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木楞房已经居住了几十年,房板已经更换了几次,起满青苔的木板相继盖到了圈房上,土墙的洞穴里,家麻雀年年在做着窝。
按照队里的承诺,家家户户要盖上一栋瓦房,自筹木料,木工钱自家负责,在这个优惠政策的“盖帽” 下,父亲和几个村里的打瓦匠,依然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早出晚归,站好最后一班岗。
我清楚地记得,村里的纪强阿爷、小谷、老庚爹四海爸和父亲他们,都是瓦厂里打瓦的好手。打瓦是个苦细活,首先对制作瓦片的泥土要求比较高,必须是具有黏性的红泥巴土,不能掺杂石头和木屑等杂物。从山坡上挖来土巴,拉运到四周钉满木桩,缝隙间塞满布条的专制圆形泥塘里,塘底打得很牢固结实,即不渗水又不沾泥,装满选好的红泥土以后,认真拣去小石头,放水浸泡三天三夜,然后用布条蒙上水牛的双眼,牵着牛在泥塘里转悠。主要是把瓦泥踩得均匀,绝对不夹上生土,这样的泥巴打出的瓦片光滑细腻,烧制出来就不会有砂眼,不会被雨水渗透或滴漏。
水牛踩了一上午泥土,瓦泥就像较稀的饵块糍粑面团,瓦匠们纷纷踩进泥塘,来回踩动查看滋泥(防止有生土)。发现这些泥巴全部变成熟泥后,就系上围腰,架好木头机器,就准备打瓦了。先用“切泥弓”(在一个弧形木弯口上用细铁丝两边拴牢制成) 切来一片泥巴,在制瓦机模型上试试泥巴的干湿黏度,觉得可以了,就动手开干。
打瓦可是一件细刷的泥水活,随着木轱辘吱吱嘎嘎的转动,反复用木梆子哔哔叭叭地来回敲打,双手灵巧地拿捏,再用特制的小木片刀具,削去多余的泥巴,整个打瓦的过程就基本完成,瓦匠们夜以继日重复着枯燥乏味的劳作。每逢秋冬季节,天气寒凉,水冷泥冰,踩摸泥土的手脚往往像松树皮子,皴皮开裂,但大家依然笑着乐着干着,像山林间穿梭跳跃的画眉鸟,给山寨人家带来无尽的快乐。
板瓦、筒瓦像一件件陈列有序的艺术品,晾晒在四面通风的木板棚里,待干透心后,就要小心地把瓦一块块地掰好,然后装窑。装窑时村里的劳力排成了长龙,瓦匠就会钻在瓦窑里,一层一圈地装实装稳。装好窑子,从窑子中间开始,依次架满松柴,封好窑顶,打开出气孔,选择好时辰开始点火。这一点火烧起来,就得足足的三天三夜,而且都得瓦匠师傅轮流守候,火候掌握不好,瓦的质量就会大打折扣。大白天在瓦窑口酷热难当,夜晚虽暖和,却容
易瞌睡,每次跟着大人们在窑口抱柴添火,边数星星边吹壳子,不知不觉就会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躺在瓦窑旁的窝棚里,此时已经日出三竿,换岗的瓦匠师傅瞪着迷糊的双眼,一下子倒在简易的板板床上,眨眼间就会听到震天的呼噜声。
快完工前,就得慢慢收起火候,也就是逐渐减少添柴的次数,直至把最后一根柴烧完,待气孔散完烟尘,几个师傅各自分工,马上要封好窑口和气孔,与此同时,窑顶和孔眼四周要不间断地放满流动的冷水,昼夜循环三四天,整个瓦窑内的温度慢慢降低,然后开窑透气,一窑新瓦就这样脱胎了。
封山育林带参天蔽日的松树林,纷纷写上了各家户主姓名,一部分划分到瓦厂。人们拿着斧锯昼夜砍伐,十天半月下来,大山像剃了光头。瓦厂里的人们轮流打瓦、晾晒、装窑、烧瓦、出窑,村民们将瓦如数背送到备好木料的人家。
为了盖上新房,父亲更是早出晚归地到山上备料。每年秋收结束,就邀约着拉木古的余光胜老庚爹和小爷他们,背上盘缠带上斧头砍刀,一路走走歇歇,到“一碗水” “光头坡” “拉底古” 附近的山上砍木料。老家山上几乎满坡满林都是标直的木材,住上十天半月,就可以砍好大料。父亲选树很有一手,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那棵树可以做什么料子,砍倒树子剔掉枝丫,用偏斧削去外皮,把滑滑的铜皮留在料上。父亲说树子的铜皮可以起到保护作用,既可防止太阳暴晒后木料开裂,又可在放料时减少撞断。而且阳山上的料子松明油多,木质结实耐用,而阴山上的木材质地软绵脆弱,砍的人较少。
待木头慢慢晒干的日子,父亲就会上山几天,请来傈僳村寨拉木古的老庚爹,把林间的木料盘拢。
冬上,四山五岭到处是拉料放料的人,放料可是一件苦力活,父亲往往叫上小爷来帮忙,我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中。鸡叫头遍就起床,吃了早饭带好晌午就出发,山山岭岭彻应着啊嗬嗬的声音。待到达目的地,吃上一锅烟,把烟火埋在刨开的潮土坑里,狠狠地在手心上吐上口水搓搓,对着四山大声吼上几声———啊嗬嗬!啊嗬嗬!啊嗬嗬———喂!此起彼伏的山谷回音,像缥缈的天籁传得很远、很远。
“放木头!放木头!” 接二连三的叫喊声,让在溜槽附近行走休息的人们绕到山梁上,确信山下几公里没有生人的回音,父亲和小爷逐一把柱子、大梁、梁头分批放进溜槽,木头由慢到快,卷起灰尘,像离弦的箭飞下山去。
随着放的木头越来越多,溜槽附近的山林像刮了龙卷风,浓浓的一股股灰尘挡住了太阳,就连江对面小镇上的人们,都知道江东山上有人在放料,村寨附近放牲畜的人们也会自觉地到旁边的山上放牧。
因为放料的山坡都是在七十度以上的坡度,上山难下山更难,往往要抓住山草和树木碎步盘行,不然就会栽跟斗。等溜槽口的木头放完,就要一前一后顺着溜槽下山,每人相隔三五十米,把夹在槽中或者撞到树上的木头重新顺槽放下,待“前站” 通畅,“中转站”再来,“后方”又起步,大家相互吆喝打招呼,尽量站到木头窜不到的地方。
都是干苦力活,晌午也较为丰盛,比如麦面粑粑、米饭团、腌菜、火腿或腊肉片等。在与木斯扎接壤的“木积科” (地名) 山林沟箐边,水源淙淙,有一个宽敞的歇气台,大家动手烧好野火,煨上苦茶,把肉食烤好,只觉得饥肠辘辘,随便洗洗沾满松明油和灰尘的双手,忙不迭地拿着即将烤出油气的肉片夹在粑粑上,砍来矮山竹或木棍当筷子,边吃边喝上几口苦茶,那味别提有多美了,风卷残云间绝对不会掉下一粒饭。
待料子放到山根脚,用人力拉运到路边架上胶轮车,已经是日落时分,家家户户袅娜着晚归的炊烟,三三两两的牧群走向家的深处。从“银洞子” 拉料回家的路程有两三公里,当时的土石路坑洼不平,颠簸难行,特别是从苏普湾大桥到山根脚下的家里,有近半里的陡坡,父子爷仔就像《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每次都要拼尽九牛二虎之力,但村人只要看到这样的情景,不会坐视不管,一声招呼,一群人像在平地赶马车一样,风风火火帮你把木料车推到家门口。
过了些时日,木料已经全部拉到家里,父亲就请来马厂大爹,苏普湾寨子里的四海爸、贵生爸几个老庚爹,还有马厂一队的华阿老,他们都是村寨里有名的木匠师傅。
架好人字木马,一伙人在掌脉师傅华阿老的安排下,分工负责各自的活计。从早到晚,叮叮当当的木工声在山根脚响彻了将近一个月,而父亲和小爷他们,已经挖好地基,下好石脚。等木料部件全部穿斗完毕,请好全村的人,男的竖房,女的做饭。
男人们用麻绳、皮条(牛皮绳) 把瓦椽杆拴在房架上,各自站好位置,摆好架势。
随着“总理”大人“一二三” 的手势和口令,众人肩扛手抬用撑杆抵,齐喊“预备———起!”
如果哪一边有一些偏斜,都逃不过“总理”的火眼金睛。待房子竖到七八十度,就要加速度一口气把它竖正,防止扭裂榫口和偏倒。
眨眼功夫就竖好了一联房子,固定好大撑杆,开始竖第二联,如果木头没有干透,竖房的人就费力多了。
等把第三联房架竖好,大家开始坐在院坝的桌子上,开始休息吃“歇憩”(即点心)。炸开了花的馒头,煎得黄生生的饵块,还有瓜子、板栗、核桃、水果等,外加一碗煨透的老苦茶,人们边吃边聊,都在评价这栋房子如何如何好,还有木匠师傅的手艺如何了得等等。
等吃好点心休息片刻,就开始竖第四联房子,年轻人像猴子一样麻利地爬上房,七手八脚上好楼楞、梁头,把整栋房子紧紧地拉连起来。此时,村里的曾其圣老师,一笔一画在大红纸上写好对联,打好面糊,白木红联格外惹眼,正房上梁贴好了红彤彤的“上梁大吉”,被坐在房顶上的两个人缓缓上拉的同时,梁头正中心拴着的鞭炮噼啪爆响,全村人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一副副红红的房联贴满了柱子和檐头。
四角染着洋红的一箩筐馒头被送到房顶,房上的人拿着馒头四下里丢下,惹得下面的男女老少望天争抢,大家都为能抢上一个馒头沾上新房的喜气而高兴。在金沙江畔的老家,起房盖屋依然沿袭着这种古老传统的习俗,那场景有点像办喜事。
新房竖好了,“总理”和木匠师傅开始鉴正房子,看看柱子对正脉线没有,或者榫口是否出现问题,然后用“响子” (木榔头)这里敲敲那里打打,待整栋房架牢实坚固了,最后用大撑杆把四周团转牢牢地撑好,防止大风吹歪倒塌,等全部撑牢稳实后,主人家才把各自的绳索解下,一一还给委工的人。
院坝的桌子上,村妯邻里拿手的厨艺满院飘香。一桌猪肉全席,坨坨肉、卤肝辣子、蒜苗炒瘦肉、萝卜排骨汤、粉丝、土鸡肉、酥肉、韭菜豆腐、干板菜汤等等,家里有的尽数摆上了桌面,接受村里的老老少少道喜道贺。曾其圣老师此时又当起了挂账先生,用毛笔在礼簿上稳稳当当地写下:两升米(面)、一元茶、一斤酒、一盒红糖、五角或一元钱等等,那个时候家家户户的钱文不算很多,挂礼主要以米面杂粮为主,但已经说是一大进步了。
钉好瓦椽和檐板,把石墙(或土基) 砌到楼符,就可以盖瓦了,当时村寨里没有石灰窑,都盖空瓦房。村里每户人家出一个强劳力,早早出工,大半天功夫,在大家的欢声笑语中,瓦房就盖好了。
老家终于有了第一栋“七厦” (房子高度,一般上部为七尺,下部八尺,故名“七厦”;另有“蛮楼” “四合五天井” “三房一照壁”等;金沙江干热河谷区主要以“七厦”“蛮楼”干栏式建筑为主)大瓦房,气派非凡。但付出的硬是父母亲早出晚归的血汗。于今天而言,那年代的苦楚,根本无法想象,无法想象的还有战天斗地无所畏惧苦中作乐的时代精神,这些精神是无法忘却的!
俗话说,起房容易隔整难!首先是砌房墙用的石头,父子爷仔和亲朋好友硬是手提炮锤,拿着撬杆,在海子边的石岩上和山根脚“块得”的山岩上,凿石放炮苦干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用手推车、牛车和村里唯一一架手扶拖拉机,把石头拉运回家,把石墙体砌到楼符,在家门口两分生地里,拓了几百个土基才将新楼墙体封顶。
接下来就是捎了几挂腊肉,到高山上请改板师傅。当时有几个从四川来的改板匠到村里,按照主人家的要求,到山上现砍现改板子,你只需要说好尺寸定好数量就行。板子是父亲和小爷亲自去定的,说好一个月后去拉。
改板的地点在“光头坡”“百草坡” “五猴坡” 一带,鸡叫头遍起床,上啃肋巴下啃土,中午才能到达。十多岁的我第一次跟随大人去爬这么高的山,可谓吃尽苦头,而见到改板师傅总是乐呵呵地,光膀赤脚,“哐唰—哐唰”步调一致的改板声和调子彻应着山谷,密林间堆架着一座座三角形的木板,在阳光下雪白耀眼,散发着阵阵幽幽松香,上面用木炭写满了主人家的名字。
我在改板师傅们的窝棚里,第一次吃了半碗米饭,即便饥肠辘辘,但难以下咽。原因是饭粒煮得半生不熟,一遇冷风就变成了夹生饭,嚼在嘴里像气枪子弹一样。
看着我痛苦的样子,师傅们笑着说: “小娃娃,咋个样,我们天天都在吃这种饭,吃起来劲道,改起板子来经饿!” 我一时语塞,把眼泪咽进了饭粒。
远山之巅,层次分明,高山松、云杉、冷杉次第拔高,此起彼伏的猴啼回萦在幽幽山谷,惊起一群群山鸡野物;而山竹林带,则成了翠绿灰白的色彩,给威仪俊秀的群山补上了淡淡的容妆。
故乡的高山杜鹃似乎就是季节的化妆师,高大俊逸、盘龙虬枝的枝干上,硕大无比的花朵缀满枝头,红的如残阳,白的似雪,黄的如金,粉的像霓裳……乡亲们对这样的景致再也熟悉不过了,平时除了拉柴火外,冬上还要砍木料和扫把,每年还会到附近的树林中找菌子,挖重楼、茯苓、天麻、防风,采集鹿衔草、蕨菜、竹叶菜等等,父亲永远是大山的守望者。
宽一尺左右,厚五厘米,长两米的松板,我只能拉动一至两块。爬高上梯,穿林越坎,到家时板子已经磨得光滑透亮。有时上山晚了,回到家天已尽黑。最后一趟扫尾工作,我竟然使出吃奶的力气,拉了三块板子,到达村头的“白古产” 时,伸手不见五指,我们跌跌撞撞饥肠辘辘坐下来休息,突然看见旁边有一个圆盘似的光亮升起来,照得附近的松树林夜如白昼,我们屏声静气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东西悄无声息地升向空中。
当时我又惊又喜又怕,俏皮地摸了石头立身想丢过去,被父亲和小爷紧紧抓住。
小爷说:“那是飞船吧!”
父亲应和道:“可能是我们的福运吧!”
这件事情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多年后,我才知道, 这叫“UFO”,可谜一样的“飞碟”,一直没有在村头再次显现。
到后来,父亲长眠在这片葱郁的山林里,除了流水清音,还有那些世故,走不完的山路。
敬请期待下一期父亲和他的村寨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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