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随着霜降节令的临近,山上和江边村寨里的树木叶子,交织成了赤橙黄绿青蓝紫的斑斓画卷。寒露寒流逆江而上,大风卷起漫天黄沙,一阵一阵模糊了一路连江的村寨。渐渐泛黄的松树林遥相呼应,零零落落的松毛像是从天上筛下来的黄金雨,一夜之间,满山坡尽戴黄金甲。
队里各组的人轮流分工,女的拉松毛、割刺栗叶、砍棒棒柴,男的带了绳子和斧头,在封山以外的林地,砍倒成片的松树、红栗木、刺栗、山茶花树,然后截成几段,划成几瓣,再整整齐齐地堆码成“小长城”,大家渴了喝几口山泉水,饿了啃几口干粮,待太阳即将落山,顺便砍了几棵树,用绳子拉回到家里。
松毛需要过秤,木柴背运到酒厂、养猪场和集体食堂后,还要整齐地堆码好,再由组长、队长和记分员检查、丈量,验收合格后才打分,那热火朝天的劳作场景,像在开展一场声势浩大的“革命运动”,而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父老乡亲,总在你追我赶的过程中,纷纷争抢着心中那朵最神圣的“大红花”!
那个年代,胸前戴上“花朵” 就是最好的嘉奖和荣耀,向“英雄”看齐就是最好的标杆,似乎一夜之间就可以光宗耀祖。如果某人三四好吃懒做,就会成为人们谈论的话柄,但在那样的岁月里,懒惰叫家人脸红,更让人瞧不起,因为不去自食其力,家里就揭不开锅,就得饿肚子。
进入冬天,放溜索的时间到了,队里早早召集全村人开了队管会,每户人家出一个劳动力,男人们将数公里长的钢索圈成大小不一的上百份,每圈有几十斤的重量。出发前,大家集中在打场内,各组组长按照劳力大小,各就各位,待全部分配完毕,随着队长的一声令下,大家纷纷把面前的钢索圈竖起来,猫腰将头穿过绳圈,斜挎在各自的肩上,然后有说有笑缓步走向山脚。
塔姿古、外古神山的溜索道路,经过多年的修葺砍伐,已经没有高大的松树,宽几丈的灌木林和杂草交织的绿色长带,像一块积木板与旁边的山林形成鲜明的对比,从山根脚直直地延伸到山顶。人们将钢索的一头牢牢地固定在山脚“井字形” 木架(类似于现在的水泥桩架) 上,边缓慢爬山,边放钢索圈,大家前呼后拥,走走歇歇,山歌小调回荡在幽幽山谷。
一上午的时间,钢索完全被扛到了山顶,然后固定在由大量的栗木、松木和石头架设堆砌成的巨大支架上,乍看上去,就像一截坚不可摧的巍巍长城。只见小组队长将手中旗子来回晃动,一阵阵高过云天的“啊嗬嗬” 声铺天盖地,山下的人听到呼令,几个大男人齐心协力,转动拴紧钢索的轮轴,一根细弦从山坡腾空跃起,直直地悬在了空中,山下同样令旗舞动,震天的“啊嗬嗬” 声漫向山顶。
人们相约在山顶和山脚处歇息下来,拿出身上的干粮,三五成群席地而坐,说说笑笑吃起午餐。待吃过午饭,为了检查钢索的松紧牢靠程度,男人砍来柴火,女人扒来几背松毛,用绳子分类捆扎好,把粗大结实的栗木钩溜一头挂住“千斤绳” (用篾竹、山岩上的藤条编织而成,使用前一天会在水中泡软),另一头挂在溜索上,伴随着几声尖利的“啊嗬嗬”,成捆的木柴和一背背松毛,间隔四五十米的距离,像一只只滑翔的山鹰,嗖的一声,带着“呼嗤嗤嗤———呜呜” 的尖啸声扑向山脚,这些钢索因为在放溜前已经抹了很多黄油,因此一般的木钩不容易磨断,加上坡度大、速度快、受力面积小,即便有几公里的距离,木柴和松毛转眼间就会飞到山脚,但偶尔也有被逆向的狂风吹得两物相撞,散落的松毛木柴就像一些缥缈的飞絮和降落伞,从蓝蓝的高空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当时,村里有一个名叫嘎马的年轻人,长一张青皮脸,贼精能干,是村寨上下出了名的“毒人” (就是所谓“地头蛇” 了),但他不欺软怕硬,从来不偷盗,如果有人敢来村寨中捣乱,那就有够受的了,因为他的脾性就像水泊梁山的“绿眉大侠”,惹上这只“马蜂”,那就背时倒栽十八年了,很久以来,村里一直风平浪静。放溜期间,他竟然提出谁敢跟他打赌赠给每天的工分,生死由自己负责,就会直接抓住溜钩从山顶飞到山脚,人们顿时傻然、惊愕、无语。
大家都知道,他敢说敢做,平时经常谈论他的老庚参加自卫反击战如何如何等等,人们总是洗耳恭听,希望哪天能收到一封来自“猫耳洞”的亲笔信,在这一点上,人们确信无疑!但人命关天的事情,谁都不敢打包票!村寨里的人们都在传言,他为了跟江对面的一些二流子对打,硬是一人平手渡江,单刀赴会,人家看着他势单力薄,讲“义气”地提出对打,在“信誉度” 极高的年代,不
准使用任何“武器”的状况下,他把当地的四五个“地头蛇” 摆平了,那些人不服气,嘎马提出进行渡江比赛,对方因为水性等原因不愿意。他最终提出了一项惊人的比赛活动———人滑溜索!这一消息惊动了巨甸阿瓦、丁栏木、白莲村一带的很多人,当然那次比赛的溜索没有苏普湾的溜索长,但“誓不罢休” 心有余悸的“对手”依然想“一争高下”———挽回面子!结果是嘎马一人赤膊上阵,滑行了几百米的索道,摔到山脚下堆积的松毛堆里一会儿才苏醒过来,那些当地的“大哥” 望而生畏,甘拜下风,嘎马于是成为邻近两岸的“江霸”。说实话,苏普湾的人没有见过那场惊心动魄的比赛场景,但人们绘声绘色的传言,早把他神话了!几天来,人们除了私下议论纷纷,没有一人提出过打赌的事情,队长知道此事后,在队管会上大发雷霆,最后经过耐心地说服教育,此事不了了之。
等架设好苏普湾的溜索,队里要连夜召开队管会,各组组长召集好各自的人员,一家比一家还早。此时,队长和保管员背着手,笑谈着走进会场。首先由保管员拿出厚厚的本子,当众宣读一段时间队里的收支情况,对各组农户赊借的钱粮做到心中有数。别小看村寨里的人平时都用火炭、石子和五谷杂粮来计数,即便时间久了,村民们依然能记得某年某家赊欠的粮食和钱文,这就是最初的“村务公开”吧!紧接着,队长就要分配活路了,他的声音比平时的喇叭还要脆还要响亮。
“ 从明天开始,苏普湾每个组轮流放溜,时间是一个月,我们村要在冬季备足明年的柴火、肥料,大家要比一比哪个组能拿到‘红旗手’,各组组长带头做好安全和防火,这一段时间不准把大小牲口放到索道附近的山上,首先要声明,哪个出了问题哪个负责,等这趟活路完了,队里就会杀猪分肉!” 一听到分肉,大家的肠胃开始蠕动起来,小孩子高兴得一蹦三丈高。
一夜之间,松树林间的地表像剥了一层皮,松毛、栗树叶交织的肥料堆得像小山一样,砍刀斧头把山顶上的树木剃光了,通过索道放行到山根脚,再源源不断通过人背马驮,背运到队里过秤,再整齐地分组堆码到打场附近。转眼之间,柴码子像一座座造型别致的“长城”,而松毛堆错落有致,排列得就像刚出笼的馒头。组长手拿尺子木杆,跟着记分员来回丈量登记,再按各家户主的姓名分开做好记录,这些数据要与山上各小组的原始记录以及过秤后的记录基本上要一致,扣除的叫“折耗”(损耗)。
早出晚归忙乎了一段时间,队里饲养的肥猪有了一些膘水,村寨里按组派出男劳力,在饲养员杨大爹的指点下,各自拿着竹篮和绳子,到圈里捉猪过秤杀猪,小孩子们跑上跑下欢呼不已。待把猪毛剃净,开膛破肚,宰割好猪肉,由队长、保管员、组长按照猪肉的肥瘦等级分类搭配。打场院坝内一字排开的木板上,各家各户分配好的猪肉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一份肉上都张贴着两三指宽的一截纸片,上面写着家长的姓名和猪肉的斤两。
来认领猪肉的男女老少早早守候在打场内,手里提着竹箩箩拿着钵盆,不急着拿肉,先要挨家挨户欣赏一番,然后说着笑着,慢慢地将一块块的肉装进各自的器皿里,生怕自己的肉块会飞了似的。等拿好肉,再到保管员那里说一声: “我家某某家,肉已经拿了!”看着保管员在记录本上稳稳地画上一个小钩,方才邀三呼四地离开。那场景,像鲁迅先生笔下描述的品绍兴酒、吃茴香豆那般耐人寻味,回家吃肉的心境,远没有分肉的过程那样眼馋和煎熬,因为劳力少的人家,肉的等级和分量永远都是少的,就看生产队里对五保户、倒刮户给不给一小块恩赐的肥肉了!
很多人家都舍不得吃肥肉,到家后随便抹上一层盐巴,拴上草绳,挂在木杆上慢慢阴干,待铁锅生锈时抹抹锅底。到现在老人家还在讲述艰难岁月里的一个真实故事,江对面的村寨里有一户穷苦人家,三天两头揭不开锅,但人们每次看到他家的人出门时,个个嘴上都是油光可鉴,后来才知道他家门背后常年挂了一块哈喇的猪皮,每次出门都要将嘴巴在猪皮上擦擦。于今天而言,未免自欺欺人,但当时的生活环境实在让人心寒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