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9点左右,我们装船完毕,食品组老张把调拨单交给船老大。我们简单地吃了一点儿早点,穿上自制救生衣(每件用四个篮球胆缝制),个个都像哺乳期的妇女一样,挺着硕大的“乳房”就开船了。 在满架水下航,分工相当严谨,前桨三人后桨三人,船头还要站一个用撑杆拨开江中的乱木头,以防碰撞船体。大家使劲划向江水中流,顺流而下。 当时天气明朗,视线非常清楚,浑浊的江水凶猛地撞击着船头,不时有浪花扑到船里,漩涡也一个接着一个。船老大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我用撑杆拨开撞向船体的浮木。大家都平生第一次在满架水放船,个个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不敢有丝毫马虎,船老大的话就是命令,他喊使力划大家就使力划,他喊停大家就马上停止。有时江水主流紧靠江岸悬崖,船也沿着悬崖飞驶,我随时准备将撑竿向岸上撑去,但凭着船老大娴熟的掌舵技巧,每次都巧妙地避过与岸相撞。我们从早上9点出发,大约12点时就走完了七十七公里水路,颇有“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最后,我们顺利地在下桥头大岩房小河口码头靠岸,大家不约而同地长吁了一口气。 从这里到下桥头公社还有七公里,我和老张上岸步行去通知食品站赶快来运猪。刚走了两公里,迎面来了两辆马车,一问,是帮食品站拉猪的。原来我们一出发,吾竹食品组老张就通知下桥头食品站了。我俩随着他们坐马车回到江边,马上把猪一头头赶上车。一辆马车只能装五头猪,我算了一下,就算快去快回当天也可能拉不完,并且有几头猪已经奄奄一息了,还可能过不了夜。天气闷热,下午说不定还会有大雨,我们也很担心,就向赶马车的人说请食品站多找几辆马车来拉,今天一定要拉完。果然,第二趟就多来了两架。拉了三趟,到晚上8点才把猪拉完。整个船里都是猪的粪便,奇臭无比。接着,天渐渐黑了,乌云密布,我们赶紧把船拴稳,把行李、粮食等家什全部运到大岩房。还正在做着饭,大雨就铺天盖地地下来了。 第二天一早,天灰蒙蒙的,毛毛细雨下个不停。我们叫老吴和老张在家洗船,其余人穿上自制的雨衣上街找食品站算运费。到了食品站,只见几个工人正在杀猪,说是我们运来的猪昨晚死了两头。食品站站长板着面孔,穿着长筒雨靴,披着雨衣,在那里指手划脚,那模样就像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的捷尔任斯基。以前我就听下桥头的一个同学说过:食品站站长姓贾,是一位南下干部,早年当兵,脾气很大;他最讨厌别人叫他贾站长,只能叫站长,否则你明天都拿不到运费。想到这,我就跟他寒暄:“站长你年轻时当过兵吧?”他说:“当然,我在四十三师当过排长,后来转业到地方的。”我嘴上说着“怪不得,看你像指挥过战斗呢”,心里却暗地想:现在可活脱脱是七十二头猪的排长了。贾站长很高兴,接着显摆说:“要是不转业的话,起码也是个团长了。”我们就恭维他说:“那现在就不能叫您站长,而只能叫团长了。” 我们一直等到他们杀完猪,我才问:“站长,能不能把运费算给我们?”他说:“再等一下,我把猪肉寄到中甸后才有时间,你们休息一下。”他说着,又指着旁边一堆猪肠说:“这副猪下水我们也懒得打整了,就送给你们吧。”我们大家都高兴地说:“那就太感谢站长了。”几个人赶忙上前,七手八脚把猪肠草草翻了一遍,找了个尿素口袋叫老九先拿回船边接着打整,今晚就下锅,其他人还等着结算运费。 将近中午,贾站长才喊我们进他的办公室算运费。我们赶紧掏出携带的“春耕”烟,虽然明知他不抽我们的劣等烟,但还是双手奉上一支。他忙说:“抽我的,抽我的。”就给我们每人递了一支“春城”。当时“春城”烟可是他们机关干部的“特供”物资,老百姓还只能靠他们的“施舍”才能抽到一支。他又给我们泡了一瓷口缸茶,然后慢慢地说:“你们的运费要先到民运站算好了才能到我这儿来领款。”我说:“本来准备到民运局算的,但你的是生猪,我们船的吨位是十二吨,而现在又是大水天,最起码要算给我们十吨,还麻烦站长给个证明说明情况?”他慷慨地说:“可以。”就给我们写了一张要求给足十吨载重量的运费单。当时的运费是一百公里一百公斤付三块七角七分。拿到证明,我们就到民运站算运费。 到了民运站,他们正在学习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看到我们几个人的样子,都笑了起来,因为当时天气已经晴了,但我们还套着尿素口袋。有人问我们:“是不是算运费的?马帮还是水运?”“是水运。”“那小陈去算给他们。”我们跟着那位小陈到办公室,出示了贾站长的证明,他看了一看,就出去请示一位大概是什么“长”的人。过了几分钟,小陈同一个大胖子进来了。小陈说:“这是民运局革委会李主任,有什么事你们请示他。”我们明知他更不会抽我们的烟,但还是抽出一支递上前。这位李主任摆摆手说“不会”,但我们明明见到他们刚才开会时还在那里吞云吐雾。他接着又说:“你们的事小陈跟我说了,由于情况比较特殊,就按原来你们运粮的吨位算给你们吧。”我们连说:“谢谢主任。”我们平时一船载重为十吨,按当时每百公里百公斤付3.77元计算,从吾竹到大岩房小河口的七十七公里水路共计运费290.29元。这样,我们又拿着运费单到食品组找贾站长拿钱,等钱算到手已将近下午6点。我们几个人连商店也不能去了,就赶快往江边走。到江边时已经黄昏,幸好老吴他们已做好晚饭等着我们几个,大家就趁天还没有黑尽赶快吃晚饭。 第二天一早,我们吃过早点,换上干净一些的衣服,去逛桥头商店。当时,几乎所有的商品都是计划供应,连一双胶鞋也要由生产队分配,一般就只有队长和指导员的份,像今天大家上街穿的都是草鞋。因为是放船,大家都需要一条短裤,但找遍整个商店都没有。最后,大家什么都没有买到,只有老吴买了一个笔记本准备给他明年上附设初中的小女儿用。 我们七人在大街上逛了几个小时,直到肚子咕噜叫了才知道已经到了中午。桥头地处交通要道,过去就有私营马站,但那时仅存一个国营小饭店。我们几人很想去里面开开荤,但当时没有粮票是买不到饭的。大家都说回江边吃算了,我开玩笑说:“去看一下嘛,闻点饭菜的香味也好,再不然买一盘肉吃,该不会还要肉票吧?”船老大说:“是也倒是,不去显得我们太寒酸了!”到了小饭店,大家围了一桌,旁边有四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吃饭,桌上摆满了大盘小碟。我到售票窗口看了一下,嗨!是我读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在卖票,我就跟她搭讪起来。她告诉我六六年毕业后,在社会上混了两年,今年才招工到了桥头饭店。在读书时,我因性格孤僻,同女同学交谈甚少,但不见了几年的同学相见,倒也显得亲热。她问我:“你毕业后干些什么?”我说:“毕业时开始“文革”,你们都忙着四处串联,听说你还到了北京?”她说:“是的,第一批红卫兵就派着我去北京串联。”“那你见到毛主席了吗?”我很好奇,因为毛主席接见第一批红卫兵的记录片我们都快看烂了。“我们在大老远,人山人海地,生怕跌倒被人踩着,哪里还来得及看,就这样不由自主随着人流走了两个小时,回到旅店,整整睡了一天。——对了,你呢,你也讲讲你这几年的事嘛。”我说:“嗨,我的情况你也了解,六六年毕业后就没有上学了,学校正在批判‘三家村’,我家里困难,就没有同你们一道闹革命,回家参加生产队劳动了。”“那你在农村干什么工作呢?”“什么都做,烧过瓦、石灰、炭,还挖过滑石;像犁田、耙地、插秧、割麦这些农活都做。”“那你今后打算干什么呢?”“泥脚杆,还想做什么呢,队里让干啥就干啥,你看这次就安排来放船嘛。”她转过话,问:“你们到桥头有什么事?”我说:“帮食品组运来七十多头肥猪,今天你们吃的就是我们运来的。”“吃饭吧。”她说。“我们没有粮票。”我向她坦白。老同学大方地说:“嗨,没关系,你们要吃什么就自己点,我来付账!”她说着就带我们到厨房,点了八盘回锅肉、八盘炒瘦肉、一大盆豆腐汤和八碗饭。她还问我们喝不喝酒,我说有的话给半斤就行。当时中甸产的青稞酒是半斤装的,每斤才五毛钱。菜上齐后,大家也就不客气地围成一桌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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