警车在村里响着警笛开来开去,村民们很害怕。
“你们不用怕,”扎多说,“你们属于长江源天然林保护区域,大胆做!你们
的做法受国家保护。”
扎多建议他们成立协会,并把自己的经验告诉他们。扎多临走时,仁青在热
曲桥头给他献上哈达,并像送情书一样悄悄递给他一封信:“你所说的,就是我
所想的。我找到了知己。”下面郑重盖着一个印章。那印章是嘎旺法王送给他的,
平时作为护身符带在身上,上面印的不是名字,而是普巴金刚。
扎多成了仁青最敬佩的人,“他说话跟我吃肉一样,一块是一块,清清楚楚,
逻辑分明,说到我心坎上去了。他说话就像我们部落头人。”仁青对我说。
在拉萨,仁青放下摩托车,带我们去转大昭寺。几十个藏族人在大昭寺门口
不停磕着长头。大昭寺正门之上,两个像鹿一样的动物仰头望着中间一个镀金法
轮,法轮常转,意指佛法常存。
“这不是鹿,是藏羚羊。”仁青说。他研究古象雄文化时,在古书里发现了
这种图形。象雄古国在藏北,那里是藏羚羊的栖息地,也是藏族原始宗教——苯
教的发源地,仁青认为这种图案形成于苯教与佛教融合时期。
“为什么要用为藏羚羊图案?”我问。
“因为藏羚羊讲规则,何时迁徙,何时产仔,绝无变化,就像因果。”他说。
我们到了他在八廓街南边的家,那是一个白色院墙的小房子。刚刚坐定,尼
玛走进门来。他代表吕植教授给仁青送来2000元钱,支持他印刷保护环境的小册
子。我开玩笑道:“尼总,出手就是钱啊。”
他笑道:“是啊,这么大的事,我不出手,其他人办不了啊。”
仁青打开电脑。那是一个活佛捐赠的,他用来整理香曲多杰的经书。仁青得
意地给我们看他输入的藏文字,他会写十几种文体,有些文体很多藏族人从不知
晓。很多字体在软件中没有,是他自己在电脑中鼓捣出来的。扎多说:“他脑子
里没有任何教条,没有做不成的事,就是不停地试。”
他曾在打字室里碰到一位藏族教授,那位教授说,肯定有什么法子在电脑中
开发藏文软件。仁青听了觉得好笑:他已经做过了。“他们觉得电脑总是红头发
蓝眼睛的人做的。”仁青说。
仁青又给我们看他在电脑上处理过的照片,一个大仁青桑珠将一个小仁青桑
珠抱在怀里,他乐得哈哈大笑,对尼玛说:“你懂汉话,也懂英文,你要是做,
肯定能创作出不少好东西。我们藏族人脑子很聪明,可惜很多时候不去用。”
嘎玛进门来,他与扎多见面就谈工作,一谈就争吵。嘎玛说:“在藏区保护
环境时,应当强调民族和宗教文化,比如说‘如果动了我们的神山圣湖,我们就
死定了’。要让国家认识到这种文化的敏感性。”
扎多说:“但国家早有相应的官方词汇,比如‘十一五’规划中已规定,哪
些地方适宜开发,哪些地方有限开发,哪些地方绝对不许开发。我们不能光提‘神
山圣湖’,而要将保护纳入国家的法律体系中。”
“光正统的官方说法没什么用,”嘎玛说,“应该从文化的角度来强调,比如
说我们老家有个地方挖金矿,把神山挖得一塌糊涂,挖到了老百姓的房子前。我
们跟上面说,这威胁到藏民的宗教信仰和传统文化,这样一说,立即管用了。”
“这只是临时的方法,不能长久起作用。”
“孔子的家乡有棵古树,高速公路修到那里,为了保护那棵古树,公路分岔
过去。如果那棵树没有文化,怎么可能保住?”嘎玛说。
“那树之后肯定有相当的力量,有人为它说话。”扎多说。
“后面有多大的力量也没用——如果树没有文化,没有价值。”
“藏族无数的寺庙,都是有文化的,但保住了吗?我要解决的是总体问题,
你说的是一个点上的策略。如果你强调我们的文化需要保护,神山圣湖需要保护,
那么,你对谁说话?建设部?环保局?文物局?林业局?他们都不管神山圣湖,
你无路可走嘛。”
“我们就是要讨论策略问题嘛,”嘎玛说,“要会用方法,如果我大声叫‘扎
多!’,你不高兴,如果我轻声温柔地叫‘扎多’,你就高兴了。‘神山圣湖’这个
词敏感,我们就不提了,但要强调文化历史背景,你们客人来了,要尊重我们的
文化。”
“但还是没解决法律地位问题啊。”扎多说。
“但‘神山圣湖’这个词,无论如何进不了法律啊。” 嘎玛说。
“这样一个点一个点的,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布达拉宫这样的世界文化遗产
都被破坏,没有法律地位的神山圣湖,命运能好到哪儿去?”
“你要打开脑子啊,”嘎玛急了,“我们一定要找到一个更好的办法,比如‘保
护传统文化’,这在法律中肯定有啊。”
谁也说服不了谁,嘎玛要用宗教和文化传统保护环境,扎多不拒绝这一点,
但他认为用“主流话语”——比如法律和科学术语来游说,会更有效。在主流社
会,人们认为“神山圣湖”是愚昧的迷信。
一个多月后,嘎玛又对我说起这个话题:“拜神山圣湖不是迷信啊,不是我
拜你,求你让我发财,而是以平等的态度对待自然,我尊重你,让你平安,我们
大家一起平安。”
他说这话时,我们正在去四川的路上。离开拉萨一个多月后,2006 年7 月
初,我与扎多从玉树出发,行驶三天到昌都贡觉孜荣部落,见到嘎玛和仁青。两
天后,扎多与仁青继续深谈,我与嘎玛及嘎玛的朋友、香港生意人马先生一起离
昌都赴四川。7 月5 日夜里,我们刚驶离嘎玛家乡时,两辆警车闪着警灯迎面开
来,开往孜荣。“是不是出大事了?”嘎玛自言自语。
孜荣部落与江达县的角雄部落相邻,两个部落为争草场几十年来冲突不断,
最近几天又剑拔弩张,我们在嘎玛老家时,任村长的嘎玛三弟晋美朗加忙于处理
争端。
嘎玛说,从五世^人人喇嘛时期,就有证据证明那片草场是孜荣部落的,但人
民公社时期,角雄村人强行将帐篷搬到这片草场,从此两个邻居反目成仇,几乎
年年武斗。这几天双方又有摩擦,公安机关也在介入。嘎玛忧心忡忡,但我们所
走的地区大多没有手机信号,他急也没用。
我们过金沙江后到德格,沿金沙江东岸南行到白玉县,到亚青寺拜见阿秋法
王。当我们7 月6 日到达亚青寺时,正逢大法会。亚青寺是目前藏区比丘最多的
寺院之一,有僧尼4000 多人,但见大草地上红压压全是僧众,男僧与女尼分区
而坐,在绿绿的草原上围成一个巨大的红色四方形,静等阿秋法王传法。
嘎玛换上一身庄重的深色藏装,手捧哈达躬身走上一个临时搭建的红房子,
将哈达献给法王。法王约70 来岁,身穿黄色丝绸僧衣,安详端坐。房子很小,
里面只可容两人坐下,马先生腿脚不方便,由昌都雇来的司机扎西背上台阶,俯
在法王面前。嘎玛只得站在窗外,脚踩在窗台下的横木上,身体趴在窗台上,下
身在窗外,上身在窗内,两手合十面对法王,静听传法。我一直担心他失足掉下
去,那窗子离地两米高,掉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香曲多杰在世时,是宁玛派(红教)最受人尊敬的大喇嘛之一。宗教恢复之
后,四川色达五明佛学院的晋美彭措法王和亚青寺的阿秋法王,是红教中的佼佼
者,受万人景仰。
嘎玛想成立三江源协会时,许多亲戚朋友反对,“这是国家的事,不是私人
能办的,你有钱还不如花到寺庙呢。”大家这样说。嘎玛向阿秋法王请教,“好!”
阿秋法王说,左右手拇指一起伸出,那意味着好上加好,“大胆去做!”
嘎玛信心大增。
嘎玛的妹妹出家为尼,曾有幸被阿秋法王传法。10年前,嘎玛的弟弟晋美朗
加病得严重,腰直不起来,不能走路,嘎玛带他到成都和拉萨看过很多医院都治
不好,晋美朗加最后去请教阿秋法王:“佛爷,我的腰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了什
么事?”
法王说:“你家东边的山谷里有棵柏树,与你们家族很有关系,柏树的一根
树枝断了,你去治好它,你的腰就好了。”
晋美朗加又问:“我阿奶去世了,请问要念什么经?”
“不用念了,”法王说,“你们念得太多,她早转世为人了。”
“请问我阿奶转世在哪里?”
“就在你们后面一户人家,你阿奶现在是那家人的女儿。”
“佛爷,你能不能说得仔细点?我们家后有十来户人家。”
“她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死了,你们不知道吗?”法王说。
晋美朗加猛然明白了。奶奶去世一年后,后邻家生了个女儿,起名为德钦桑
姆,她出生不久就病了,好不容易才活过来。
法王又说,她的父亲是入赘来的,她的爷爷很早去世,她爷爷辈还出过一个
喇嘛。
晋美朗加不必再问了,一切明明白白,准确无误,法王所说,与德钦桑姆家
无不相符。
“那我爷爷呢?”爷爷在文革末期去世,家里不敢做法事,只有嘎旺法王半
夜偷偷来念经。
“你爷爷转世成了一匹白马,身上有黑斑点,就在你们南边的村子里。”
“佛爷,你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他家有五口人,一个老人,两个小孩子,就在你们南面的村子里。你回去
一问就知道,那匹马很特殊。”法王说。
晋美朗加回到家,先去南边舅舅家所在的聂拉村问,果然在那户人家里发现
了那匹马,那白马身上布满黑点,看起来像一只豹子,非常罕见。如凯家说那是
爷爷的转世,给了对方一匹马,又加上许多钱,把那匹马换了回来。
至于自己的病,晋美朗加想,法王所说的树在哪里呢?也许是哥哥嘎玛小时
候砍树的地方?但不对啊,法王说应该在东方。
他请村人用担架抬着他,向东走进山谷,去看如凯家族的“拉信”,那是一
棵一千多年的大柏树,一直是如凯家族的“生命树”。当地人相信,一个家族是
否兴旺与“拉信”有直接关系,如果这棵树受伤,家族就要发生不好的事。
晋美朗加走到那棵柏树旁,心中一惊:一根大树枝断裂开来。他急忙请来一
个喇嘛,喇嘛将一种药抹到开裂的地方,再用哈达包起来,下面用一根木头撑起
树枝,然后喇嘛在一边念经,晋美朗加磕着头。
突然树底下水声隆隆,好像一股气喷出来,在场许多村民都听见。那喇嘛说:
“给树治好了病,你的病也会好起来,对全村人也有好处。”
晋美朗加从此不看医生不吃药,居然很快站起身来,而且能转狮子神山,早
上天不亮走,晚上回来,一天转一次,那一年步行转了59次。
如凯家对爷爷转世的那匹白马很好,不骑它,也不让它干活。与爷爷一起驮
经书的那匹白马已过世,小马驹“弟弟”也不在了,这匹新来的“爷爷马”每日
独自上山吃草,幸福地度过十年寒暑后,有几天没有回家。晋美朗加上山寻找,
发现它已离世,安详地躺在草地上,如熟睡一般。
奶奶的转世德钦桑姆现在13岁,如凯家人及亲戚私下称呼她为“阿奶”。在
得知她是奶奶的转世后,嘎玛回家去看她,看着这个快乐的小女孩儿,嘎玛眼前
浮现出奶奶慈祥的面容,他胸口一痛,几乎掉下泪来。
嘎玛兄弟与“阿奶”家族商量,希望“阿奶”长大后出家为尼。她父母没有
异议,大家都认为,出家才是她摆脱轮回、通往终极幸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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