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霞珠( 十 )
日子在寂寞的霞珠静静地行走,不时进村来的一个人,驶来的一辆拖拉机,都会给我带来一种新奇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已经就是霞珠村的一份子了,好像从来就是那里的人。我开始变得会很盼望遇见个生人,又会在陌生人前不自觉的不自在,会不自觉的埋下头;走过人多的地方时又不禁会觉得脸上发烫,感觉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看,往前走的两只脚好像不是自己的,我会变成这样到底该算是什么现象呢?
学生们再活泼也毕竟还是小孩子,我他们还不能像我理解他们那样的理解我。所谓的孤独与寂寞,在那些日子真是深深的感受到了。说真的,那种道不明的感觉会悄然的渗透进一个人的性格里,那种叫做心理的东西真的发生了许多变化,我自己能感觉得到。
我能和孩子们交流和相处得很好,就像我也和他们是一样大的儿童,但在和大人交往时我不见得就可以应付自如。我无法很好很恰当的以一个成年人的思维和成年人交流。直到如今,我的宿舍总不缺大大小小的孩子来找我玩,分享他们的秘密,但不见得我就能和大人们能这般融洽自如。这也是我的缺憾之一吧!有人说一开始我带给人的就是一身高傲、清高的感觉,殊不知,每个初初相识的陌生人都会让我紧张无措,说着什么时,我往往不知道下一句该怎样讲,所以没什么事我也不喜欢到人扎堆的地方和谁谁谁高谈阔论一番后打成一片。但也正是独处,又让我的内心获得了一个意想之外的丰饶的世界。很多东西没人可以让你倾吐,但不代表你就会在自己的内心世界得不到寄托,相反,孤独寂寞并不会直叫人生低潮与黯淡。我藉着霞珠村的一朝至一夕中的寸寸拼图,凭着我接触得很少的一些知晓外界的途径,点点滴滴的营造着我能主宰的那部分精神世界。
那个秋天的下午,学生都放学回家了,我在厨房门口画画,只见在夕阳的余晖笼成的暗红色的背景中,远远地走过来一队人马,只到我跟前时才看清楚了。走在前面的是霞珠村拉乌的父亲,他牵着一匹大青马,马上坐着一个身着杏黄色藏袍,有着古铜色皮肤的满面慈祥的老人,他胸前和手腕上都挂着佛珠,经过木楼下时,那老人向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种笑容,唉,怎么说呢,就在那一刻,虽然我是在楼上站着的,但总觉得他是比我高的,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像四月晴朗的天空洒下的光线,穿过皮肤,直到我心里来了。在他清亮的眼睛的注视下,我仿佛获得了一种莫大的安慰!我想我是在那一刹那间,失去了名字,失去了身份,也失去了记忆,有泪涌上眼而自己却浑然不知。晚上醒来,会愣愣的想:若是阿爸活到现在,他会不会骑着马到霞珠来看我,会不会走来站在我跟前,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 …
开始上第三节课了,没讲几句呢,巴桑顿珠的爷爷就到教室来喊:“报告——”“报告——”孩子们都笑了起来,一问才知他是来给孙子请假的,并一再说只耽搁一小会儿,有事去去就来。巴桑顿珠和爷爷刚走,追格、扎史、达娃他们的家长也来请假了。好好问了才说是有名的巴卡活佛来霞珠做法事念经,现在在给信众摸顶加持,所以要带小孩儿过去拜见。看来这课是上不下去了,索性全部一起去,拜完活佛再回来接着上。学生们高兴得跳起老高,我组织他们排成一小队跟着一起去了。
地点就在拉乌家的经堂。他哥哥是出家的僧人,在噶丹.东竹林寺当藏医喇嘛,一家人都是非常虔诚的佛教信徒,家里的经堂建得很精美,又干净又漂亮。我们到时,男女老少都排着队轮流着进出经堂,不用说,把卡活佛就在经堂里给大家摸顶赐福。在场的人本来很严肃的,可孩子们一到就打乱了庄严和安静。家长生怕调皮的孩子乱哄哄的不守规矩,那可是对活佛的不尊敬呀,好在孩子们都很听我的话,老老实实的排好了队,社长这下高兴了:“这群小土匪,只有老师才降得住!”刚说完,格茸就去踢他的屁股,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继而又马上打住了。三十多个孩子总算规规矩矩地跪拜受活佛摸顶玩毕,我也走进了经堂。
里面很暖和,很多盏酥油灯照得经堂熠熠生辉。高高的座塌上端坐着身着红黄相间法衣的活佛。
我看见了活佛,就是那个昨天我见到的骑马的老人!
原来老人就是巴卡活佛呀!我很想很想到他跟前好好看看他,可我又不敢走过去,感觉从门口到他脚边的距离是那么大。
“老师,快过去呀,过去!”门口的家长小声的冲我示意,但我还是说不清的紧张。鼓起勇气走到他跟前跪下,站在活佛身边的拉乌的哥哥向活佛说:“这是我们霞珠的老师,这个老师教得很好。”
“哦,霞珠老师吗?”
“嗯!是”我几乎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过来点,孩子,你是怕我吗?呵呵------我也是个老师啊!我们每个出家人都要有上师的教导和指引修行才能精进,你是老师,你也就是施善的上师了---哈哈-----”活佛边说边用手使劲的拍了我的头,他拍得很重,我感到很懵,不过很幸福!接过活佛给的红色金刚结戴上,我退了出来,只听得心还在怦怦跳呢!
拜完活佛已经是中午了,拉乌家要早已准备好了午饭,要留前来的人吃午饭,我自然是走不掉了。我被格茸卓玛她们拉在院子里的一张桌前坐好,她告诉我,这种时候,女人是不能上楼上的客厅和男人们同坐的,而活佛和喇嘛则要在经堂里吃,要专门的送饭菜进去。我们正聊着,一个喇嘛走下楼来到我身边用藏语和她们说了什么,然后又上楼去了。格茸卓玛告诉我:“老师,你上去吧,活佛说请老师到经堂吃饭!”
“我就在这里吧,我和你们一起坐。”我太惊讶了,我怎么敢呀!
“快去吧,难道你要活佛亲自来叫你?”一桌的小姑娘都急了,催起我来。
就那样,那顿饭,我和霞珠人心中德高望重的巴卡活佛以及他的几个弟子一起在同一个经堂吃的,那是我有生以来受到的最尊贵的邀请,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老师,也是尊贵的施善者,我在心里问自己:“我能算得上是老师吗?一个真正的为师者的初衷,我有吗?我离一个真正的师者还差多少修行?
巴卡活佛很健谈,问了我很多霞珠学校和孩子们的情况。他告诉我:他靠寺院僧侣的化缘和社会信众的力量,在五境乡的泽通建了一个慈善学校,除了僧侣们有了一个专门学习的场所外,那些孤儿,残疾儿童可以有个衣食无忧的安定的学习环境。慈善学校学生不仅学藏文、藏医、画唐卡,也学汉语和英语。现在他们已有八十多个在校就读的学生了。他希望将来这些孩子可以自食其力,做对社会有用得人……
当我告诉他说我们中心校从学生五年级起开设专门的藏文课和信息技术课时,他很高兴的表示赞许。我还将校区会议上传达的“集中办学”思想告诉给他,大家都对将后的教育条件的改善和提高充满乐信心。我对活佛那种朴素但又超前的教育观念佩服极了,什么叫做普度众生,就是像他那样实实在在施行善事的人吧。
自那天后,我对自己的学生更加的投入了精力和感情。为作业优秀的学生评小红花,带他们观察小蚂蚁后写简单的观察日记,讲《西游记》中的故事,学跳舞,学唱歌,总之,我真的是在用自己的感情和心力在教他们,分数不是我唯一的目标,我希望他们对学习建立兴趣,学得快乐,而且每一天都是高高兴兴的。
开始秋收了,村里人都开始忙碌起来,霞珠村好多户人家的在寺院修行的僧人也告假回来参与秋收。和汗传佛教的僧侣不同,藏传佛教的僧侣和他们各自的家保持着紧密的联系。他们在不断取得学位的过程中,他们的家人提供着吃穿度用的供给,而当他们学有所成时,他们也对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尽自己的责任。千百年来,藏传佛教结合他生长的这片土地的实际,建立了一系列可实行的行为准则和方式。每一个僧人的背后,都有一个家庭作为坚强的支持后盾,而每一个僧人,除了为自己,也在为他们的亲人努力的修行。藏传佛教的教义精专,文化独特,得以生生不息的衍传,究其原因,就是他充满人性化的在适合自己的地方庄严神圣的活着吧。
秋收农忙中,繁重的农活累坏了人们,晚饭后很少有人来学校里打篮球了,学生一走,霞珠小学格外清静,我喜欢在饭后搬出录音机,听听古筝曲,看看《红楼梦》。而扎巴就是这时走到我面前来的。他是学生依角的舅舅,也是东竹林寺的僧人。
他来请我帮翻译一封信,一封从印度寄来的信。我在学校学的那点英语,早就还给老师了,只好搬出《朗文英汉双解词典》来查单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半生不熟的译出个大概来了。信上说:------我一直想念你,每天都想------藏餐馆的生意不错,又新增了两个小工------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人,那么小年纪就独自来印度-------无论如何我都等你------如果你无法还俗,我就终身不嫁!希望早日和你再见------
我想我靠查词典并半推半猜译的信,大概内容是对的,否则扎巴就不会脸都红了。有些我拼对的单词他也能听懂,原来,扎巴前几年都在印度学习,才回来不久,他能说点英语,但看不懂。
看着年轻的扎巴回去的背影,我很难猜到他会如何选择,黄教僧人是不可以娶妻生子的,若还俗,他和他的家人将会面对多大的世俗的压力------
噢!这就是霞珠!这就是霞珠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山村里的传奇。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哪,无论富饶还是贫瘠,热闹还是孤寂,只要有了人,就会有有血有肉的情感,或悲或喜、爱恨离愁,不能不看的看僧面佛面,不得不为之动情的世俗红尘。
耳边仿佛响起了一首仓央嘉措情歌: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在途中与你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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