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地里的庄稼披着白白的严霜,相帮的人们哈着热气,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总理” 的吆喝声中,厨子们
已经忙着烧火热菜,小弟兄们各负其责,扫地摆桌端碗。
当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金沙江对面的西山头上时,苏普湾村寨的房前屋后,传来了喜鹊叽叽喳喳的美妙乐章。
饭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欢声笑语吵醒了宁静的金沙江,“总理”拿着相帮人员的名单,细心地边喊名字,边清点着人数。随即给相帮的男人每人一包金沙江牌香烟,发给女人一床小毛巾。
吃过早饭, “总理” 撇着纳西汉话腔开始发话: “各位相帮的弟兄姊妹,亲戚朋友,今天,是我们苏普湾村寨阿香家的大喜日子,早饭吃了,年轻人都去江边接一下亲家人,人家大老远呢来,一路来么肯定累了,我们要懂规矩, ‘冲壳子’ 不能伤着人家呢心,人家来了要客气,不准搞脸红打架呢事情嘎。晚上唱‘阿哩哩’、跳葫芦笙,要搞得热闹一点,我们呢这些小伙子,也要教人家的小姑娘看得起一点!给合!” 一阵阵欢快的笑声,随着葫芦笙的吹奏回应在村寨。
“总理”粗中有细,考虑到接亲的人来路远,相互帮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多少年过去了,金沙江畔各族人民的纯美善良的品行从来没有改变过。
马队、马车、相帮的几十个弟兄,沿着乡村土路,缓缓走向苏普湾渡口。冷飕飕的江风,随着渐渐升高的太阳变得暖和起来,渡船上载满穿戴一新的接亲队伍、彩礼以及马匹,划着金沙浪波,悠悠驶向对岸。
几个小伙子来了精气神,亮开公鸡嗓子,在金沙江边吹开一层层暖洋洋的涟漪。
啊嗬嗬———喂
太阳出来亮晃晃
阿哥走来到这方
隔江渡河来路远
喜鹊叫得心慌慌
江那边来呢阿哥喂
我家阿妹就交给你了嘎
大理阿鹏家少说也来了三十几人,看着亲家的弟兄这样规矩礼遇,心里一下子变得暖和和的。
双方毫无顾忌,再三礼让中,接亲队的马匹歇息下来,把所有的东西装上马车,让长辈们坐在苏普湾的马匹上,唢呐声声牵引着
浩浩荡荡的人群,走进阿香家。
喝过早茶,吃了点心果碟,阿鹏家的司仪向阿香的“亲友团”和村寨里的人,恭敬地“说理” 一番。这个“司仪” 必须能说会唱,懂得两地的规矩习俗,方能“以礼服众”,迎娶新娘就会一帆风顺!然后在“总理” 的安排下,把青棚下的八张八仙桌拼凑在一起,撒上青松毛,阿鹏家贴满红纸的彩礼被整齐地摆在了桌面上,两亲家的至亲围桌坐在一起,相互递烟倒茶敬酒,阿鹏更是忙得团团转,一对新人双手端着装好鞋帽衣服的彩礼,毕恭毕敬地送给新娘的父母,然后就是父母辈的三亲六戚。除了父母,论辈分从大到小,每人一双胶鞋或布鞋(那年代已经是最好最高贵的礼物,布鞋都是手工制作),拿了礼物,盘中可得放上五角到几元的“心意钱”,能装上三至五元钱,在当时已经是够宽裕阔绰了!
礼毕,开始待客,摆好桌子,端上果碟。当时主要有:白糖和黑糖(主要原料为老品种包谷、包谷秆、麦芽熬制而成)、瓜子、板栗、核桃、苹果、黄果、梨子、柿饼(或者切片)、饼子、馒头、饵块、糍粑、炒米花糖,为数不多的水果糖(硬糖),这些已
经是较为宽裕人家最为奢侈的果盘了。
首先,第一巡先要招待远方的客人坐下来喝茶。三山五岭的客人逐一在挂账先生的礼簿上记好礼,然后坐下来喝茶吃果碟。等一
巡(一轮)八桌吃完,撤掉果盘。“总理”犀利的眼睛看着做客的一巡人坐齐了,对着厨房喊道:“客人坐满,上第一巡菜!”
整整齐齐站立在厨房门口的八个弟兄、八个姊妹,随即来了精神。厨长悠长地喊话:“出菜!第一道菜———大肉!”
小弟兄小姊妹稳而不乱,有礼有数,一个接一个慢慢走近各自分管的桌旁,亲热地给客人一个微笑,附和着一声声: “上菜!
请慢慢吃!”
八大碗(上了洋红的坐墩肥肉、腌蔓菁丝炒瘦肉、豆芽猪头肉、萝卜排骨汤、卤肝辣子、酥肉、土鸡肉、吹肝凉拌) 排列整齐,荤素搭配,像一件民间的艺术图谱,让客人不忍下筷。待把菜上齐,弟兄姊妹又忙着给客人盛饭添汤。
一轮接着一轮,悠长的唢呐声和葫芦笙吹红了村寨的喜庆欢乐!
相帮的弟兄姊妹晚饭必须按时到场,帮忙做饭菜招呼迎亲的客人。晚上,阿香家的院坝里显得格外热闹,男女老少围着熊熊的篝
火,唱着阿哩哩,跳起欢快的葫芦笙。
引领的男女圆形舞队相对而站,十指相扣相牵,双手前后甩动,脚踏整齐划一的碎步,对歌而舞。歌词唱道:
阿哩哩—阿哩哩
阿喂哩哩雅阁花花色—花花色
阿喂哩哩雅阁花花色—花花色
拉才火—拉才火
阿喂哩哩雅阁拉才火—拉才火
阿喂哩哩雅阁拉才火—拉才火
莫急急—莫急急
阿喂哩哩雅阁莫急急—莫急急
阿喂哩哩雅阁莫急急—莫急急
香橼!—香橼!
阿喂哩哩雅阁香橼!—香橼!
阿喂哩哩雅阁香橼!—香橼!
阿香和阿鹏随着欢快的人群,直跳得大汗淋漓。男女青年更不会放过这样的良辰美景,都在物色着心仪的“对象”,一旦小伙子
看上了一位姑娘,就会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手牵手夹在人群中,规规矩矩地跳舞,边跳舞边“谈心”,这种“谈情说爱” 的方式有
些张扬,但却是欢乐愉悦的。很多时候,未婚的成年男女总是在各种民俗节庆、样板戏和劳动的场所里“碰” 出了火花,然后在山
林、水边、田野或松毛堆里来几次“约会”,除了那些个“青梅竹马”,很多中意配对的人在三弦、吹叶子、唱曲子的浪漫中,对天
发誓,最终以“海枯石烂” 情定终身;或以“木已成舟” 牵手到老……但很多健在的老人家都说,在过去的年代,情投意合的男女双方,连手都不敢碰,包办的婚姻到处都有,只是苦了那些“隔河相望的人”!比起现如今的“剩男剩女”“裸婚时代”,那年代的
情感就叫“命中注定”“天荒地老”了!
村寨里的男女老少手牵手,或者搂肩搭脖,随着笛子和葫芦笙的节奏,乐音由慢到快,舞蹈的队形不断交替变换。“阿哩哩”“打麦调” “赶街调” “背合背” “傈僳调” “采茶十二调” 等等,被这些土生土长的民间艺人演绎得天衣无缝。
在此记下一些听到的曲谱。
调一:【“啦来多索咪啦—啦/啦来多索咪啦—啦//多来咪啦来多索咪咪/咪来多啦来多索咪咪/啦来多啦啦来多多”】
调二:【“索咪索咪索啦啦多—索啦啦/啦索咪来多啦啦多—索啦啦/索咪来咪索啦啦多—索啦啦”】
调三:【“索索来索咪来多啦/多来多啦//啦索西啦索/来索咪来多”】
说到“背合背”,也就是葫芦笙中最普遍最奔放的一种舞蹈。舞者男女搭配,围成圆圈,十指相扣相牵,随着节拍甩动双手,站立时背部相贴,弯下腰左右脚掌相对蹬,这种舞蹈节奏明快,舞感流畅,但体力差使蛮劲的人,一会儿就会大汗淋漓,顺便喊上一个伙伴加盟,自己退出舞场喘气休整。这种场合,村里的小伙子小姑娘再也喜欢不过,他们都会自告奋勇寻找心目中的舞伴,但几个二气郎当的小伙子,往往会来捣乱,不时来一个“撞屁股舞”,搅得院坝里的篝火越烧越旺,人们忘记了时间,对唱、独唱、跳舞、喝酒,直到东边山上翻出鱼肚白。
第二天清晨,当冬日的阳光洒满苏普湾村寨,客人们吃过早饭,八仙桌上摆满了送给阿香的嫁妆。一个用黄杨木做成的三门柜,一台缝纫机,一匹骡子,几袋包谷、面粉、大米,几床棉被(家里自己买和亲戚送的)……堆得像小山一样,可以说阿香爹下了血本,把几十年来的积蓄花在了阿香身上,村里的人们竖着大拇指,伸出了舌头。
就要离别养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故乡,望着父母和村邻乡亲以及兄弟姊妹,一股无尽的悲伤涌上阿香的心头,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
阿香跪在父母身前,拉着他们的双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幽幽长长的纳西“哭调”,让在场的人禁不住潸然泪下。
喔———喂喂———哎哎
生我养我呢阿爹阿妈喂
离家才晓得心比刺戳还要疼
今日就要出远门
不晓得哪天(么)才回得转来嘎
喔———喂喂———哎哎
你们这辈子给我呢实在太多
就算有下一辈子也还不完唉
喜鹊飞走了(么)窝还在呢嘎
江水流走了(么)就回不来
阿爹阿妈唉
就叫我(么)再瞧你两个一下(给得)
呜———阿爹阿妈喂———唉
我咋个舍得丢下你两个?
阿香的父母看着眼前的女儿,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依然
一字一句地叮嘱着女儿:
喔———喂喂———哎哎
我呢乖姑娘喂我呢心肝
长江还有(么)回头水(哎)
秋雁飞走(呢)打春又来
记得想着(么)就回来嘎
喔———喂喂———哎哎
一个篱笆(么)三个桩
长江流水到海子
做人莫做墙头草嘎
要做松树竹子(么)一世人(呢嘎)
姊妹们一个个泪眼婆娑,相拥在一起,动情地唱起离别的调子:
哎哎———喂喂———喂
我们十指连心呢姊妹嘎
装在肚子里边呢话说不完
火把花就是姊妹呢情意嘎
你走了(么)苦楝子树上听不到夜莺叫喂
(咋个舍得你走呢)
哎哎———喂喂———喂
(阿香,知心话儿说不完)
昨晚梦见香椿树
树上叶子对对落
捡张叶子揩揩泪
揩揩眼泪各走各
江水鱼儿朝上游
海子里头草鱼多
舍不得(么)你莫去
离不开(么)请转来嘎
缠缠绵绵一唱三叹的“哭调” 让雀鸟也躲进了山林子里,就连七尺男儿也禁不住这种泪雨交加的场面,大晴天里百感交集的泪水,凝聚着亲情、友情、爱情和乡情,淌进了缓缓南流的金沙江。
“总理”看着火候已到,赶紧劝诫父母,说服新娘,拉开姊妹,为了不耽误时辰,抹着眼泪发出启程的号令: “小弟兄们,抬桌子端板凳,让开路,吹唢呐,送亲!”
男人们纷纷上阵,小心地搬运嫁妆,驮好垛子,驾好马车,阿香哭红的双眼映衬着红红的新娘装,一步三回头,双手在上百人的手间来回舞动……
小孩子们此时蹦蹦跳跳地唱起逗趣的小调: “新姑娘,不要哭,转个弯弯就到屋,娘家给你白米饭,婆家给你小猪肉,背个胖嘟嘟,来看阿公和阿婆!哈哈哈!”
一群人破涕为笑。抹抹眼泪,看着阿香牵着阿鹏的手,羞羞怯怯地坐上马车。
叮叮当当的送亲马队,像一条彩色的河流,随着震天的唢呐声,缓缓走出了苏普湾村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