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霞珠(九)
那一年的雨季似乎特别长,雨越下越冷,霞珠山上仿佛提前进入了冬天。每天上课,我都要在教室里生起一堆火,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进来,烟熏火燎的,我和学生们老被熏得眼泪婆娑,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的课文里又讲什么感人至深的内容了呢。往后,我总天不亮就起来生火,等学生来时,木柴燃尽只剩红碳,就不会被火烟熏眼睛了。
没想到进入秋季之后不久,霞珠村北坡竟然发生泥石流,稀泥烂地的一直冲到山下去了,下山的两条路都被冲毁,连续两周了我也没法下山采购,眼看着我就要断炊了。中午虽有学生带来馒头和菜和我一起吃,可早晚的就成问题了。一天下午,我选了一节课带他们出去挖野菜,不一会儿就挖了一盆车前草,回来经过蔓菁地时,想起小时候听阿妈讲过蔓菁叶子炒来吃味道很好,也采了一把。学生们听我说可以炒了做菜,都很诧异,因为那些东西都是村民们平日用来喂牛喂猪的。也许是我油放得少的缘故,也不见得炒蔓菁叶有多好吃。
第二天早上,几乎每个学生都给我带了吃的来,有米,还有腊肉和葱。东西不少,两个星期都够了。其实平日学生就有送菜给我的,只是没个规律,多的时候一个人吃不完,放久了会坏,就多做点大家一起吃了;有时又好多天都没有,用钱给村民买他们是断不收我的钱的,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肯到人家里找什么。现在学生送这么多东西,肯定是回家向家长汇报了我的境况的。收下东西,我又分之前买好的铅笔和作业本给他们表示答谢。解决了温饱问题,我安安心心的在霞珠连待了近一个月,直到路修通了才下山回了一次家。
返校前,我在中心校见到了英子。说起她所在的可色各小学,境况比我的还遭,她说火塘上的屋顶漏雨,每次做饭都没法炒菜,油刚热,雨水溅到锅里炸得到手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平时菜饭一锅煮的时候多……学生听不懂汉语……连喝的水都缺时就接雨水用,想完完整整的洗个澡简直就是做梦……想起我们一起分配到五境乡,同坐一张“专车”上山,然后又各分东西的各守一个山头,一切真像是做梦一样。我说我瘦了十斤,人变得轻巧灵活了,现在上山去霞珠只要两个小时就到了,今后计划要在一个小时内到达。她听了直乐,说自己是喝水都会胖的类型,再爬山再少吃也没减几斤,我们都笑了,同时也都在希望该死的雨季早点过去。霞珠村的人说到在可色各村的英子时都会很感叹“她的皮肤怎么那么好,白里透红的,一看就是外面来的人,要不是性格内向些,眼睛上还绑了“两片玻璃”,简直就是仙女了……”
“哎,我告诉你,我在那村里的一个老奶奶哪,有一天专门跑来问我‘小姑娘:现在,外面是谁在当毛主席了呀?’你说是不是又好笑又无奈的?”我一听也笑翻了!
晚上,中心校的教导主任王老师召集我们所有“山上下来的老师”到小街上唯一的舞厅去聚会。到那里才发现,所谓“山上下来的老师”,都是三不通山区下来的一师一校的教师,都是刚从学校毕业上山不久的年轻人。校区领导一段时间会组织一次这样的聚会,意在让年轻的一师一校教师彼此认识和交流。场地说是舞厅,其实就是一所通间的平房,天花板中间挂着一个圆形的旋转的彩灯,还有前后的墙壁上各自挂了一串一闪一闪的彩灯,左右两边摆放着几组很旧了的桌椅,不过人来的不少,看得出有些是村里的年轻人。老板娘很是热情,看见大家那么热闹,不停的招呼着,边拿饮料边搬啤酒的,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就是那次聚会,我认识了文青、丽荣、金奉、小高、吉丽央追等和我一样独自在山村校点的同事。
大家都是年轻人,不一会就熟了,玩得很高兴,丽荣要求老板娘放了盘迪高碟,一大伙人都到场地中间又蹦又跳的,气氛热闹极了。谁能想得到,此时我们这伙活跃光鲜的年轻人,明天又要一身泥水的各自行走在返回山头的路上,这里的每个一师一校的教师,在这样的雨季里,哪个不是上下往返一次至少要在背篮里带一套备换的鞋裤的?想到这些,突然觉得每个在场的每个同事、哪怕是喝多了啤酒发着酒疯的都变得挺崇高、挺可爱的!
“嗨!你好!你是霞珠校点的老师吗?我是及诗卡校点的文青,听说你是能歌善舞的,怎么不去跳舞呀?”一个瘦高个儿的男孩提着饮料走到我跟前坐下和我打招呼。
“留点力气,明天好上山,我明天要背一篮子东西回学校呢!”我说的是真心话,想起山上那段在雨天那段尤其湿滑的田埂路,我就什么兴致都没了。
就这样,我和文青在舞厅的一角聊起来。
谈话中得知,文青比我小两岁,却比我早两年就到五境工作了,是一个浓眉大眼但瘦得露排骨的大男孩儿,早就听说他是五境一师一校的教学高手,多次全乡教学成绩考核的冠军,只是没见过面,难得碰上了,我们马上很投机的聊起来。那晚我们两个在舞厅的一角,扯着嗓子在闹哄哄的人堆里讲了好多,散场离开的时候,他对我说:
“和你说话怎么这么痛快呢,成天在那山喀拉里待起,想找个说得上话的人都难。”
“学校周围没人家吗?你是会说这里的藏语的,怎么还会没人说话呢”我问。
“学生放学回家后,学校就剩自己一个人,村子里的人累了一天习惯早早的就睡,不好打扰,再说,也没什么好交谈的,备完课就睡觉呗。”文青讲话时总爱不时的嘿嘿笑,一笑一口白牙特别引人注目,一看就是可以选去拍牙膏广告的那种。
“其实,你在的霞珠是最好的村子了,民风淳厚,人也好打交道,条件还不错,我在的及诗卡小学是五境一师一校中最高最艰苦的一处,再往上就要到小中甸的雪山了。我是个大男人,上山不歇息的走都得走四个小时才能到,饮水又困难,自己还得用手推车往两里外拉水给学生喝。幸好我自己有汽枪,不时的打个飞鼠什么的还可以改善伙食,要是安排个女老师,肯定待不出三天就在不下去了……一个人无聊的时候,我就坐在松林里听松涛的声音,对了,野鸡和磬鸡的叫声完全不同,你知道吧?……我已经在及诗卡快四年了,要是满五年还没合适的人来换我下山到完小里,真的是找个媳妇都困难了,有时想想这样活着真是憋屈,还不如我阿爸当个农民活得自在…….”文青自言自语似的,一口气说了很多。
我没插话打断他,因为我除了想哭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能说什么呢!我竟然有一口气跑回霞珠去的冲动,我的霞珠够好的了,那么好的条件里凭什么在他们面前讲艰苦,凭什么不好好教出点成绩来呢,想想英子和文青他们的处境,我真是在福窝里了,还有什么可委屈的呢。
看得出文青是个很优秀的老师,综合素质超好,吃得起苦,人也聪明有灵气。我想就是从打那会儿起,我就很服他了,所谓识英雄敬英雄,我服气的人,我会打心眼里敬重他,所以,我们之后能成为好朋友也就不足为怪了。
谁曾料想得到,就在后来的后来,我们两竟然都被调到乡中心完小任教了,不仅是全乡教学竞赛上争夺冠军的对手,也是合上人数最多的毕业班的搭档,我们俩的那届学生及他们的家长都对我们的合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呢。那些日子里,我们都很热爱学生,那么投入的工作,再重的教学担子也扛得有滋有味,教学之余也爱交流心得,学点什么,总之,我和文青在共同的工作中营建了一份深厚的友谊,在成长的道路上的那一段时光中,见证了彼此的努力、对最单调繁琐的工作投入的满腔热情。每次带来实习的学师类的小老师时,我都会有意无意的对他们讲起文青和英子他们的故事,讲到那些还坚守在大山深处的同事们的故事。
试想还有多少偏远地区的乡村教师们,默默的耕耘在简陋的讲台上;有多少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悄然流逝在寂寞孤独的某一角;有多少不知名的乡村教师,在山里一待就是一辈子……而我,幸运的我,还有什么理由不把学生教好!
我这辈子是注定了要当个老师的吧,我也真的想当个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