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仁青偶然看到一个手摇转经筒，那在当时是违禁品。妈妈让他去
田里看守圆根，以防牛羊啃圆根，仁青带着转经筒好好研究一番，从田里拨出圆
根，依样画葫芦刻了一个，得意洋洋带回家。妈妈说：“哎呀，让你守地，还不
如让牛来守，你毁得比牛还多。”
爷爷却摸着仁青的头呵呵笑道：“好孩子，不错。”
藏人有句谚语：“孩子玩什么，这个时代就有什么。”如果这句话可信，童年
的仁青桑珠就已预测了未来。他最大的梦想是当和尚，身披袈裟在山中修行。
当宗教一点点恢复的时候，这种梦想有了实现的可能。妈妈对此早有准备，
三个儿子中，一定要有一个儿子出家，但谁有这个福分呢？这是大事，要通过喇
嘛占卜来决定，不是仁青想当就当的----因为嘎玛也想当和尚呢。
外人可能无法理解藏人对出家的热情。在汉地，许多人认为出家是失意后对
生活的逃避，僧人是被社会遗忘和同情的边缘人，如《红楼梦》中，宝玉出家被
汉族读者看作悲剧的象征。如果藏族也有本《红楼梦》，宝玉出家象征的绝不是
悲剧，而是走向得道成佛的正途。
而且僧人在现实中也极有地位，20世纪50年代前的西藏，政教合一，宗教首
领和行政长官都由僧人担任，僧人属于最尊贵的阶层，是佛、法、僧“三宝”之
一。
单从佛教修行来讲，僧人因守戒律而修行快速，更易摆脱六道轮回。藏人重
视的不是活在当下，而是未来，生生世世的轮回是痛苦的，通过修行摆脱轮回，
才是人生的最大幸福。
所以，这极大的福分，妈妈要通过算卦来决定，她不想亏待哪个孩子。
仁青可是铁了心了，他一定要当和尚，至于两个弟弟谁想当和尚，那时他们
两个再算卦嘛，仁青先把第一个指标抢到手再说。
放牛的时候，仁青在空旷的大山里，对着天空大声呼喊香曲多杰的经文，自
由的声音像一阵风，将他的信仰送出很高很远。有种叫“角嘎”的小鸟(即“角
百灵”)，喜欢“计较计较计较”地叫，嘎玛认为它在喊叫：“追太阳，追太阳，
我把太阳追下来!”它一边叫，一边直直地冲向天空，越飞越高，最后只看见一
个小黑点，但还能远远听见它的叫声，突然它箭一样射下来，“计较计较”，似乎
在喊：“今天追不上，明天追，明天追!”仁青躺在草地上，一听到那鸟叫声，心
灵像伤后复原一样高兴，与嘎玛不同，他听到了不同的歌声，在茶砖纸上记下小
鸟鸣唱的诗句：
“不相信因果，你把幸福甩掉；
不相信朋友，你把幸福甩掉。”
藏区的宗教恢复从拉萨开始，慢慢扩展到边远地方，到1984年，仁青19岁，
嘎玛16岁，娘拉寺开始有佛事活动，但喇嘛们没有声张，只是偷偷地恢复寺院建
筑。1985年，仁青要去找娘拉寺主嘎旺法王给自己剃度，嘎旺是女活佛阿达拉姆
的儿子。妈妈说：“你们三兄弟谁出家，要算卦的。”
仁青说：“好好，算卦，算卦。”但一面说着，一面跑去找嘎旺。嘎旺正在闭
关，仁青对他说：“阿活(大哥)，我要出家，你给我剃度吧。”
如凯家族与香曲多杰家族历来关系密切，仁青小时候，嘎旺就喜欢他，常常
抱着他玩，因此仁青与嘎旺最亲近。嘎旺为仁青剃度，仁青终于在众兄弟中，捷
足先登。但他还没有被授具足戒，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僧人，不能穿上袈裟。藏
区很多俗家人也剃发，但只是等于被喇嘛点化，续个佛缘。
嘎旺法王的外公香曲多杰的著作原有八千多个木版，其中大部分被仁青的爷
爷保护，但文革中毁掉两千多个，现在需重新刻版印制。这一年，嘎旺法王从四
川德格印经院请来五个刻工，重刻经书的木版，也请来一个“巴擦”，即“书写
经书的人”。巴擦先把经文写下来，刻工再将他的笔迹刻到木版上，因此巴擦的
书法要过硬。
仁青喜欢写写画画，忍不住写了一页，嘎旺法王见他写得不错，说：“你来
学写经文吧。”
11年后，那被毁掉的两千个木版，终于由仁青和德格印经院的人重刻完成。
1986年冬天，仁青回家休息，此时娘拉寺正式恢复，喇嘛们可以念经了。嘎
旺捎信来要仁青回寺院诵经，诵经？那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做的，仁青跳起来：
“法王要我正式出家了!”
妈妈不放心地说：“你们兄弟谁出家，还是要算卦的。”但仁青已兴高采烈地
奔向娘拉寺，他终于穿上了梦想中的绛红色袈裟。
当仁青还没如愿当上和尚时，嘎玛坐在娘拉寺边一个山洞里，用三年的光阴
来刻玛尼石。
嘎玛放牛时最喜欢刻玛尼石。在很多山崖上，他用刀刻上六字真言“嗡嘛呢
呗咪吽”—— 。
索甲任波切在《西藏生死之书》中说，这六字真言大悲咒象征一切诸菩萨的
慈悲和加持，特别是观世音菩萨的加持。观世音是佛的报身，他的咒是佛陀对一
切众生慈悲的精髓。观世音菩萨已经深深烙在西藏人的意识里，因此小孩只要会
叫“妈”，就会念“嗡嘛呢呗咪吽”。
据说在无数个“劫”之前(佛教称天地从生成至毁灭为一“劫”)，有一千位
王子誓愿成佛，其中一位如愿成佛，他就是我们所熟知的释迦牟尼。但观世音发
愿在其他王子成佛之前，自己绝不成佛。他也发愿要把一切众生从六道轮回的痛
苦中解脱出来。他在十方诸佛的面前祈祷：“我发愿帮助一切众生，如果我对这
项伟大的工作有所厌倦，我的身体将碎成千片。”据说他首先下降到地狱道，然
后逐渐上升到饿鬼道，最后是天道。他从天道往下看，吓了一跳，虽然他已经从
地狱道救出无数众生，却仍有无数众生不断投入。这景象令他十分悲恸，片刻之
间，他对自己所发的神圣誓愿失去信心，于是身体爆炸成千片。他在绝望之中，
向一切诸佛呼喊求救，一切诸佛从十面八方来帮助他，像温柔的雪花飘然而至。
诸佛以大威力让他复合，从那时候起，观世音便有十一个头和一千只手，每一个
手掌上都有一只眼睛，象征智慧和善巧的结合，这是真慈悲的标记。他的法相比
以前更灿烂亮丽和威武有力，可以帮助一切众生。
据说，在他为轮回之苦感到忧伤时，两滴泪珠落了下来，通过诸佛的加持，
变成两尊度母，一尊绿色，另一尊白色。度母的意思是“解脱者”，她载着众生
渡过轮回的大海。
大乘经典记载，佛陀赋予观世音神圣的工作：帮助宇宙间一切众生成佛。在
这个时刻，一切天神把鲜花如雨般洒落在他们身上，大地震动，天空响起“嗡嘛
呢呗咪吽”，把这些字写成诗歌就是：
观世音如同月亮，
他清凉的光熄灭轮回的烈火。
慈悲的莲花，
在它的光芒中绽放。
将大悲咒刻在石头上，就像读经一样有功德。有些人专业刻玛尼石，也是一
种生意，刻得很快，但不讲究字体好坏，而嘎玛刻的时候，像他一贯做事的态度：
认真，讲究，缓慢，但完美无缺。很快，他刻玛尼石的名声传了出去。
爷爷的妹妹去世了，那家人送来一匹母马做礼物，请嘎玛刻经书，以超度亡
人。另一个亲戚也来请他做一项浩繁的工程：将一本经书刻到石头上。
嘎玛要刻玛尼石了，当他决定做一件事时，死不悔改，永不放弃。15岁的少
年在娘拉寺边选了一个山洞，在三年里，除了做一些农活，比如砍树和割草，他
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
这个山洞就是那位“毛主席喇嘛”的住处。文革结束后，嘎玛经常到山洞看
望“毛主席喇嘛”，后来老人去世了，这里只住着一位老奶奶，当年果嘎书记来
搜查时，她就在这里伺候喇嘛。她不懂多少经文，只是天天念佛诵经。
2006年7月4日，我与扎多从青海玉树驾车来西藏贡觉，嘎玛正在这里，他
领我们去看那个山洞。从山下爬上去，发现那山洞仍有一位老尼姑住着，山洞朝
阳，人们用树枝和泥巴为山洞做了一面墙壁，开上一个半米见方的简陋窗户，还
有一个小小门口，人弯腰才能进去。洞里面低矮逼仄，用木板搭两个床板，在洞
壁上挖出一个灶台，生活简单自然。出得门来，有一个大的平台，站在这里才知
风景绝佳：对面山上覆盖一片绿绿的林子，这座山和娘拉寺所在的狮子山之间，
一条小河自西向东流来，汇入热曲。再往远处看，山峰之间天碧云白，令人大畅
襟怀。
山下河边有一个水磨坊，是香曲多杰七八十年前建的。现在德吉村的人仍用
它磨青稞。德吉村意为“幸福村”，是娘拉寺所在的村子，这里本来没有村，娘
拉寺以前养了很多要饭的人，这些人有的念经，有的帮寺庙印经文，大部分是东
南西北来的孤寡老人和残疾人，后来寺庙毁了，这些人就形成了德吉村。这是最
贫穷的村庄，嘎玛日后成了商人，照管了这里80多户老人的生活。
嘎玛从山下河滩找到合适的石头，背到山上，用刻刀刻，一笔一划，极为精
细，自然间学会了认字，学会了读经。“我每个字都认真看几遍，刻完了，我的
文化就很高了。”嘎玛后来笑道。三年刻经生涯，是嘎玛一生中唯一完整的“教
育”经历。
晚上他在山洞里读经书，有一天他读香曲多杰所写莲花生大师的传记，嘎
玛相信，香曲多杰的前世是莲花生大师的弟子，这经书不是香曲多杰查找资料所
写，他只是回忆自己前世所见而已。酥油灯下，嘎玛试着将经书解释给那位老奶
奶听，老奶奶听着，不住流着眼泪。
嘎玛住在山洞中，想着“毛主席喇嘛”。上师香曲多杰告诉他，我们遭到的
一切灾难，都是我们自己种下的因，不要恨毛主席，不要恨汉人，要宽容地对待
一切。那是真修行者的慈悲。
当嘎玛刻完三年玛尼石后，仁青已是和尚，他最敬仰的也是香曲多杰，“我
希望像他一样，在山林里修行，有一碗饭吃就行了。”
兄弟俩长大了，那个童年传说中身着白衣、手牵白山羊的香曲多杰，那个伟
大的上师，似乎离他们越来越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