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姆是我刚升上初三时交的朋友。升入初三,学校规定走读班必须住校,也就是说,我们只有周六才能回家。而我家也正在此时因父亲离休迁回了老家。一时间,我成了真正意义上无家可归的可怜虫。想在班里交个好朋友遣走孤独的愿望像草样在我心里疯长。我是个在朋友圈里捱过刀的人,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可不想旧痛未消又添新伤,所以在选择朋友这件事上就变得格外谨慎。拉姆就是在这时走进我心中的,她安静隐忍脾气好,善良纯朴不计较,同学请她打个饭了,帮个值了,带个东西物件什么的所有有求于她的事,她从来都是笑眯眯地来者不拒不说,还十二分努力地要做到让别人满意。除了学习不尽人意外,这个略显成熟又壮实的藏族女孩像块磁铁石般吸引住了我。
十二月的一天,刚下晚自习,和我当值的同学肚子突然疼,得提前回寝室,她便临时抓了还没走掉的拉姆帮忙。黑漆漆的夜晚寒风更加刺骨,回寝室的我老是想起打扫过程中拉姆对我的照顾,她先和我扫干净了教室的一侧,然后就拧起拖把开始拖,我说:“拉姆,我们先一起扫完再拖地吧。”
她笑笑说:“你个头小,扫地你来,拖把重,挥着费力,让我来。”这样,我扫完地,她随即就把地拖干净了。
我虽然从来人小个头矮,可是在照顾起别人特别是朋友上却从来没有含糊过。这一晚,我似乎觉得久旱的心终于逢到了甘露,快到寝室时,我拉着她胳膊的手下意识地紧了,在脑海中转了百十来圈的想法脱口而出:“拉姆,我要和你做好朋友。”
她转过头,饱满的圆脸顿时堆满了笑,翘翘的嘴角把眼睛都挤成一条缝,回我说“好!”从那时起,与其说我交了拉姆这个朋友,还不如说拉姆一夜之间长了根叫张红嘉的尾巴。我从早晨睁开眼睛起到晚上闭上眼睛都粘着她,比我大一岁的拉姆则像姐姐一样领着我。
永远记得刚跟她交上朋友的那个周六下午,和往常任何一个周六一样,做完大扫除的我们接受完学校检查并顺利过关后,同学们便开始开心地哼着歌在寝室里收着东西准备回家,而无家可归的我只有可可怜怜的躺在床上独自黯然伤神。睡上铺的拉姆收完东西下床看到我,瞪圆了眼睛问“你怎么还不收东西?”
我嘟嘟嘴软软地说:“我家搬了,我没地方去。”
她急了“赶紧收东西,跟我回家,我怎么不知道你家搬了。”
我一跃从床上跳起,惊喜地大叫“真的,我真的可以跟你回家?”她爱惜地瞅我一眼催促道“赶紧了,值日生要锁门了。”
从此后,我每周六都跟着拉姆回家,她家是纯正的藏族,住在中心镇正宗的藏式碉房里,家里人都用藏话交流,这是我第一次呆在土著藏民的家里,眼里除了新奇就是好玩。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吃饭睡觉,而她家里的人,虽然和我这个小屁孩没太多交流,却个个对我爱护有加,让我温暖得不想离开。
拉姆在家勤快得让我吃惊,用她父母姐弟的话说“拉姆一回来,我们就享福了。”她一踏进家门,就协助她妈妈忙出忙进,做这做那,屋里屋外满天飞,像个机器一样不知停下。然后她还领着我洗头换衣服,然后还把我俩的衣服洗干净晾好,我去跟她一块做,她总是捡最轻松最容易的部分给我,像是生怕我不开心或是累到我。我毛躁的性格使得我好几次去她家之前不是带漏了外衣就是拿落了裤子,这时候,比我高又比我胖的拉姆就边在她的衣柜里为我翻找衣服边轻柔地说,“只有这条裤子窄点短点,你穿穿看。这件羽绒服是我初一时穿的,那时我没现在胖,但是有点旧了,你就只有先将就了…”
我就傻傻地看着她说:“拉姆姐你真好,将来谁娶了你做媳妇,那就是因为她家菩萨供得高。”拉姆嘻地笑出声,脸蛋一片绯红。
一次我问拉姆,你为什么一开始会不拒绝和我做朋友呢?她说,你还记得刚住校不久时,你旁边的杨志云丢钱的事吗?当然,我怎么可能忘?
那天晚睡时,杨志云突然用被子蒙着头大哭,一问才知,她前一晚压在忱头下面的二十元钱不见了。那时候,我们一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二十几元,所以这个案子一下便让寝室开了锅,有的安慰她再好好找找,有的一副救世主口吻地大叫偷钱的人赶紧良心发现还了钱,有的恶狠狠地说家贼难防,肯定是知情的人干的…而我的床,刚好和杨志云的床紧紧捱在一起,我能说什么呢?我就只有这么缄默着,这件事持续了整整四天,教室里议论纷纷不说,最要命的就是睡觉前,杨志云都要哭一场,寝室里都要七嘴八舌地指桑骂槐一番,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这件事发过一句言。
这样一来,我似乎已经感觉到,同学们虽然嘴里没有说,但从她们的表情和口气里都已经认定我就是那个偷钱的贼。就在我也快绷不住大哭的那晚,杨志云却喜笑颜开地回到宿舍说她的钱没有丢,是她买了双新皮鞋放到到她哥哥家忘了拿,还举着鞋子说,“喏,就这双。”霎时,寝室里鸦雀无声,空气都似乎凝固了。而我,真想一巴掌煽到她脸上,但我却清楚我没资格这么做,便一把拉过被子蒙住头,我想哭,想放声大哭,却又觉得不妥,毕竟从头到尾,也没有人说过我是小偷。
拉姆说,其实从那次起,我就觉得你很可怜,多少天来,小小的你,就那么一脸无辜地坐在床上听着几十张嘴明里暗里攻击你,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你出头,让你白白受了那么多委屈却连个哭的地方都没…始终没为这件事流过泪的我,却在拉姆叙述完后泪流满面,不知为什么我擦着汹涌而至的泪水,心里却在笑,还咧着嘴结结巴巴地说,没什么的,古人不是说人正不怕影子歪真金不怕火炼吗?
相处的时间越长,我越为能交到拉姆这样的具有人性美德的好友而庆幸,可是拉姆近乎垫底的学习也越来越让我焦躁甚至对她发怒,我怕中考一结束,就失去她,就逼着她背这个书,做那个题,恨不得一分钟都不让她休息。一次数学考试,明明前一天才给她讲过的题目,她又一道没做出来,我气得仇人般瞪着她不跟她说话,她就那么小心翼翼地帮我打饭,给我端汤。我垂着眼冷冷地说:“我要的不是这些,而是要你学习努力,考上高中,再和我牵手走上最少三年。”
拉姆微仰着头,羞赧地说“小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也想考上高中,就像现在一样和你成天呆在一起,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这成绩仍然不见起色,我心里也难过,也急。”
我固执地认为她这是在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为早一天走上社会找理由。那时候,中考落榜根本没有什么可怕,立马报名考工,一考一个准,转眼就参加工作拿工资,走了狗屎运进了好单位的大有人在,把读高中的书呆子们弄得极不是滋味。我这么想她当然有我的理由。
不久前的一个周六,我照例和拉姆回她家,在中心镇狭窄的石板路上,我俩偶遇了一个高瘦挺拔穿一身深蓝色运动服的帅哥,拉姆和他用藏话讲了几句,我一句也没听懂,但见拉姆的笑脸灿如漫山遍野的红杜鹃,眼仁晶亮如点高原上的神湖,她们寒暄了不多几句就各自上路了,可拉姆似乎醉在其中久久不愿醒来,直到我忍不住了,才十分不怀好意地拿肘子捅捅她,毫不留情地揶喻道:“你喜欢他,他是谁?”
拉姆被我惊醒,赶紧扭头去看那帅哥,我拖腔拖调地说“别看了,人家早走远了,看你喜欢得。”
拉姆涨红着脸合不拢嘴地指责我“别乱说,他是我姐夫的弟弟,在民中读高三。”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说“这有什么,两姐妹嫁两兄弟的事还不多了去,有什么可稀奇。”
话才出口,我就后悔,马上板下脸说“可我不准你嫁,你还得陪我读完高中,最好一块上大学。”
拉姆又笑了,嘻嘻嘻嘻地停不下来,可我却觉得,她笑的不是同我一块读高中,而是两姐妹嫁两弟兄。
尽管读初二时,青春的叛逆也让我雾里看花似地闹过早恋,成绩因此一路折戟沉沙。可是到了初三,我就收心了,因为我很害怕考不上高中,我还承受不起落榜这样的事。
自从洞悉了拉姆的小秘密后,害怕失去的我开始对她滋生出诸多的不满,我时时刻刻围绕在她的左右,为一丁点小事就和她闹别扭发脾气,然后不跟她说话。
一次,班里收资料费,恰恰拉姆出去了,我自然理所当然地帮她她了,谁知她知道后,死活要把钱还我,当我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她的执着行为时,便泪眼汪汪地哽咽着说“我就知道你根本没把我当好朋友。”她才慌乱地把手收回。
还有一次,她的练习本用完了,我很自然地丢了一本给她,不料第二天,她却拿了两本递给我,我瞅了一眼,就冷冷地把本子砸到她面前不再理她,有了还钱的前车可鉴,她不敢再和我争,笑嘻嘻地收起本子讨好地说:“好,我收起了,小妹用完了本子就来找姐姐拿嘎。”
为她学习的事,我和她吵得就更多了,当我实在气不过的时候,我就赌气不和她回家,并且踏着周日的晚自习铃声走进教室,狠心决绝地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可是当我把书包塞进桌洞的一瞬间,我的眼眶就酸涨了,因为我摸到了她从家里给我带来的好吃的东西,有几次,她竟然还用她不多的零花钱给我买了我嗜如命的鹌鹑蛋罐头。回寝室的路上,我把她给我的东西塞在书包里,然后紧紧挽着她的手臂抹眼泪,她就佯装轻松地说“小妹,别难过,就是我考不上高中,我依然是你最好的拉姆姐,周六你照样回来我家,我有空了,就带着你喜欢吃的东西来学校看你。”
我哭着说:“可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就没有好朋友了。”
她安慰我“别担心,你这么纯真善良,到了高中,一定会交到好朋友。”
中考分数下来那天,我虽然考得也不理想,但上高中倒绰绰有余,可是拉姆,真的玩完了。我难过得喘不过气来,拉姆却没事人样硬要拉着我去烈士陵园照相,我们县城没什么公园,一提到照相,所有人都只会往烈士陵园去。照完相,我照例去她家吃饱喝足,她才把我送出中心镇,分别时,她拉着我的手,眼眶红红地说“小妹,好好去读高中,我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也就只能这样了。不能陪你读高中,我也很担心你,所以今天要告诉你,等你上了高中,就和杜玥瑶交朋友。”
“啊?”
杜玥瑶是我们初中的同学,胖乎乎的戴个眼镜,成绩不突出,也没有任何特长,被淹没在五十多个同学中很难让人记住,这个如假包换的乖学生和我三年同窗,我们之间却好像没说过一次话。拉姆接着说:“我问过她了,她也报了高中,你一定要相信我!”
整整一个假期,我都呆在老家,也就没有拉姆的任何消息。成为了一名高中生,心里的沉重感陡增,初中混世太久荒废太过漏洞太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中考分数说明了一切,基础孱弱,底子瘦薄,面临的却是更重的学习任务和三年后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血拼。时时想到拉姆,却不知怎么的就是没去找她。她也没有履行来学校看我的诺言,这让我很失望甚至气恼。
转念又想,是不是因为我俩在学习上或是一些精神上从来无法产生交集更不能引起共鸣,然后精神世界的荒芜制约了友谊的持续生长。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在学业的高山上攀爬,极渴望能站到山顶看到更多更远的风景,拉姆喜欢在世俗中快乐地徜徉,且各个指标都挣得了高分,她享受着好女儿好姐姐好妹妹好伙伴的嘉许,我快乐着一级一级努力前进的过程,只要我俩不辜负自己的青春,在各自的道路上遥望吆喝并肩前行也不错!
再次见到拉姆是四年后我读大学的暑假,当我俩迎头碰在街道上时,我激动得拉着她的手直跳。我才知道,拉姆初中毕业就考工,考上离现城五十多公里的朝江电站。一上班就是漫长的外出学习培训,上班是三班倒,没有正常的周六休息,混乱的作息制度和极其不便的交通使得她回县城的时候很不多,当然就没法来看我。更让我吃惊的是,她已经结婚,新郎却不是那个帅哥,我看看拉姆旁边高瘦俊峻的藏族男子,又看看拉姆一脸的幸福和隆起的小腹,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姐,好好保重,有时间我一定来看你。”
一年后,我毕业回到县城的母校教书,那是一段充满苦楚和无奈的时光,低迷的情绪和灰败的心里好像都找不到拉姆阳光又饱满的身影。再次得知拉姆的消息一下子推迟了十多年。
那时我已经带着孩子定居到省城,那年春节回家,去老公的弟弟家吃饭,弟媳在古城管委会上班,闲聊中,她拿出一沓她们不久前去旅游时的照片给我们看。令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竟在其中看到了拉姆,她一点没变,一身得体的打扮让她尽显雍荣华贵。我又惊又喜地询问,弟媳用炫耀又羡慕的口气讲述道,拉姆姐呀是我们办公室的,最好处了,又和气心又好,话又不多脾气又好,你知道吗?她老公刚上任州农业局局长,对她可好了,她们夫妻感好得一塌糊涂,她儿子也成器,在读大学呢。说实话,拉姆姐的现状确实惊到了我,可是细细一想,这才对了,对极了!像她那么能干厚道纯朴善良的人不幸福该什么人幸福呢?如果像拉姆姐这样的人都落得命运凄惨生活悲苦,那这个世界,真该狠狠挨揍才对!
好人有好报!我亲爱的拉姆姐,自从和你成了好朋友,我就一直由衷地钦佩着你的人品并暗暗向你学习着,虽然做不到你的完美,但再不济也定格在“莫以小善而不为,莫以小恶而为之”的状态。所以,尽管我的命运之路极不平坦,但我现在也生活在了风雨之后的阳光里。我相信,绝对相信,我们的明天还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