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到父亲离开人世的那一天,从来没有听到他唱过一曲江边小调,刚毅中略显腼腆,倔强中不失威严,一生都在默默地劳作,因为母亲体弱多病,他的肩膀同时承载着父亲和母亲的角色;他不逃避,把一个乡野农民的职责担当到底。我想,对于父亲,我的语言是苍白的,很多天下的儿女说到自己的父母,都会感同身受吧!
在我的一些札记中,写过金沙江畔的风物,譬如《苏普湾古河》《遥远的马车》《无花果》《古渡》《那山那水那树》等等,但记忆总是零散的,父辈的历史不需要重演,但能记住最初的些许磨砺和过往,对自己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教益和财富呢?
村里的人都在忙着把磨出的新鲜麦面背运回家,忙不迭地舀来几瓢面放在木盆里,把事先做好“灰水”(碱水,就是苏打水) 掺进面里,用少许冷水把面和得半湿,这个过程叫发面。
灰水的制作方法很简单,就是将火塘里的燃尽的栗炭灰放进垫满谷草的筲箕里,用清凉水慢慢浇上去,待水沥到锅里或盆子中沉淀一个晚上,茶色的灰水(碱水) 就做好了。根据家人的需要调和在麦面里,反复用双手在木盆里搓面,搓成像我们今天在农家饭馆里吃到的包谷饭一样的颗粒,发面的整个过程就完成了。
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在竹篮子的缝隙中横插上几根小木柴棒(避免盆子斜翻或落下),然后把面盆放进去,盖上旧纱布、围巾或几片菜叶、瓜叶等,村寨里的人像赶集一样,三五成群邀约着从家门口的泥巴路、田埂,缓缓走向生产队的打场。此时,打场的院坝里,来自四山五岭的村民,和和乐乐地凑在一起。女人们在一旁叽叽喳喳唠嗑子,有的奶孩子,有的做着针线活,擀面反倒成了一种借口,来这里探亲谈天已经成了习惯。因为在这样的场合里,身强力壮的男人就是最忠诚的卫士,他们看到自己的婆姨,身上总有一股使不完的劲,那个年代,体格就是富有的象征,劳力就是兴盛的标志。
擀面机镂空的轴轮直径约半米左右,边上有一根一尺左右空心套筒铁手把,斗形的小铁篓用来放面,下方细长形篓口对着两根铁轴滚筒,当用力转动镂空的轴轮,在大小齿轮带动下,细面通过铁轴滚筒,碾成了宽约一尺、长数米的面块,面块顺着放在长约两米木槽里,如果太长,可以对折过来,重新放回滚筒碾轧两三回,对面固定地安着一架同样的擀面机,当面块反复碾轧了几次后,看着面块没有蜂孔和残角边后,被送到对面的擀面机里,只是轮轴已经变成了抽丝轴筒,是面条成型的最后一道关口。
男人们纷纷赤膊上阵,手握着套筒铁手把,奋力扭动。散发着麦香和灰水味的面块,被父亲和同事们生满老茧的一双双大手反复折叠,送进实心铁轴滚筒中挤压出厚薄均匀、绵软细长的金黄面块,最后通过抽丝轴筒,齐刷刷金丝黄亮的面条丝像倾泻而下的一挂瀑布,缓缓落在接在地上的大簸箕内,待面条长度到一米左右,就被一双大手拦腰截断,灵巧地用腕一搅,面挂就像一件罕见的艺术品,变成红丝带般的造型,一圈圈整齐地摆放在旁边的小簸箕内。在我懵懂的记忆深处,乡村擀面的情景就像一幅油画,经过岁月的磨砺,时间的沉淀,还是那般莫名地向往和眷恋。
父亲和村里的男人们,在挥汗如雨中总是乐此不疲,总是以这样的方式享受着丰收的喜悦。儿时的童年幼稚而又浪漫,总是一伙一群地聚在一起,自行其乐地玩着各种游戏,这些游戏都与乡村的泥巴、石头、山林、江水、河沟、棍棒等有关。而在露天宽敞的打场内,孩子们总是无忧无虑,各式各样的“土游戏” 妙趣横生,难以忘怀!
“跳格”。用石头或木棍在地上画出一个长方形,从中间一分为二,然后再画上同等的格子,各自站在自己的“阵地”,用一只脚把一小块石头一格一格踢过去,每得一分,就依次在格子里画一竖线,丢分则画上叉。
“田棋”。又叫成棋和月亮棋。即画成田字形或月亮状,均用石子当棋。在乡间的土路、田埂、沙坝、院落等处,无论男女老少可以随处“画地为局”,就地取材,不受时间的限制和约束,开心地享受童趣!
而司空见惯的“老鹰抓小鸡” “土巴仗” “水枪仗” (都用竹筒做成,像注射器一样的原理)、“骑马比赛”(木棍、扫把等) 更是其乐无穷。还有一些歌谣式的游戏,总是独具特色,欢乐开怀。
“老虎、猎人、枪”。一群小孩围成圈或两排对立而站,齐声随口喊出: “我们都是木娃娃,不能说话不能动。” 然后,纹丝不动站在原地,一脸肃静,屏声静气,挤眉弄眼看着对方,直到对方忍不住淌出眼泪,笑出声来,赢得一方拍手顿脚,摇臂高呼: “你们输了,你们输了,喔———喔———喔!”
“我家夹”。五个石子,抛向空中,单手一颗一颗地抓,待抓完一遍,全部拿在手心,突然翻到手背上,只要一颗落地,就算输。边抓石子,边口中念念有词: “我家夹,一宝拿;我耶呢,抓三呢;我耶呢,拿妹呢,全对呢……”
“丁丁卯卯”。一圈人,点数到谁,就要罚站到人群中间做游戏或扮鬼脸。按顺时针方向轮流坐庄, “庄主” 发号施令: “丁丁点点,梅花是脸,丁子过沟,小人摸脸,摸着哪个就是张家———大———花———脸!”众人欢呼雀跃,输者做得不认真,就会被抛向空中,被大家拉着手脚,一次次把屁股触碰在地上,这种叫“提酱油”的方式,让围观的人都跟着看热闹。
还有诸如“滚铁环”“躲猫猫”“打陀螺”“赌核桃” “荡磨磨秋”等等之类的童年游戏,不胜枚举,给乡间孩子天真无邪的童年,带来无尽的欢乐时光。
家里的火塘散发着阵阵肉香。等喂了猪食,大铁锅里又换上清水,罩上山草锅盖,把水烧涨,放进新鲜面条煮熟,捞进碗里,浇上腊肉汤,撒上葱花,再搛上一片逗馋解渴的腊肉,那滋味绝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有一次老师在课堂上提问同学们:“世界上什么最好吃?”
同学们齐声答道:
——— “杀鸡擀面好吃!”
——— “火腿肉好吃!”
——— “白米饭好吃!”
……
老师不露声色地看着同学们,好像期待着什么。
我堂兄二哥与我们同一教室,相背而坐,当时就叫“复式教学”吧!我俩就曾听姑妈家大哥讲过,世界上最好吃的是“饥饿”,当时我们还懵懂,但他毕竟高中毕业,因此确信无疑。
于是俩人异口同声说道:“饥饿最好吃!”
一语即出,引得满堂大笑。
老师却拍着手掌称赞道:“说得对,就是‘饥饿’!”
后来在老师的解释声中,同学们恍然大悟。人在饥饿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好吃!那个年代,对于中国农村而言,十天半月吃上一顿肉和一碗白米饭,就是最大的愿望和奢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