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扎多,继父布多不要命了,他要横渡通天河。
妻子去世后,他想离开这伤心之地,去投靠曲麻莱县的亲戚,而继子打死也
不跟他走,布多于是做出惊人决定:游过通天河,到河对岸的措池村找亲戚收留
扎多。
在八一大队的历史上,没人渡过通天河。通天河不是窄窄的一条河,而是许
多条河连在一起,漫在高原上,如同一个湖泊,有时宽度超过10公里。人们只能
等到冬天结冰时过河,但继父没耐心,骑着一头牦牛消失了,人们说:“布多肯
定被水冲走了。”
两个月后,他居然回来了,令牧人们惊喜。原来他过河时将绳子一端系腰上,
另一端系牛鞍上,扯着牛尾巴被牛带过河。
继父带来河对岸扎多的一位表哥,这家人心地善良,愿意收留扎多。表哥告
诉扎多,那边有白面吃,有牛有马。扎多跟表哥踩着通天河上的冰走,冰面上太
阳明晃晃的反光刺得他眩晕。扎多的毛袜子里满是虱子,藏族人有句话:“谁的
袜子里虱子多,谁就要离开家乡了。”
骑着牦牛走了三天才到措池村,亲戚一家对扎多很好,但过了几个月,扎多
呆不下去了,他想妹妹和小伙伴们,想那头调皮的牛,那头牛老走在牛群前面,
是牧人们所说“喜欢走路的牛”,最讨厌,因为它引着牛群到处乱跑,但扎多喜
欢它。他还想念家乡的嘎瓦拉孜山,意思是“白色的神山”。扎多想家想得发疯
了,他常常跑到山上伸直脖子往家乡看,可群山挡住了他的视线,只是偶尔看到
通天河远远闪着亮光。
继父两年后从曲麻莱骑马来了。扎多不想靠近他,继父对扎多说:“帮我去
喂马吧。”扎多不情愿地跟他走出帐篷,走着走着,继父忽然哭起来,吓了扎多
一跳。继父擦干眼泪说:“你妹妹想你,那天她一定要过一条小河,说过了小河,
就能见到哥哥。”
扎多的眼泪一下涌出,“好,我跟你走,去找妹妹。”他们半夜偷偷跑掉,继
父顺手偷了人家几头牛。那本是扎多来时带的,是扎多的财产。
他们过冰河后听到一个消息,家乡的牧民外出驮粮食要经过此地。索加乡没
有农耕地,时不时派驮队出去买粮食。扎多赶着牛,大睁着眼睛,生怕错过驮队,
在一条大沟里,他远远地看见了——驮队!就是他们!
扎多撒腿跑过去,眼泪奔流,似乎要投入妈妈的怀抱。
家乡的人们见扎多来了,欢声大叫。扎多抱住他们再不放手,“我要跟你们
回家!”他一遍遍地大喊。
家乡人劝继父说,明年到曲麻莱送屠宰的牛羊时,会把扎多带去,继父到县
城来接。继父没办法,一个人赶着牛走了,扎多兴奋地跟着大人们回家。一路走
了好几天后,大人停住驮队,带扎多去打猎,十几只猎狗跑在前面,发现了几只
被咬死的岩羊。“雪豹!”一个牧民说,“肯定就在附近!”
雪豹是食肉动物中居住海拔最高的一种,雄踞冰峰雪岭之上。传说猎物丰富
时,雪豹经常咬死猎物,只喝血,然后在附近草丛中休息。牧民们撒出猎狗,几
只狗飞奔向草丛深处,牧民们持枪跟上,忽然狗吠大作,“打起来了!”牧民们喊。
只听“汪汪”声回荡在山岩间,人们冲上去,果见一只雪豹正被猎狗围咬,它的
肚子极大,看来吸血过多跑不动了,敌不过几只猎狗。
一位年轻牧民对雪豹打了一枪,雪豹终于倒地。一位年长牧民骂他:“好好
一张豹皮让你弄坏了!”
那雪豹体型巨大,一个大人扯起它两条前腿背起,雪豹的后腿还耷拉到地上。
雪豹尾巴几乎等于身长,强壮有力,是最厉害的武器,但它的尾巴被猎狗从根部
咬断了。猎狗围攻雪豹时,一只狗先从后面冲上紧咬其尾巴,令雪豹无法施展手
段。
扎多问:“这只雪豹是妈妈吗?它的孩子会怎么样?”
大人本来欢呼雀跃,听他一问,人人沉下脸来。扎多追在大人屁股后不停地
问:“它的孩子怎么办?”有人忍不住喝斥:“别胡说了!”
走着走着,突然见那白色神山嘎瓦拉孜远远耸立,扎多的眼泪一下涌出。
没人能解释藏人对家乡的热爱,就像无法解释对母亲的热爱一样。许多藏人
对家乡的感情异乎寻常的深厚,这也许来源于独特的藏族文化:与现代社会相比,
他们的生存不仅更依赖于自然的馈赠,而且与自然有更亲密、和谐的关系。不必
说与人通灵的牛、马和狗,就是山、水、树木与草原,也被藏人赋予独特的内涵:
它们也是生灵,是人类友好的邻居。还有,藏人之间的友好互助,加深了他们对
家乡的依恋。
但对扎多来说,也许有更直接的原因:他在这里失去母亲,他对母亲的回忆,
全部展现在这些高山和草原上。他只有站在那里,才能活生生地看到母亲。
等扎多走到山前,天已黑了,全村人正在开会,见扎多回来,许多女人哭了,
上前摸摸扎多的衣服,拉拉他的手,请他住到自己家里。扎多高兴啊,他所有的
小伙伴都在。“我再也不走了。”他对自己说。
这里是高寒山区,冬天气温摄氏零下三四十度,大风猛烈刮在扎多身上,而
他只有一条裤子,连衬裤也没有,腿上经常被风吹开一道道口子,一旦坐下就不
敢站起来,冻伤的口子痛得他呲牙咧嘴。他讨点热酥油涂上,自己治疗一下。他
的皮袄裂了,一条袖子掉下来,他要时时夹着胳膊,一不慎就会赤膊上阵。另有
一只单鞋,鞋面与鞋底藕断丝连,他不敢抬起脚来走路。
他也有风光的时候。八一大队忆苦思甜,稿子由扎多来念,那是最高荣誉,
需对扎多打扮一番,一个老奶奶用羊毛线帮扎多缝好了袖子和鞋,扎多觉得那是
有史以来最舒服的一天,可以放心大胆抬脚走路了。
扎多后来看《三毛流浪记》和《卖火柴的小女孩》,觉得自己的藏民太伟大
了。他虽是孤儿,但从没挨过饿,如果不是那些藏民,他早饿死了。
在一年的秋天,二队的一个老太太收留了他,她是扎多生父的亲戚
河流融化,春天来了,母羊在4月开始产羊羔,羊群一天产五六只,扎多忙
得脚不沾地,每天耳边都是“咩咩”的羊叫声。一天,他看到邻居的孩子在准备
书包,心里一痛:“我不要流浪了,我要上学!”
妈妈在世时,村里动员孩子上索加乡小学,那是遥远的地方,一年只能回家
一次。扎多求妈妈让他去,妈妈笑着说:“你自己连腰带都系不起来,怎么上学?”
藏袍要用腰带系,那很复杂,对孩子来说尤为可怕。
扎多只好上村里的帐篷小学。有位老师让孩子们用汉话喊他“幸福老师”,
孩子们害怕“幸福老师”,有时候他不在,孩子们在帐篷里打闹时,他在隔壁喊:
“我看见了啊,我看见了。”孩子们立即鸦雀无声,以为他真看见了。帐篷小学
还有一个姓白的年轻女孩教汉语。扎多喜欢唱歌描述两位老师走路的样子:
“白老师擦啦啦
幸福老师耶啦啦。”
扎多崇拜“幸福老师”的儿子索南达杰,他长得高大魁伟,当时在西宁读书,
放暑假回家时,常在帐篷门口吹口琴,引来一群孩子好奇地围观。有一年他回家,
喝多了酒,脸红红的,要骑一匹烈马,一群牧民围着他劝阻,索南达杰直着脖子
叫:“为什么不行?我偏要骑!”
他从牧民手里抢过缰绳,跨上马,一人一马像旋风一样扑出去。牧民驯马时
一般小心翼翼,慢慢地调教马儿,但索南达杰在马上大呼小叫,马一会儿前腿立
起,一会后腿猛踢,但马跳得越凶,索南达杰叫得越欢,最后那马慢慢停下脚步,
被他驯服。
扎多在觉得这人真有意思,又倔犟又英雄。索南达杰穿着白衬衣,蓝裤子,
一身汉装,似乎代表着那个外面的世界,令人高不可攀。要到那个世界,读书是
唯一的途径。
扎多渴望上索加小学,收留他的老太太便让他赶着一头母牛,交到学校牧场,
学校就用牧场养着学生。
索加小学的孩子们轮流为学校牧场放牧。扎多放牧时,一只两岁的牛犊丢了,
后来发现被人打死了,埋到草原上。无产阶级代表找扎多谈话,要他认罪,扎多
发誓说不是他干的,但他从此有了坏名声,一个女同学给他起外号“亚苏”,意
指“两岁小牛的杀生者”,扎多受了冤枉,恨得要死:“我要把她干掉!”
他寻找着机会。女同学嗅到了危险的味道,一直藏在宿舍里。过了一段时间,
她抑制不住电影的诱惑,出来看《闪闪的红星》。扎多一直卧薪尝胆呢,远远跑
到她后面,风驰电掣一般冲过去。这一招是跟打架的公羊学来的,公羊打架时,
双方先分开,然后相对冲过去,羊角“砰”地撞在一起。扎多激情四射,将头“砰”
一声撞到女同学背上,她被撞出好远,晕死过去,学校里一阵尖叫声。
小女孩博雷和妹妹是老师的宠儿,她们衣服干干净净,完完整整,而且带来
的奶牛最好,老师经常夸奖:“你们看,博雷的父母送来了最好的奶牛。”而扎多
的牛是最瘦的,这让他很自卑。
这一天,作为大队长的扎多到二年级耍威风,命令大家遵守纪律,当然,顺
便炫耀一下丝绸红领巾,别人的红领巾都是布的。博雷没有在乎他,低头揉着一
张羊羔皮,扎多对受到的蔑视极为恼火,对她喊:“你给我站起来!”
博雷站了起来,一扬手,把羊羔皮扔到扎多脸上。扎多大怒,直追过去,博
雷跑到一个老师家里躲起来,扎多在门外喊:“你出来,我打死你!”博雷在窗口
冲扎多做个鬼脸。
10多年后,博雷成了扎多的妻子。
通天河冻了又化,化了又冻,1979年,索南达杰来了。索南达杰现在是县民
族中学的老师,骑着马来家乡招生,一个星期后,他宣布录取扎多在内的四个学
生。博雷第二年也考来了,她很胆小,扎多热情地教她学校里的规矩。
扎多以极大的热情研究学校的伙房。伙房隔壁是牛粪房,有灶里扒出来的灰。
扎多夜里带领同学,脚上穿不同号码的鞋,手上也套着鞋子爬进牛粪房,造出很
多人进去的痕迹。他再用软铁皮捅开伙房门,先把桶里的清油倒掉一半,然后大
肆偷牛肉。有家庭的人才对清油有兴趣,学生不自己开灶,所以按道理不会偷清
油。他的迷魂阵效果不错,炊事班发生内讧,彼此怀疑,吵成一团。
几年后中考,扎多考了玉树州第一。因为治多没有高中,他只有考中专,只
要上了中专,就有城市户口了,这个孤儿的命运将发生重大转变。他想进公安学
校,但个子矮小,最后填了青海邮电学校,学校在西宁,他面临一个更大的城市。
去西宁前,扎多又回到索加。他是20岁的青年了,虽然矮小,但眉清目秀,
白衬衣,蓝裤子,一个文化人的样子。一个老奶奶在帐篷里给他煮奶茶喝,流浪
时,这位老奶奶也收留过扎多。老奶奶看他喝着奶茶,忽然哭起来:“你真的长
大了!你妈妈要是看见,会多高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