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200多亩的植物园，位于云南香格里拉著名的纳帕海景区。站在植物园内，整个纳帕海尽收眼底。

　　方震东和他的高山植物园

　　几周前，附近村子里的人又把牛羊赶进了植物园。围墙是泥土做的，并不高，大门口也只是一个木栅栏挡着，它们要进来很容易。方震东很无奈。10年前，他从村民手中租用这片土地，建造了中国第一个高山植物园。但村民每一年的租金都在涨，他付不起，有时候是觉得不应该付那么多，总之他没有办法，如今只能看着牛羊进园。

　　这片200多亩的植物园，位于云南香格里拉著名的纳帕海景区。站在植物园内，整个纳帕海尽收眼底。我们到的那天是个寒冷的冬日，湖面结冰，大风似乎吹跑了地面上一切可以走动的生物，只留下园内的植物。但别把这里想像成一个绿树丛阴的地方，也许是冬天，整个植物园看起来颇为萧条。前一天我们开车途径此处，虽然它就在国道旁，但我们居然谁都没留意到。

　　方震东留着平头，嘴唇乌黑，脸色疲倦，抽烟抽得厉害。临近过年，植物园这栋3层的办公楼空空荡荡。不过他们总共也才23个员工，其中只有6个研究人员。由于付不起太高的薪水，这里吸引不了太多的人才。何况，方震东并不是那种可以用激情去说服别人，闪耀着理想光辉的人。他看起来实在太普通，说话慢悠悠的，那种经常在环保人物头上出现的光环，好像不大可能在他身上产生。他只是一个植物学者。

　　方震东出生在离这里不远的维西县。在县城念完高中后，他考入云南大学。起初他感兴趣的是数学系，但录取他的却是生物系。他在那里第一次系统地对植物有了学术上的认识。毕业分配工作时，恰好迪庆州成立高原生物研究所。他成为所里为数不多的专业研究人员。那是1986年，在香格里拉，无论政府还是民间，人们对自己这片土地上的生物资源刚刚萌生了兴趣。

　　但香格里拉庞杂多样的生物系统，自19世纪以来就一直吸引着西方的植物学者。其中最有名的，是一个叫福雷斯特的英国人。1904年，他受雇于一个种苗公司前往中国收集花卉种苗，随后就在云南的西北部长期呆了下来，直到1932年死在这里。福雷斯特的收集引种，使杜鹃花成为当今世界栽培最普遍的花卉之一。随后，大批西方植物学家慕名而来。在香格里拉，野生花卉也许是这里最出名的生物资源。

　　方震东在研究所的第一个科研项目，就是野生花卉资源普查。他认为这些东西，至少可以引起世界上的关注。与这种关注相对应，他下乡考察的首选地点，也是这里最有吸引力的景点：梅里雪山、白马雪山。但那实际上还只是一种初级的科考调研，因为之前从未有人这么大范围地对当地的生物资源进行普查。

　　每年的春天到秋天，方震东都在野外。他总是一边走一边采集标本，同时拍摄照片。到后来，他几乎成为一名专业的野外植物摄影师。到了冬天，他就窝在研究所的实验室整理鉴定标本，总会发现一些他们之前从未记载过的新物种。这种生活持续了五年，1990年，方震东根据他所采集的资料，编写了一本《中国云南横断山野生花卉》。

　　这是方震东学术生涯的第一个成绩。他从1578种野生观赏植物中，精选出400多种，配以自己拍摄的照片。云南大学一位植物学教授说，虽然这本书只是反映了横断山系局部地区的野生花卉资源状况，而且也还不是很全面，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但就在人们期待方震东接着往前迈出第二步时，他突然决定再次回到学校。

　　1991年，方震东考回云南大学做研究生。有过实地考察经验的方震东，逐渐显露出和其他一直在学校做学问的人不一样的气质。一个有趣的传闻是，在毕业论文答辩会上，当老师宣读完答辩评语后，他心里却很不是滋味，觉得这些评语没有真正体现出他的研究和能力。他拿着这份评语问在场人士，他是评语里写的那个人吗？然后当场撕掉评语就走了。方震东的委屈，来自大多数人对他工作的不理解。他一个人是跑遍迪庆州的大小雪山，他认为自己非常艰辛。

　　但当方震东再次毕业回到高原生物研究所时，香格里拉正面临新时代带来的转型，这里正在成为一块全新的热门的旅游胜地，而云南省正准备利用自身资源，大力发展花卉产业。他的一个同事，引进了一种荷兰郁金香，在农业局的基地种了一小块。这很快引起了当地政府的注意，后来的研究证明，这种郁金香适合在香格里拉种植繁育——换句说说，他们决定利用这个机会，大力繁殖郁金香，然后销往国内市场。

　　方震东作为技术顾问，很快调入了农业局新成立的花卉公司。他的职务是副总经理，成了戴着学术帽子的商人。那几年，他很少承担什么科研项目，也不再有机会或者精力去做实地调查。偶尔，他也会翻译一些国外研究植物学的书，但大多也和公司发展有关。

　　1999年，昆明举办了世界园艺博览会。方震东负责其中高山馆的野生花卉品种。那时他已经在企业呆了五年。当再次回到学术研究领域时，他冒出了新的想法，香格里拉必须有一个自己的植物园。而且它肯定不同于云南其他地方的植物园，建立在一个30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

　　在世界各国，植物园一直是学者研究植物最方便的方式。它可以提供一个较长的物种繁育周期，让你有充分的时间去观察。“另外还有一个机会。”他说，“香格里拉的旅游业已经发展起来，植物园将来的可持续运营和管理，应该没多大问题。”方震东首先想到的，这件事应该由政府来做。

　　政府自然是支持的——但要他们掏钱就难了。2002年，方震东说服花卉公司的老总投资了4万元启动了植物园的筹建。他在香格里拉县城附近看准了两块地，但最终迫于资金压力，只建成了一个。2005年，植物园正式对外开放。那年他41岁，准备在这里开始新的事业。

　　植物园有两栋建筑。一栋是行政楼，方震东的办公室就在顶层，宽敞明亮，落地玻璃窗外是一个巨大的露台，可以远眺纳帕海。而另一栋则是他专门修建的展览馆，离景区更近，方便游客进入参观。但展览馆内并无多少植物，空荡的大厅主要陈列着一些图片资料，倒是二楼的茶室，似乎是个不错的休闲娱乐的好地方。他原打算靠这个带来一些收入，但几年下来，这愿望恐怕成了空。

　　相对于中国其他地方的植物园，这里显得有点特殊。它既不是政府全额拨款，因此得自己寻找各种收入渠道，但它也不像其他NGO，依靠捐助来养活自己。它的运营类似于一个股份制企业，政府占30%，旁边的村子占10%，其余股份由几个发起人分担。但他们却不能分红，所有盈利必须全部再次投入到植物园的运营中。

　　但盈利的希望似乎非常渺茫。几年来，方震东只能凭借自己的资源，在外界承接一些项目取得收入。那多半是一些环境评测、绿化工程，有时候也有科研项目。植物园每年大约需要100万元来维持收支平衡，他们没有更多的经费投入到专门的植物研究中。

　　但即便如此，夏天的时候，植物园仍然是这片地区最美的一个山坡。方震东说我们来错了季节，看不到漫山遍野的野花。如今这里大约一共900多种高山植物，其中90多种是濒临灭绝的植物。和其他地方一样，在香格里拉，对生物多样性的破坏大多来自工程建设。水电站、新建的公路，县城的扩建。而气候变暖已导致温热带的植物往上爬升，正在挤掉高山植物的生长空间。

　　那天下午，我们沿着山坡往下走。地上的植物大多已枯黄。方震东偶尔会突然指着一株植物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那些植物我几乎都没见过。我问他最喜欢哪一个。他沉默了很久说，“我不喜欢那种繁殖能力特别强的，侵占空间特别多的植物。”

　　随后，他指着一枝貌不出众的植物对我说，“这叫栒子，是我们植物园第一株从外面引进来的品种。” 栒子不开花，但却结果实，一串串红色的果实。那是他从西藏带回来的种子，如今已长了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