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夏,大雨连天,金沙江水像奔腾的野马,一股劲地往上涨。据老人们讲,那年的大水仅次于一九五三年,但汛期比一九五三年还要长。
我们在修建电厂的工地上,因为连天的大雨无法施工,只好在窝棚中打打扑克,下下象棋,消磨漫长的白天。
一天中午,我们正在打牌闲聊,忽然,窝棚门被人猛地推开,一股凉气袭来,大家都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定睛一看,原来是我们生产队的会计。他摘去斗笠,脱掉披在身上的蓑衣。我们忙不迭地让座,烧火给他烘干湿透了的衣服。我随手递过了正喝着的白开水,问他:“会计你还有闲心冒雨大老远跑来看我们,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笑了一笑:“哪个耐烦来看你们,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我是奉了指导员和队长之命来叫你和小王回去放船。”我说:“何必呢?家中不是有好几个船工吗?你也可以去嘛,是不是你们都怕死?”他说:“并不是怕死,水太大了,有些人不会水性,叫你俩回去。”“这么大的水,放什么船!”我说。“你别那么说,这次放船是公社革委会命令的,我们只能顺从。”“命令?”我愣了一下,“有什么事这么严重,非得这大水天去行船?”“你不知道,县里正在开献忠会,公社食品组在沿江一带收购了七十多头肥猪,对门县的公路石门关一带被水淹了,没法运往县城,猪已死了好几头,剩下的必须在三天之内运到下桥头食品站再上车拉到县城,所以公社叫我们队用船运往桥头,你俩必须今天赶回家,明天就出发。”
当时整个县能够完成上交任务的只有我们江边两个公社,其它公社是山区、藏区,根本不能收到这么多的肥猪,所以上级也十分重视。
下午四点左右,我俩同会计只好冒雨从工地往家赶,道路泥泞不堪,十多里路将近走了四个小时。到家已是掌灯时候,家中晚饭也吃过了。我母亲炒了一碗鸡蛋饭给我,在当时这已是相当不错的伙食了。八岁的小妹望着我直吞口水,我把鸡蛋挑出来给她,她害羞地坐到一边去了。
正吃着饭,队长到我家说:“吃完饭到队里开会,商量给你们船工开伙食补助。”我说:“等等,我吃完饭一同去。”说着几口就将饭吃完。这时雨渐渐小了,变成了牛毛细雨,我用柴刀劈了几块松明燃起火把照亮,就同队长沿着弯曲的稻田埂到队部去了。
熊熊的火塘边已等着六人,有我们放船时加封的王船长、老张、小李、老九和二王兄弟俩。我问:“黄指导员呢?”队长说:“他到大队革委会开会去了,不必等他了。”因指导员未到场,我们倒还减免了一些例行的惯例,像开会前背诵毛主席语录等等。船老大说:“队长,这满架水,可能七人不够。”“还有老吴,没有通知他开会,也叫他去。”队长说。这老吴,大约五十多岁,毕业于西南联大,一九四七年任过一年伪县教育科长,一九四九年参加地下党,在金江特区工作过。由于成分是地主,加之历史问题,在一九五七年下放干部中被送回老家务农,历次政治运动都不能幸免。生产队的重活、脏活都有他的份,并且每个工只给七分工分(别人十分)。有他同去我们都很高兴,因为烧火做饭都是他的份了。
队长说:“明天一早你们派两个人来叫保管员称给你们补助粮,照过去一样每人十斤。”船老大说:“今年不比往年,在这满架水放船,可能上航时要多拉几天,能不能多给点?”队长沉吟了一下道:“好,那每人再给加两斤,够了吗?”我们忙说:“够了,够了!但每人需要借支二元钱买烟抽。”队长答应后,大家又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阵,各自点着松明火把回家了。
第二天雨还是不停,我们叫老吴和老张去队部称补助粮和预支每人二元钱、一饼下关茶厂出品的“中茶”牌砖茶。我们带着行李和自备的口粮到江边等候。到了江边,见到船在两天前就被在家的几个船工打扫干净,帐篷也扯好了。等了二十来分钟,称补助粮的老吴和老张也过来了,我们就准备出发。
巨甸至下桥头这段江面较为平缓,是金沙江在虎跳峡往上江面惟一能行船的一段航线,早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就被丽江地区派修江队疏通过。我们的王船长当时就是航运队员主力,对船道了如指掌;我们几个船工又有多年的放船历史,所以行船对我们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
从我们生产队到公社所在地有十三公里水路,是逆水行船,枯水季节一天就可拉到,但在满架水可能需要二至三天。因为在岸上能拉纤的地方太少,沿岸又有许多杨柳,灌木挡绊,只能用挠钩和撑杆拉着、撑着往上慢慢行船。
雨还在下,我们把帐篷拆了盖在行李和伙食上,每个人都套着一条底部打通冒出头,两边开口伸出手的日本尿素口袋。我和小李提着挠钩,二王每人一根丈二长的撑杆,老张和老吴划着桨,王船长掌舵。我和小李轮流着看准岸边树杆,用挠钩拉着向前。二王用撑杆在船头撑着走到船尾,又马上跑回船头,反反复复操作。掌舵的注视前方,这样一尺一尺地往上移动。
往上走了五公里,江东已经行不通了,只能划到江西往上撑。又往上走了两公里,天色晚了,我们就扯帐篷做饭、过夜。第二天清早,老天有眼,天空开始晴朗。我们草草吃过早点,就又像蜗牛似的继续前进。
在下午3点钟左右,终于抵达中兴转运站。转运站的老王与我们很熟,过去我们帮他划过半年的转运工作。他叫我们捎带四十个空油桶到公社粮点。我们把油桶滚上船,当时天气放晴,太阳又热,我把油桶一一排好,打开其中一个顺便看了一下,嘿!桶底还有没倒完的残油!我赶快拿来脸盆,一倒,还真倒出了二斤左右的菜子油。这一下提高了大家的兴趣,于是七手八脚把油桶倒了个底朝天,四十个空桶倒出了近百斤菜油。在当时,每个国家工作人员每月才供应半斤香油,更何况我们农民,生产队年底才有一点油分给群众,每人还不到半斤。记得在一九六九年,我们在山区修水利,县水工队的小和刚从粮点称回供应他的半斤香油,在做早饭时不幸被房东的小孩踢了个底朝天,弄得小和哭笑不得,闷闷不乐了三四天。而现在我们的锅碗瓢盆都装满了香油,怎么办呢?王船长又跑去找转运站老王说:“家门,江水太浑,我们没带盛水的东西,你有能装水的东西吗?借给我们用一下。”老王正在睡觉,说:“那边屋角有一个漏水的油桶,只是装过油,要烧一下才能用。”王船长忙说:“不怕,不怕,谢谢你。”就把那个漏油桶拿来,我们想办法补上,就把香油倒在了里面。
大家抽了一支烟,又将船划到江东公社所在地吾竹。船刚停稳,我和船老大马上到食品组告诉他们准备装船,当时是下午6点左右,食品组老张说现在晚了,生产队的马车也不好通知,干脆明天一早装船,我俩说:“也好,如果船里关了猪,我们今晚还不能在船上睡,也不方便,明天一早装船,当天就能到桥头。”我俩在商店买了一条九分钱一包的“春耕”烟,就回到了江边。
回到江边,老吴已把晚饭做好,大家围成一圈吃饭,只有老吴,等大家把碗盛满后,自己才盛上一碗,端到船头一个人默默地吃。我们都是一群年轻人,最大的也不过三十二岁,吃起饭来简直像饿鬼投生,狼吞虎咽的几分钟就把饭菜吃个精光。这样,老吴每顿饭只吃到一碗,或者是最后的一点锅巴和剩汤。我常常觉得内疚,心里很过意不去。
吃过饭了,船老大拿出买来的“春耕”烟分给大家,老吴不要,就把预支的二元钱拿给他,大家又抽了一支烟,然后就把整个船舱分成一个个小舱,每舱装猪十头左右。如果不分舱,猪就会全挤向一边一头,造成偏重,很不安全,所以必须分舱。
第二天清早,拉猪的三驾马车就到了江边,我们按猪的大小分别装舱,一共装了七十二头猪。我们这艘船在沿边一带体积比较大,排水量为十二立方米,当时比我们这艘大的只有巨甸的一艘船,排水量为十四立方米,所以我们把自己这艘命名为○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