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三
放溜的活计刚刚结束,新的活路又开始了。种在火山、拉木古、药路花比的木香、川芎、秦归、大黄等药材,又到了开挖的时候,满山满坡满村寨都是人背马驮的身影,处处弥漫着浓重的中草药味。
把药材背运到打场内,还要分等级筛选,除去泥巴山草等杂物,反复阴干晾晒,待干透后,分开装在透气的麻袋里,统一交到合作社里,长大后才发现,种植有些品种的药材有时比种庄稼还要累,比如开荒盘地烧火土,一年中需要反反复复薅草施肥浇水,还有繁琐的加工程序,以及遥远的驮运路程,从拉木古山上到苏普湾打场,一天挣命也只能来回两趟。
当时合作社里有两位购销员,都是外地来的“干部”,一位姓王,一位姓马,我觉得他们的脾气都很拽。在我的心里,总感觉人们买东西都要客客气气低三下四地恳求。每天四合一天井的院落里,基本上就是两个人坐在一张象棋桌旁对杀。对弈正酣,如果有人购买东西,就会对着棋盘说道: “马上马上,再等一下!” 如果遇到长辈来,其中一人会用石头压住刚走的棋子,转身对另一个同伴说道:“不准乱走,等着我!”引来围观的人群一阵大笑。
药材被收到合作社,按照等级分批装进了竹子编织成的包装篮里,再统一放到库房里,库房堆得像小山一样,过一段时间就会拉运出去。当时合作社里的东西不多,除了烟酒糖茶盐巴电筒胶鞋等代表那个年代的生活用品外,最多的就是需要靠布票购买的布匹。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为我买过两件比较奢侈的衣服,一件是灯草绒,另一件是帆布做的上衣。合作社是村民和孩子眼睛最馋的地方,那些红糖和硬糖(水果糖),总让我们垂涎欲滴,一颗糖总要在嘴里放上几回,才会把它慢慢舔完,而套印了简洁图案和颜色的糖纸,总会被自己认真地收集起来,不时赏心悦目地反复翻看,似乎一夜之间就会变出无数的糖果。后来读书时跟随父亲悄悄到巨甸镇变卖土特产,看到镇里的合作社因为屋顶漏雨,把库房里的东西淋透了,购销员纷纷拿出东西晾晒在街子两旁,其中我看到包装精美的牛奶糖变成了稀饭粥,旁边竖着一块撕下纸箱一角写成的告示牌,上面用毛笔字写着: “削价处理,一角钱二十颗!” 山区的孩子一见到这些物美价廉的东西,就会不假思索地勾起购买的欲望,这是我幼小心灵烙印的第一个充满诱惑的广告语!我忘乎所以地举着双手对父亲说:“阿爸,牛奶糖一分钱两颗!两颗!!” 我祈求地望着父亲,父亲摸着我的头说: “傻娃娃,这糖都成了‘稀饭’,你还想吃它?”我满心欢喜地望着父亲,父亲掏出两角钱给我,我当时高兴得差点晕过去,那天我买了平生第一次价格最便宜数量最多的牛奶糖,全家人心里甜甜地高兴了几天。
在我的印象中,合作社里收购得最多的还是动物的皮毛和骨架,锦鸡、狐狸、麂子、獐子、兔子、猴子、松鼠、老熊等等这些皮毛挂满了一个个房间,而骨架最多的要数“全副武装” 的猴子骨头,看着那一副副狰狞干透的骨骼,与农户上缴到合作社里的猪肉、香肠等挂在一起,晚上难免会做几场噩梦,总是让人在迷迷糊糊之中,感觉到那些精灵在大自然的丛林间翻飞跳跃奔跑,悠闲嬉戏,转瞬间就被饥饿的村民和猎手追杀得鲜血淋淋。人们为了活命,不得不对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忍痛割爱了。
为了家里的油脂,每逢秋收季节,父亲总是背着篮子走到江边的田坝里,割来“野坝子” (沿江一线榨油的野菜籽),晒干后打出籼米一样的籽粒,榨出油来。在油荤严重缺乏的年代,比黄金还要稀奇的核桃仁成了最佳的食用油,随便敲出几个核桃仁,放在锅里炒黄,就用来炒菜或者煮汤。就连熬煮过香油剩下的“油渣”(就像豆腐渣,但颜色是黑褐色的)也没有猪吃的面份。我们几姊妹捡拾得最多的是黑刺果(当地又叫青刺果),满树都是刺,长满常绿的椭圆形叶片,秋天,形似羊奶果一般大小的绿色果实变成紫红,成团成串挂满枝头,惹得山头田坝的雀鸟纷纷前来采食。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满心欢喜地提着箩筐前去采摘,免不了遭受一番皮肉之苦,几天下来,全身上下不经意间被刺戳得生疼。因此,村寨里的人家几乎不愿意来干这些苦差事,这倒给了我们好机会,苦中有乐的滋味对于穷苦人家来说,叫作“自弹弦子自宽心”。等把黑刺果采回家,装进撮箕筲箕里,经过双手揉捏,到水沟里一漂洗,果壳被漂走,剩下果胶一般长形果核,经过风干晾晒,十天半月积累下来的果核已经装满了几小口袋,父亲背着黑刺果,渡船到江对面的集镇榨成油,到家后在扁锅里倒上半小盅油,热辣冒烟后撒上一点盐巴,倒在碗里蘸粑粑吃,这些野生的植物油,别有一番风味,清香柔滑,回味无穷,叫你欲罢不能,这是我三十多年来吃过的最香的植物油,它与如今的野生橄榄油可以媲美,比核桃油的味道还略高一筹,在如今铺天盖地的宣传书里,黑刺果油具有很好的保健功能,但在当时炒菜做饭是滴不起这些油的,最多只能做一些全家人消食的“玻璃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