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升六年级的一天,班主任领进教室一位干净整洁的女生,两条细细的马尾巴弯弯地垂到脖颈,白里透红的脸和巴掌差不多大小,眉眼还算清秀,只可惜那张小小的厚厚的红红的翘翘的嘴,让人过目不忘。班里来转学生是很平常的事,除非她或他长相超群或特长突显,所以这位叫王诗意的女生的到来,我自然没有多想。可是一星期后的语文课,王诗意的不凡出手就折服了全班同学。首先,老师表扬了她写的作文,并且高声朗读了它;其次,表扬了她认真工整的书写,并让全班传着看以示榜样。接下来的一星期,王诗意的表现真可谓锋芒毕露,出尽风头,除了音乐和体育外,她受到了所有任课教师不约而同的大肆表扬。这个近乎完美的榜样人物在我心里自然引起了相当大的震动。我不知道是我本性天真单纯率性还是父母老师的教育,总之,像百鸟朝凤,锦上添花这种向标兵学习的从善如流行为我是极愿意去做的。
从同学们各种口吻的窃窃私语和嘀咕声中,我了解到王诗意家住一中,父母刚从保山调来,均是一中的老师。我暗喜阵阵,我哥就在一中当老师,我要和她搭上话显然顺理成章,和她做好朋友应该也是水到渠成,她不天天独来独往吗?课间也不见得有谁去和她说几句话,更别说和大家一块玩。
我心想事成近乎大喜过望,王诗意想找个朋友的心愿似乎比我还更强烈,一拍即合,想不成为出双入对的好朋友都不可能。我越发的用功了,努力紧跟其后,父母双职工的她家境好,衣服穿得好看又整洁,我就把自己仅有的那几件简陋的衣裤洗得干干净净,尽量打扮得清爽些。我俩天天梳着同样的发型,一起玩游戏,一起上学放学。我们分享着所见所闻和所想,更多的是她跟我说她家的谁谁又考上什么大学了,谁谁谁又是什么名牌大学毕业了,她的大弟弟学习成绩又怎么好了,她的小弟弟又如何聪明如神童了…总是话还没说完脚下的路就逼得我们分道扬镳,我俩就斩钉截铁地发誓,要一同上初中,一同上高中,一同上大学,做永远的好朋友。同上初高中的愿望易如反掌,我俩就会心照不宣地开怀大笑,倒计时这一天的到来。为了尽可能多地呆在一起,她每个周六都叫我和她走着长长的路去一中,傍晚我再坐在哥哥的单车上回家。
六年级,学校规定上晚自习,一中离学校比较远,中间还有一段长长的没有路灯的河堤要走,很多时候老师来讲作业延迟到天黑,不敢独自回去的她就一脸期待地望着我,我就装作很无所谓地挽住她的手说,没事,我陪你去一中好了,我去我哥那里住。到了一中,哥哥在,倒也没什么,在哥哥那里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又和王诗意手拉手高高兴兴的去上学。有时,哥哥碰巧不在,只好变成我在王诗意家借宿。敏感的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往哥哥的寝室冲,哥哥还是没在,我又不好意思再转到她家去吃早饭,只有这样饿着,饿到中午放学时,直觉得自己快死了。
尽管如此,我亦毫无怨言,再碰到王诗意不敢回家,我依旧陪她回家。我简单的头脑认为,好朋友就应该在对方遇到困难时不离不弃给予帮助。每当这样想时,我心中会升起若隐若无的渐愧,这感觉的源起是李玉霞。
李玉霞是五年级时转来我们班的,她借宿在她舅舅家,我俩上学的路线有三分之二重合,剩下的路程她只好独来独往,由于每天上学放学都走在一条线上,很快也很自然地,我俩就结伴而行了。杨茹艳率真又朴实,每天放学必定要等到我,中午早早就到我家等着我一起去上学。有一次我在学校突然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根本没法走一步,李玉霞自告奋勇背着我回来,我靠在她瘦削得硌疼我的背上,心中暖得说不出话来。
更让我开怀的是李玉霞的健谈,她绘声绘色地给我讲她农村老家的种种趣闻轶事,稀奇古怪得我要么一惊一乍,要么笑得直不起腰。她说她们村里有的老太婆养蛊,有养蛇的,有养青蛇,有养蝎子等等,总之都是剧毒。这些老太婆多数寡居,她们的穿着打扮和一般人差别不是很大,但性格明显孤僻和怪异,当然也有极少数养蛊人是有家室的,这种隐藏得极深的人别说是外人,就连她家里人也未必能发现或识别她养蛊的惊天秘密,只是她们绝对不会祸害家里人。养蛊的人被视为是巫术,既不吉祥又让人害怕,所有人对她们都退避三舍绕道而行心照不宣。如果不小心被养蛊的人下了蛊,轻者上吐下泻,即使是保住了小命也必定元气大伤,得花很大的功夫调养都还未必能完全复元,重则暴毙。所以在她们那里,不会说话的小婴儿是绝不能给陌生人尤其是那种老太太看的,绝对!因为怕被下蛊。
她还说,那些蛊都是养在阴暗的角落比如床下面了水缸里了,然后碰到合适的机会,她们也会放蛊出来。她有个表姐去捡蘑菇,路过山脚下的有户人家,突然看到那家人的猪圈顶上爬着一条大碗粗的麻蛇,她吓得惊叫蛇-蛇-蛇。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老太太吼了她一嗓子黑着脸骂道“瞎乱叫什么,哪有什么蛇,你好好看看,那是我前两天才搓好的几捆麻绳,看今天天气好,拿到房顶上晒晒,你再仔细看看。”
她表姐壮着胆子看上去,咦,真的,几分钟前明明看到的扭动着爬行着的大麻蛇真的不见了,那地方的确摆放着几捆麻绳。她心里一惊,猛地反应过来是碰到养蛊的人了,拔腿就往家里跑。
李玉霞讲得活灵活现,我听得大气都不敢出,害得我那个星期都不敢睡觉。
她还跟我讲农村养蜜蜂,养蜂的人采了蜂蜜是要藏好的,一定不能漏出一丝味道,不然的话,哪天如果被某只蜜蜂嗅到了,它会叫来它的同伴,起初是几只,到后来就是不计其数铺天盖地的蜜蜂飞来疯狂和你抢蜂蜜。
这本来就是让我大开眼界的趣事,再加之李玉霞的方言里称呼蜜蜂是“蜂子”,然后喜欢联想翩跹的我总是不能把握地把“蜂子”换成“疯子”,再一细想那个场面,我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这么笑啊笑,怎么也停不下来,到后来李玉霞都生气了,我还是停不下来,笑到我们单位的大门时,我竟然笑得小便失禁,尿了一裤子,这对于一个五年级的女孩子来讲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我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了。这下轮到李玉霞笑了,她笑啊笑,笑得捂着肚子直喊疼,我提着湿淋淋的裤子飞一般往家跑,生怕被人看到。后来就忘了问她有没有也笑得尿了裤子。
李玉霞很用功,学习也不错,尤其是数学隔三差五地被表扬。她还懂事又守规矩,知道自己是借宿在舅舅家,所以放学从来不贪玩,甚至我邀请她去我家玩她都说得快回去,不能让她舅舅担心。我俩天天形影不离,奇怪的是,俩人却从来没有表白过要交好朋友,更没有拉钩了发誓了要永远在一起什么的,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得又像一切都没有存在一样。
王诗意以火箭般的速度加入我俩后,我们三人起初还不错,但后来,随着我陪王诗意去一中的次数实在是不少,又不能叫着李玉霞也一块去,等我彻底反应过来时,才发现李玉霞已经疏远了我。我当然很失落,但又侥幸地想,没事,很快就上初中了,到时我们三个还读一个班就好了。不料,李玉霞却要求分到住校班,和我一墙之隔,只遗憾我俩的友谊却再也没能越过这堵墙续上。
夏天来了,从来穿戴整齐的王诗意竟然戴了顶粉红和白色相间的大帽沿凉帽,这在我们同学当中是从来没有过的,看着她的漂亮凉帽和被凉帽映衬得文静秀气雅致的她,我羡慕渴望得快发疯,一遍又一缠着哥哥诉求着我的愿望,哥哥拗不过我,终于给买了顶款式一样白色和蓝色相间的凉帽。戴上新凉帽去上学的那天,我心花怒放得合不拢嘴,和同样戴着凉帽的王诗意牵手走在一起时,简直觉得我俩就是仙女下凡。只可惜,效仿她买的凉帽陪伴我的日子短如昙花一现,很快,它就惨惨的和我一样被扔进了拉圾堆。直到如今,我只要一看见这款凉帽,心都像被蜜蜂蛰了一箭。看来,那段深埋在往事里的疼痛怕是要伴我一生的了。
小考结束后的长假期,王诗意回保山去了。我天天盼望着开学,常常无限憧憬无限甜蜜地跟哥哥说,王诗意将是我永远的好朋友,我们初中要读一个班,高中也要读一个班,然后上大学也要读一个班,她次次考第一,我就紧紧跟着她考第二。我当然如愿以偿,和王诗意分在了一个班。更让我欣喜的是,为了让我免去上学放学的奔波,家里决定让我和哥哥住,这就意味着从此我和王诗意——我最好的朋友可以从早到晚呆在一起,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啊!我高兴得做梦都笑醒了数次。哪里想得到,我真是高兴得太早了!
终于熬到了报到,我兴高采烈地搬到一中,放下东西就去找她,可她却像变了个人,一年来的友好和热络消失得干干净净,和我的交谈勉强又敷衍还夹裹着十足的冷淡。我莫名其妙又难受无比,脑袋一片混乱,是不是分别的时间太长让她产生了距离感,不对呀,上个寒假也不短,可开学那天,我俩一见面就高兴得拉着手又蹦又跳,叽叽喳喳个没完,还是她今天刚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吧,这就更不对了,明天上课,学校中大路分班的大红纸上,她可是第一名,墨迹都才干呢,我不过才第四名,见了好朋友不一样乐?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我便在中大路口等着她,远远的,就看到她出了门,然后走了十来米去敲另外一家的门,出来的女孩子叫罗晶丽,一个我们彼此熟悉却又没讲过话的同学,现在是一个班,小学时是同级不同班。对了,瘦小的罗晶丽是一中校长的孙女,这才想起哥哥跟我说过,学校里教职员工的子女都分在我们这个班,我当初并没分在这个班,是哥哥去帮我挑换了。
我看着她俩手挽手走过来,愉快地迎上前去搭讪,王诗意却依旧没有呈现给我熟悉和久违的笑靥和熟悉的话语。她微张着嘴,眼神飘忽又闪烁地望了望我,预备铃却响了起来,我们三人一惊,呼叫着飞快跑进了教室。课间,王诗意再不像从前那样来叫我出去或同我坐着聊天,我看了她几次,她起初和罗晶丽粘在一起,很愉快的样子,再后来就是独自低着头看书或写字,总之就是不理我。我就这么远远地望着她,被她变色龙的模样弄得情绪低落,一上午四节课,我都没法把注意力集中起来。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我正准备再一次走近她,就像从前那样拉着她走出教室,她却和罗晶丽嘻嘻哈哈笑着跑出了教室。我的心再也挂不住,终于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血肉模糊成一摊泥。我紧咬嘴辱,忍住剧痛,慢慢地走出教室。初秋的高原晴空万里,太阳闪耀着金光把世界照得斑驳灿烂。我却伤心至极地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前仆后继滚过脸颊。我清楚地意识到,此时的王诗意已经轻巧地背弃了我们的誓言,凌迟了几乎是我全部精神之柱的友谊!可是我想不通,甚至永远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会这么做!
我脆弱的心被摔成重伤,敏感的脑神经被打击得支离破碎。很难很难愈合到努力学习的状态。她的妈妈却成了我们的语文教师,这个操一口浓重民族腔的杨老师一节课下来,就让我们感到如坠迷雾,不知所云。没两天,班里抗议她妈上课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同学们不敢当着老师说,在私底下特别是王诗意在的时候就叫嚣得特别猖狂和放肆。这要是放在从前,我肯定是第一个跳出来帮她战斗,可是现在,我只有斜着眼看她独自低着头紧闭双唇满脸通红的样子,心疼地想,谁让你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背叛友情,这就是下场!当然,我的自娱自乐完全影响不了日后王诗意一直稳坐第一名的交椅,固若金汤直到毕业。至于我的表现,自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时好时坏,时进时退,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总算也没出什么大事地毕业了。
她和罗晶丽的亲密关系最多维持了半个学期就散了,我不知道这是成绩的差距原因还是罗晶丽的校长爷爷退休的结果。总之,三年初中,王诗意都是独来独往,她每天几乎都是踩着预备铃像影星走红地毯一样高昂着头目空一切地进教室然后独自回家。我俩一句话也没讲过地结束了初中生活,又随着时间一同跨进了高中走进同一间教室,她爸爸是我们的班主任。经过初中三年的修复,我的伤口也终于结痂愈合,知道了怎样做才是为自己负责的我,平视着天生就是读书命的她又是整整三年。
三年来,她的腮帮上永远匍匐着傲气和冷漠,那是学习和生活都养尊处优学生的特有造型。这似乎也无可厚非,从我认识她那天起,她从来就是班里的状元,年级前三甲。斗转星移,全州第二名的中考成绩照样可歌可泣,一分班,理所当然地又坐回了头把交椅,又是班主任唯一的宝贝女儿,不摆足学霸和娇女的谱才怪!
学校说白了是个极端公平又钻进了牛角尖的地方,一切都是用成绩说话,学生上学就是对分数集体致敬顶礼膜拜罢了,什么品德情操才艺从来都是忽略不计,分数拔不上尖,自然就矮人一等,对学生真正的慰籍和肯定就是学习成绩。王诗意就是这样,从头到脚洋溢着那种好学生的优越感和万事不求人的盛气,在每天的预备铃声中昂首挺胸地走进教室。从没见过她和谁牵手做朋友甚至和谁走得近,而一旦和别人对垒,表现就是那般咄咄逼人和尖刻,开口闭口就是你怎么这么笨,你怎么傻得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弄会出错,我们家又怎样了,我爸爸又如何了。
九月的一天,班主作要我们把卖不出去的菜(那时学生都有菜地,自己种菜卖以交班费)统统收割背到她家的院子里,我和几个同学在菜地里顶着日头干得大汗淋漓累得七喘八哼嘴就开始碎上了。这么老的菜收了干啥,劳民伤财,让它们烂在地里沤成绿肥以备明年用不是一举多得,真是的…其实嘴上不说,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些菜就是给班主任家做猪食用的。
彼时一中的班主任除了单身青年外都时兴养猪,一天在教室宿舍里接到的剩饭剩菜就已经是相当数量的猪饲料了,王诗意家自然不例外。不料我们的怨言被刚好路过的王诗意听到,她恶狠狠地朝我们大声说:“我们家才不会要这些烂菜叶!”
偷看了两眼她“伽马”射线一样的眼神,我们刚才的鼓鼓怨气瞬间气息奄奄,毕竟打狗还要看主人,更何况那是怎样一条出类拔萃的狗!
如果说初中时我和王诗意之间隔着的是一个湖的话,那么三年高中我们之间隔着的无疑就是太平洋。就单纯说成绩,我对她望其项背,她的孤傲我无话可说,但是六年前,她为什么背叛我俩的友谊,这个疑问我却始终不想放弃求解。以至于一碰到朋友了友谊了这样的话题,我的脑屏幕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回放那段历史,我不具备成为祥林嫂的天时与地利,但心中的疤痕却无法做到在特殊的时候不扯痛我。
两年后,我大专毕业回到母校教书。再两年后,王诗意本科毕业分在省城后又作为下调干部暂回县城工作,那是我高中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她。这一回,我们之间连点个头微个笑的装都删除了,仿佛回到了宇宙洪荒,开天辟地。我不知道她如何在心里看我,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这台学习机器。当然,我一丝一毫都不否认她是才,只是这个圆滑精明,争强好胜,目空一切,孤芳自赏的才一路看似走得春风得意心想事成,实则把自己这棵苗子砍得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干。也许她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意识到“得重新找回枝枝蔓蔓”的那一天,也许有,只是再也不会有我什么事!而我,却第一次用成熟和懂事在心里真正鄙视了她!至此,我终于踏踏实实地把她丢弃,清空后的脑袋再也不想听到她的任何信息!
可是后来的后来,我的挚友,一个和我同时也是和王诗意同班读完初中高中的聪颖女孩,拍着我的背一语道破了天机。你知道为什么当年王诗意会那么伤害你吗?我直楞楞地看着她回答,打死也不知道!她呵呵一笑,嫉妒,因为你比她漂亮!啊!你们信吗?
信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在成长的道路上,我们即兴拾捡,随手丢弃。珍藏在心的,永远是那些美好和纯善,那是心灵获得茁壮与安然的根本。而那些龌龊宇不堪,只会被时光机磨成灰,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