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流落去西川,
三分社稷传两代。
——《乾坤万年歌》
前半句,透着强烈的三国演义人文观念,隐含着一个前提——与绝世英雄曹操相比,刘备才是正统。天下江山本应该是人家大耳朵刘玄德的,可是让曹阿瞒这厮给抢走了一大半……
正统之分也就是好人、坏人之分。小孩子看电视,一定要先问清楚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如果你说这部电视剧里没有好人、坏人之分,那么孩子的眼神就会非常困惑——没有坏人,他不知道应该防范谁;没有好人,他就不知道应该依从谁。
儿童正是文明时代的野蛮人,他们心智未开化,对外界环境了解不足,思维中的未知范畴比较广,而未知就意味着危险和恐惧,所以他们一定要弄清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以保护自己。
相比儿童,成年人对现实世界的观察要充分得多、理性得多。但如果这种观察与认知仍停留在原始思维阶段,那我们的表现就会与孩子别无二致,反映在传统文化中就是简单的是非二分法、忠与奸的两个极端性认知。国粹京剧之中,人物一定要有忠奸之分,没有也要有,有忠奸对垒,忠奸不两立,冰炭不同炉,并且还要将这种观念直接体现在人物的外形上,奸臣必然是大花脸,忠臣就一定得是满脸正气。
陈寿一部《三国志》混杂在众史书中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等罗贯中突发奇想以忠奸二分法将其修订为小说体《三国演义》,就立即走红大江南北,就是因为这简单分类方法正契合在我们传统文化的脉门上,最对我们脾胃。
说了这么多,刘备到底是不是正统的呢?
他凭什么正统?就因为他姓刘?那被他耍得泪流满面的刘表和刘璋又该怎么说?
把刘备当成正统,是最典型的家天下思维;实际上,刘备与曹操、孙权并无二致,都是乱世的枭雄。《世说新语》中有一段故事,可以形象贴切地为我们提供一个刘备的历史定位:
曹公谓裴潜曰:“卿昔与刘备共在荆州,卿以备才如何?”
潜曰:“使居中国,能乱人,不能为治。若乘边守险,足为一方之主。”
曹操问裴潜:“你以前在荆州时与刘备共处,你看刘备的才能怎么样?”裴潜回答:“倘若刘备在中原,只能扰乱人民,不能治理好;如果在边远险阻地方,他足够做一个独当一面的霸主。”看裴潜的话,可知所谓的“治世之奸贼”,原来说的是我们善良的大耳朵。
这个评价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说:刘备这个人天生就是给人添麻烦的高手,把他放在中原,他只会给人民群众添麻烦,还谈何治理?把他放在边关,他就会给边关外的人添麻烦,这当然是好事了。
那么,刘玄德都是怎么给大家添麻烦的呢?
史载,刘备曾下令禁止百姓酿私酒,凡是在百姓家中搜出酿酒器具者,一律问罪。有一天,简雍与刘备一同出行。路上有男有女,简雍就对刘备说:“快,快逮住那一男一女,他们要当街野合!”刘备大惊,问:“你是怎么知道他们要干这种事儿呢?”简雍答道:“因为他们身上都带着干这事的工具啊!”刘备哈哈大笑,就废除了禁酒令。
其实酿酒这桩事只是小菜一碟,刘备攻取四川的时候还玩过更狠的。
刘备在攻刘璋之前,对士兵们宣布:“只要拿下四川,库府里的金银财宝你们随便拿,都归你们了,孤王不取一物。”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库府里的金银财宝,三军将士拼了老命,顷刻之间成都拿下。士兵们抛下兵器,每人拎麻袋数十条,蜂拥冲入库府,霎时间就见原本充盈的库府只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等士兵们兴高采烈扛着一麻袋一麻袋的财宝出来,却见门外早有告示:“为了统一市场,稳定物价,杜绝非法交易,维护广大消费者权益,自即日起禁止非法交易,所有的交易都要在官市中进行,违令者没收交易工具……”
士兵们扛着财宝到官市一瞧,嘿,这里还有一招更损的:官市交易,必须要使用刘备铸的大钱,别的货币统统无效;要想进行交易,你得先拿金银财宝去刘备那里换筹码……结果士兵疯抢了半天,白白落了个贼名,手中的财宝全部换成了筹码,而刘备发财了。
《三国演义》中说刘备逃亡时数十万老百姓哭爹喊妈地跟在后面,这就是罗贯中瞪大眼睛说瞎话了,老百姓跟着刘备干什么?还嫌被这厮玩得不够啊?
不过话说回来,刘备确实没给荆州人民添什么麻烦,倒是诸葛亮把荆州地带的游客给蹂躏惨了。史载,曹操水陆大军齐下,旌麾南指,刘琮束手……就在刘琮欲束未束之际,刘备考虑应战,可是当地百姓数目太少,都送上前线去也不够曹兵砍的。正发愁呢,诸葛亮献上一计。诸葛亮说:“荆州的人口少,那是指有户口的固定人口,其实流动人口并不少;我们搞一个流动人口统计,命令所有流动人口都如实上报,然后再把他们组织起来,送到前线去让曹操砍,不信累不死他……”这就是荆州人民扶老携幼跟在刘备后面跑路的历史原貌了。不跟着刘备跑不行啊,你不跟着跑他宰了你。这就是裴潜所说的刘备不能治理人民的原因了——男女老幼都被他送到前线,把这种人放在边关,那他的对手岂不是活活为难死?
不过话又说回来,把群众组织起来送上战场是战国商鞅的首创,而且刘备玩这个还算不上是优秀的,曹操也是这方面的行家高手。
官渡之战后,曹操拿下了冀州,于是就兴冲冲赶去视察。到了冀州,当地名士崔琰来接待,拿出当地百姓的户口来一看,足足30万人。曹操大喜,立即吩咐道:“马上把这30万人编成军队,组织训练,我带他们去拿下荆襄……”崔琰说:“我反对。冀州百姓饱受袁绍的蹂躏,被迫拖家带口上前线去打仗,这是何等不人道的啊!冀州百姓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朝廷来解放他们,可是你曹操来了,不说恩惠百姓,反倒想再把他们拖入战争中送死,这岂不是让他们失望?”曹操点头:“你说的有道理。”然后就把崔琰抓起来,削光头发,押到劳改营中做苦役。没过多久,曹操又说:“崔琰这厮不认真接受改造,天天捻着胡子,分明是抗拒劳动改造,杀之。”于是崔琰就被定点清除了。
我们注意到,刘备能够成为与曹操齐名的人物,那是因为他们都熟谙统御民众的策术,这使他们成为了继刘邦时代以来又一批风云人物,一个人能够把法家思想精华的御民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就意味着脑子不简单,肯定不会停留在原始思维阶段。这样的人物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市场,在东汉末年的特定时期那就更免不了捞得盆满钵满。
那么,东汉末年这个时代又有什么特点呢?
此时,民众中暗潮涌动,知识界雄心勃勃想要问鼎权力,与太监集团展开了残酷血腥的对搏,结果是中国的知识精英与太监们同归于尽,最终迫使民众追随了天师教。
小吏张陵辞官不任,入山修习道术创天师道,固然是与人类文明的进展合上了拍,也与当时中国的政治特点有关。
汉光武帝刘秀以武力起家一统天下,加上边关匈奴人马跟着起哄,搞得文士书生纷纷投笔从戎,正所谓“宁为百夫长,勿为一书生”。
到了东汉第二代汉明帝时,理论上这个时期应该是狠抓思想教育了;文化舆论宣传阵地,你皇帝不去占领,知识分子就会跑上去趴窝。小吏张陵正是发现了这个问题,才躲入深山完成他的天师道理论建设;如果汉明帝脑子稍微明白一点,也会立即把儒术抓起来。
汉明帝舍近求远,放着钳制民众思想的儒术不用,跑到西域去求佛——求佛是好事,应该表扬,可是佛学刚刚进入中国,怎么也得有个适应期吧?这个适应期往少里说也得三两百年,汉明帝他等得及吗?
理论建设上一片空白,导致了民众思想混乱,知识精英们敏锐地抓住了这个难得的契机,跳了出来,企图问鼎权力。但是比知识精英更快一步抢占了权力真空的却是太监,因为他们距离权力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