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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流金沙水》第二部分 父亲和他的村寨之三
[ 录入者:848079700 | 时间:2016-07-14 14:32:44 | 浏览:4705次 | 来源: | 作者: ]
    在七十年代初,父亲正值壮年,与中甸县(今香格里拉) 小中甸乡(镇)团结村吉沙社的藏族交往频繁。
    每年的秋末初冬,他们都要从马背上驮着一两垛的奶渣、酥油和洋芋,鸡叫头遍就赶山路,黑灯瞎火穿越千湖山附近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太阳还没有出来,就得翻越4000多米的雅哈雪山,然后绕过三节海,走过“四道桥”,还要走上几十公里的崎岖山道(过去这里曾经是茶马古道必经之地),最后才来到金沙江河谷一带兑换大米和面粉。
    当时,家境十分拮据,但热情好客的父亲总会把他们请到家里,吃上一顿粗茶淡饭。日子一久, “卡八” (老庚朋友之意) 之
间的情谊越来越浓了。每到冬上的夜晚,木楞房里总是烧着熊熊燃烧的木栗柴,火塘旁边铺上了草帘子和篾席, “卡八” 们盘腿而
坐,就着火塘轮换着打酥油茶、捏糌粑,谈天说地,通亮的明子火把映红了一张张被青稞酒和包谷酒烧红了的脸庞。与其说是置换粮
食,还不如说是联谊相亲。
    当时,我只是扒灰的年纪,模糊记得一位叫鲁茸培楚的藏族汉子,穿一身藏红色的楚巴,脚蹬乌拉靴,腰上挂着一把铮亮的藏刀,满脸的络腮胡衬着金边帽下的一头长发。他每次来到江边,都会带着鼻涕横流的儿子格茸,父子俩不时呜里哇啦地讲一通藏话。但每次见到父亲,鲁茸培楚都会很礼貌地脱下金边帽,把儿子拉到父亲面前,叫父亲——— “老庚爹”。
   初次见老庚爹时,我觉得很害怕,特别是那头蓬松的长发和明晃晃的藏刀,总让我心生畏惧。每每这时,老庚爹不时抚摸着我的
头,露出憨厚的笑容,从褡裢里拿出干奶渣和一些炒青稞给我,我觉得那是当时最为奢侈的零食了。家里也会收到老庚爹带来的“旁八”(纳西语礼物之意),一饼酥油和一些洋芋种。久而久之,格茸和我一起玩耍,一起摆家家,我俩又变成了一对新老庚。格茸竟然能说几句通畅的汉话了,老庚爹不时教我藏话,都说孩子记性好,三五天内我竟能把一些简单的日常用语铭记于心,一阵比手画脚之后,两只“泥猴”你看我我看你,笑得抱成一团。
    两匹一红一白的“疙瘩马” (因在藏区,受气候环境的影响,马匹个体不高,但很健壮)。拴在圈房外的木栅栏上,尽情地吃着饲草,顽皮的我们乘大人不注意,偷偷爬上马背,忘乎所以地玩弄起来,那马起初对我还认生,免不了会摔上几跤。渐渐地,在父母的呵斥和老庚爹的袒护声中,那两匹马变得极为乖巧,慵懒地吃着饲草嚼着青稞蚕豆一类的食物,忘了我们的逗乐。我们索性解开缰绳,跌跌撞撞抓住鬃毛,从马脖子梭到马背,跑到田坝和江边去兜风,惹得村里的孩子屁颠屁颠跟着我们疯了一样地嬉戏追逐,把他们羡慕得要死。那个时候,马车是乡村邻里间最时尚的交通运输工具,马匹自然成为村民的最爱。加上田地里也极少施农药化肥,播种老品种庄稼和养老品种牲畜也成了惯例。每逢冬至前后,金沙江河谷地区的农人家,户户要杀年猪,老庚爹往往在父亲的邀约下,到邻里家中吃上一顿丰盛的江边风味。但在合作社和生产队的年代,杀猪要上缴一半,即便如此,父亲也会毫不吝啬地为远道而来的老庚爹备上一份厚礼。他俩的深情厚谊,雪山为盟,江河作证,日月可鉴,蜿蜒崎岖的山路烙印着他们的友谊。小小的木板房里,讲述着多少儿时的故事和童话。家门口那株高大挺拔的桑葚树和柿树,在开花结果叶落中,叙述着人生中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一年深秋,老庚爹父子俩风尘仆仆来到我家,格茸的背篮里多了一只小黑狗,身后跟着一只绵羊,老庚爹把一顶金边帽和一把藏刀送给父亲,顺带驮来一袋洋芋。老庚爹说小狗是送给我的,看着生龙活虎的小黑狗,让我喜不自禁,忙着把它抱在怀里亲来亲去。体型高大的绵羊不停地在主人面前转来转去,那股亲昵的劲头,让我深深感悟到主人与羊之间割舍不断的情结。父亲把平时舍不得吃的一只大母鸡杀了,那是沿江地区在当时招待客人最奢华的美食了,小老庚俩总掺和着大人,那小黑狗叼着鸡毛蹦上蹿下,逗乐得我俩与它滚作一团。在以后平淡无奇的岁月里,小黑狗成了我的最爱,而绵羊与畜圈里的猪鸡牲口和睦相融,让我们这个逐步壮大的六口之家,其乐融融地过了好几年。
    小黑狗不断长大,渐渐显现出藏獒的威武雄壮和霸气,眼如铜铃,头似狮子,四肢健壮,嗅觉灵敏,凶悍异常,奔跑如飞,一身乌黑发亮的长毛,一团毛茸茸的尾巴永远向上翘着,被父亲饶有兴致地取了一个名字———黑宝。它的年纪虽小,但却长得十分健壮,腿脚灵便,双目有神。这只从雪山草原带来的宝贝,成了家中的守护神。无论是我到山里砍柴、捡菌子,还是到田地里找猪草,甚至到江边放牛放猪,黑宝总与我形影不离,看到牛吃田,它会狂吠不已,如果牲口丢失了,它还会四处帮你找寻。渐渐地,黑宝与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情感,家中的猪鸡牲口它能分得一清二楚,大凡隔壁邻居或村子里的大小牲畜进入家门,它会一展神威,强行赶走“来犯之敌”。生人往往是闻声却步。家门口塔姿古神山茂密的山林间,时时回应着黑宝声若洪钟的嘶吼,以至于人们一到家门外,就要手提棍棒扁担等家伙,警惕地喊叫主人家把狗拴好。在父亲的一阵呵斥声中,黑宝十分规矩地俯卧在屋檐下,静静地听着父亲与他们笑谈。村里的很多长辈和同龄人,都与父亲的草烟、篾货有着不解之缘,还有夏天各个品种的桃子。
   父亲的烤烟极为讲究,谷雨前后,父亲就要翻翻黄历,提前几天烧好火土,一阵细雨把火土的火星热气给浇灭了,再到菜园里挖一块八仙桌大的苗圃地,用锄头把土饼敲碎,拿木榔头把土疙瘩再敲碎,把火土灰用竹筛筛细,搅和在黏土里,与烟籽一起分片,撒上苦瓜、辣椒之类的种粒,再薄薄地撒上一层掺着火土的细灰,用赤脚紧紧实实地将苗圃地踩平,四周留成四方的斜埂,然后用篾黄将烟苗地圈成一个天然袖珍的笼子,父亲说这样做可以起到遮阴、保湿、防晒的作用。父亲在浇水施肥的时候,也十分讲究,一把葫芦瓢经他的手轻轻一扬,那瓢中的水就像一阵小雨均匀地落在了笼子上,顺着篾黄的缝隙滴落在苗圃里。一到初夏,破土的烟苗株株健硕,旁边的辣椒、苦瓜、番茄等秧苗更是人见人爱。于是乎,在塔姿古山根脚的生地里和家里的几分菜园,又可见到一家人忙碌的身影。
    黑宝此时顽皮得像个小孩,不时会搞一些破坏性的举动。挖地、开沟、打垄,白菜地里装圈肥,辣椒地里装牛马粪,而烟地沟里先要铺上一层青蒿枝,再配上一些家肥。栽种时,父亲十分细心,亲自选苗、掰叶、去芽,成活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因此,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一种农家人勤俭质朴、吃苦耐劳和自力更生的秉性深深根植在心里,并让我们理喻到生活的磨砺与艰辛。起早贪黑地挣工分,即便一身泥土和汗渍,父亲都会给烟苗菜地浇水施肥。潜移默化之中,我们几姊妹就不失时机地分担着浇水锄草的任务。每逢烟地修枝打芽的季节,父亲总戴着一顶掉了边的草帽,顶着热辣辣的太阳,一头钻进烟地,每一匹烟叶,都浸满了父亲的汗水。
   那个年代,山上的老熊、獐子、狐狸、豺狼等山獐野物多得要命,独身一人极少到山林和田坝中去。老人家看守家门,小孩们都被送到了打场里的托儿所,所以,静悄悄的村寨里,老熊和狼群伤害牲口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家里有黑宝守护着,我们就放心多了。可是也有事与愿违的时候,一天,我带着黑宝与同伴在山根脚玩耍忘了时间,隐隐约约听到隔壁的阿六大爹在木楼上大吼大叫: “熊来了!狼来了!”吓得一群毛孩跌绊打滚往家跑,黑宝像嗅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我们气喘吁吁来到家里,只见大绵羊的耳朵在滴血,小猪的腿也带了伤痕。黑宝的“汪汪”声从山根的岩石旁传来,循声望去,几只狼和一只大黑熊择路而逃,一群旱獭在岩石间跳上蹿下,黑宝对那些“强盗” 穷追不舍,完全听不进叫唤了,我急得哭出了声。当父母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但还不见黑宝的身影,父亲安慰我说: “它一定回来!” 便忙着喂猪做饭。几姊妹站在大核桃树下,静静地等着黑宝归来。等吃晚饭的时候,只听见包谷林中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只见黑宝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在火塘边,黑宝伸长舌头呼呼地喘着粗气,嘴角和小腿上的皮也破了。父亲忙点上明子火把,拔来一些草草根根,舂成糊状包在伤口上。后来,父亲从黑宝的嘴里抠出一撮黑色的毛。父亲说那是熊毛!我简直不敢相信,小小年纪的黑宝竟敢跟黑熊打斗。
    自从那次经历以后,黑宝变得凶悍无比变得更加成熟,只要它一出声,后果不堪设想。每年夏天,家园里的大斤桃、苦桃、离核桃、沙桃、粘核桃等粉红粉白地挂满枝头,成为村里人最爱吃的水果和家中兑换开销的“摇钱树”。大集体后的年代,结在树上的桃子人吃,掉在树下就成了猪饲料了。而秋天说来就来了,地里除了瓜果,便是父亲栽种的各种菜蔬,赤橙黄绿青蓝紫染醉了丰收的心境,母亲在院坝里晾晒好稻谷,然后在屋檐下拣拾着黄豆。忙里偷闲的父亲一刻也坐不住,把青蒿枝捂出的烟叶晾开,用草绳将烟叶柄一匹一匹有顺序地编织起来,挂在阴凉处风干,金黄透亮的烟叶散发着一阵阵浓辣的烟油芳香,总让村里的人不停地前来光顾。当晾晒烟叶的那几天,父亲砍好家门口的竹子,精心编织着竹篮、扫把、撮箕之类的东西。一周后,父亲重新将烟叶捆绑捂好,等晾晒半月干透后就可抽新烟了。
   父亲的烟叶质地好,味醇,色泽金黄,深得村人的青睐,农闲时节到家里来的人,都会获赠父亲地道的草烟。父亲一辈子习惯抽草烟,他说纸烟烧嘴干燥又热,不像草烟柔软爽口。因此,松明子疙瘩凿出的烟锅头配上黑金竹做的烟锅杆,不失为一件新颖别致的
“古董”。抽着旱烟,谈着家常,品评着年成和收获,平常人家的富足感洋溢在一张张欢笑的面庞上。
    等我上小学念书时,黑宝已经长到两岁多,体型像初生的牛犊。每天上课它都会陪我去,原先老师十分反对,同学们也非常惧怕,可后来慢慢习惯了。一到上课时间,它就自觉地俯卧在教室门外,下课放学后就围着我们玩耍嬉戏,那样的时光,充满了无限的欢乐和太多的回味。但后来,父亲怕长大的黑宝不慎误伤村里的人,也因护家的需要,在它的脖子上套了一圈厚厚的牛皮条,用一根麻绳拴在家中那棵水桶粗的酸梅子树下,不几天,绳子被挣断了,然后又接上,十天半月下来,长长的绳子变成了一截疙瘩。父子俩商议后,要来一根十多米长的钢索(村中放溜专用),这样就省事多了。多年以来,黑宝伴随着家里的风风雨雨茁壮成长,把家看护得没丢过一针一线,一年到头除了年头节下的几顿肉食骨头外,基本上都是包谷稀饭,但它从不挑剔,任何食物都会舔得精光。即便被钢索拴着,时间一长,连钢索也被磨断挣断,母亲是根本拉不动它的,每每这时,我就会骑在它的背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它的脖绳,让它在奔跑中消耗体力,时间久了,那株梅子树和石榴树下被刨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沙坑,裸露的树根常常承受着风吹日晒雨淋,特别是院坝中的那株青青翠翠的万年青,不知招惹了黑宝什么,在放它出来溜达时,总被它折磨得遍体鳞伤,索性打了围栏。
   读初中后,我与黑宝见面的机会渐渐少了,原先是每周到家一次,到初三时,十天半月才到家一趟,一见面,它就会扑向我,在身上脸上亲个不停,如果没拴住它,它就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撒起野来,还会追着我跑到半路,站在苏普湾海子边的“外古” (山名)山上狂吠不止。后来读师范,寒暑假才能回家,免不了与黑宝亲昵一番。有一年黑宝生了重病,身上的毛掉得像癞子,看着瘦骨嶙峋的它,心生怜悯和疼爱。就像渐渐苍老的父亲,无情的岁月和家庭的艰辛,让他早生华发,言语也越来越少,但家里的庄稼地却年年有了收成,菜园、烟地被他拾掇得井井有条,他亲手编织的篾货,让村里人爱不释手,有的会背到江对面的集镇叫卖。
   让我久久难以忘怀的一幕,就是八十年代初的夏季,暑假刚过,学校又开学了。一大早,父亲送我搭乘客车,在渐渐远去的背影中,我发觉父亲日渐苍老,而黑宝一身瘦削,孤零零地陪伴着父亲,那时,欲言又止的很多心里话埋在心间,人生的际遇中有很多平凡的东西,他们就像每天的云雾和山岚,让你在心绪浮躁的时候,不自禁地缓和与平静。而立之年的我们,在追忆童年的欢乐时光时,一次次洗去心灵上的尘埃,灵魂深处,烙印着一些难以磨灭的背影,让我们在苦尽甘来中去理喻生活的不易,人无达观,却要有乐观向上的精神和追求。
   有一年寒假回家,父亲告诉我,在开展“杀狗运动” 遏制狂犬病的活动中,父亲不忍心杀黑宝,乘着黑夜悄悄送给了江对面白莲村的大表叔家,大表叔临行前硬是给了父亲十元钱,黑宝三番五次地渡江跑到家里,最终还是被牵走了。说这话时,父亲流露出了怅怅的无奈与伤感,而我则痛心地大哭了一场……
   多年了,当一只狗在我的脑海中闪电般掠过时,我常常联想到与我们一家人相濡以沫的黑宝,想起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的苦乐与甘甜,守护的背后原是一段绵绵长长的亲情,它像四季长流的金沙江水,载负着我们聚散依依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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