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收获的庄稼,经过全村人几个月的劳作,颗粒归仓。人们终于有了一点闲散的时间,早早晚晚聚集在一起,排练一些样板戏,丰富村寨里的文娱生活。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演得最多的就是《红灯记》《沙家浜》《白毛女》《智取威虎山》了,当然演的可能有些断章取义,但确实为村里的人们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村里有几个“特型演员”,比如饰演铁梅和白毛女的阿香,演李玉和、杨子荣的天和爸老庚爹,还有反面人物座山雕,以及吹拉弹唱的一大帮子人,总让人们羡慕得不得了。
村寨里的人们等太阳刚刚落山,就听到队长在喇叭里叫嚷着:“今天晚上在上打场演戏,大家要分组坐好,每人拿一块干柴,一家都不能缺!” 上打场比较宽敞,又打了三合地,人往四周一坐,露天舞台都在正上方了。
人们早早喂了猪食吃了晚饭,扶老携幼,三五成群地扛着凳子,手拿木柴,邀约着走向打场,分组围圈而坐,男的抽着旱烟,婆娘们搂着孩子搓着草绳,在呜里哇啦的交流声中,静静等候演员们的到来。演员们用锅烟子、墨水、洋红等原始的“胭脂” 化妆之后,个个变成了村民的“偶像”。
随着“咚———咚———咚” 的鼓声,锣镲相继敲响,二胡、木、椎和瓶瓶盆盆的交响乐接踵而来,人们的眼睛只会随着演员的说唱转动了。
饰演铁梅的阿香一出场,年轻的小伙便瞪大了双眼。人面桃花,两点腮红,鼻梁高挺,柳叶眉下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青布裤红棉袄,扎着红头绳的长辫子披在身后,穿一双蓝布鞋,踮着碎步绕场一圈,然后走到舞台中央,把柳腰一扭头一扬,背上的辫子就甩到胸前,双脚稍微弯曲交叉,双手从左到右轻轻一扬,观音似的纤纤手指悠悠指向人群,朱唇轻启,清清脆脆地开始说唱,直叫台下的人群情躁动。
而老庚爹天和爸饰演的杨子荣一出场,肃静专注的人群开始喧沸骚动起来。老庚爹有一套洗得发白的青布中山装,平时舍不得穿,在演戏的时候才向人们展示一番,脚上虽然穿着黄胶鞋,但只要腰间扎上皮带,套好红袖章,打上绑腿,戴着特制的八角帽,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他显得更加威武雄壮,神气十足。另外,老庚爹演起反面角色座山雕时,更是能镇住小孩子的哭闹声。把散发着羊膻味的羊皮褂反穿在身上,戴一顶邋遢吧唧的北京帽,斜挎一杆木头手枪,眼圈被锅烟子圈上,脸上抹一把锅烟子,长长的包谷须变成了胡子,把座山雕的凶神恶煞横行霸道展现得淋漓尽致,黑灯瞎火撞见他,一定把人吓得半死。
戏一开场,老人们对着儿孙的耳朵说: “快瞧快瞧,杨子荣来了!”或者说:“座山雕来了!”台下的观众一片惊呼,演戏进入了白热化。自制乐器的咚咚嚓嚓声,随着熊熊燃烧的火堆,附和着人们的欢呼声,久久回荡在山谷间,回应着涛声依旧的金沙江。
阿奶嫫(老奶奶) 们露着没有牙齿的一张嘴,不停地用纳西话向旁边的婆媳问道: “阿紫演买?甲雷吃买!系噶哦呢—系夸哦?”(纳西语:在演什么?相当好看!是好人还是坏人?) 随即嘎嘎嘎地笑起来。
老头子看得兴起,听着老太婆在旁边叽叽喳喳,一肚子的鬼火冒了出来,把烟锅杆敲得咚咚响,咬着阿奶嫫的耳朵狠狠地说道:“阿嘞嘞嘞,阿奶嫫史得,卡孜孜,古呢呗雷,雷莫古莫了呢来反,米国科米盖反!” (意为:死老婆子,不要出声,好好地看,不会看就回家去,到火塘边烤火去!) 老头子的话像是喝了包谷酒,虽然低沉,但盖不过年轻人机灵的耳膜,在一旁悄悄逗趣
起来。
阿奶嫫的询问声停息了片刻,过不了多久,就好像忘记了老头子的责骂似的嚷嚷起来,惹得老头子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也懒得去理会老太婆问个啥东西了。
舞台四周的柴火烧得差不多了,敲锣打鼓的人们也有些疲倦,戏幕也接近尾声。队长背着双手,神道道地走上台来,口若悬河一通,不外乎都是老三篇,秋冬季节风干物燥,要注意使用野火,村里不准发生偷盗行为,某某家是五保户,村里按分组要准时给砍柴扒松毛……云云。
戏演完后,民兵青年留下,帮助处理好舞台边的火堆、收拾好道具等等。整个漫长的冬天,队长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类似的话,现在想来,这样面对面的说教方式,起到了很好的宣教作用,人们在野外用火特别注意和小心,在我小时的记忆里,山上从来没有发生过一起大的火灾,人们也知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如果没有了山林,就像农民没有土地一样。
记得有一次,村里的天和、阿坤、阿润和、宝和我们几个天天在一起玩耍的几个小娃娃,背着小竹篮,到新建沟以上的山林捡松果,一伙人只顾玩乐过了头,随即把干透的松毛在“嘎海古” (休息处)的地方,堆连成数十米的长龙状,几个人突发奇想,其中一人从身上摸出家里偷来的火柴盒,迎着下午的山风,几个人围成圈,哧嚓一声,松毛像浇了汽油,冒着滚滚浓烟呼啸而去,烧焦了头发眉毛的我们,眼看火势无力扑救,吓得赶紧躲到树林里,甚至想背着篮子向山下逃窜。
阿坤、天和两个人,想跑去将松毛隔断,但脚步跑不过山风。转眼之间,飘忽不定的火苗就要钻进山林地带,我们骇得抖手抖脚,不知所措。此时,正好有一群背柴火、拉松毛的大人,从山上小跑下来,一见到这里浓烟四蹿,一下子丢了背子,脱了坎肩,砍了树枝前来扑火,三十多号人马左堵右截,灰头土脸,总算避免了一场浩大的森林火灾!
大人们一见到几只小竹篮,四处搜寻,把藏匿在溜槽沟里的我们揪了出来。一字排站开,要我们自己交代“罪行”!一群人相互袒护,都说是一起放的,还理直气壮地将偷偷分配的几根火柴捏在手心,有一种“视死如归” 的“英雄气概”!大人们把我们当了“人质”——— “押送回家”。不但说给父母,还扬言要交给公安局!一听到“公安局”三个字,一群人脸色铁青,哇的一声哭出声来,
尿了一裤子。我们这群“纵火犯” 闯了这么大的祸,纷纷被父母用上了“衙刑”,五花大绑吊在瓜架上,收拾得皮开肉绽,十天半月不让几个老庚见面,每次队里开会,我们成了村寨里臭名昭著的反面教材!让自己的父母在邻里间抬不起头来,所幸他们一个也没有“反目成仇”,我们也没有蹲进大牢。
三十多年过去,这件众人皆知的“纵火案”,到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