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丹哥哥,我在霞珠村遇到的亲人.

   记不得具体是在哪一天了,我正在讲课,所有的学生开始兴奋的向教室门口张望,伸头探身的窃窃私语,我一转身就见到了他.

   说真的,我当时吓了一跳.时至今日,我依然无法形容出那一刻我心中的紧张和惊诧.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傻傻的笑容挂在一张扭曲的脸上,参差不齐的头发乱蓬蓬的披在肩上,龅牙上结着又黄又厚的齿垢,矮而瘦的个子上套着一件分辨不出颜色的破旧衣服,衣摆垂到膝盖,裤子却太短,露出结满黑痂的脚杆......

   仿佛是一个突然从地层深处冒出来的异类,不同常人的面貌和神态让我觉得他怎么会出现在如此美丽灵秀的霞珠村.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学生们已一窝蜂的冲出教室,他们把他推到场院里,朝他扔石头,粗鲁的朝他吼叫.而他好像对这种嘲弄没有知觉一样,只是躲闪并不出手反抗.我连忙呵斥住孩子们,叫他们马上停止这样无礼的行为.我把孩子们赶回到教室继续上课,可他却坐在门槛上不走了,他好象完全听不懂我说的话一样,任凭我怎么说他就是不肯离开.

    "老师,他是个傻瓜,大傻瓜!"小扎史说.

    "是的,是的,大傻瓜!-----大傻瓜!大----傻----瓜-----"教室里又嚷叫开了.

    "老师:他叫余丹,人们都叫他老鱼,你看他的额头和鱼的多象呀!"达瓦卓玛大声的说.

    "老---鱼-------老---鱼-------老---鱼-------"其他的孩子马上跟着喊起来.

     没办法,我只好由他坐在教室的门槛上了,那以后,他几乎天天都会来坐在教室的门槛上,傻傻的笑着看我们上课,我和学生也渐渐习以为常了.

    我常常见到村里的男男女女都会拿他取乐,别人笑他也跟着傻笑,他喜欢捡地上的烟蒂抽,还喜欢屁颠屁颠的跟在村里的小伙子的队伍后走着,不在乎他们用怎样的方式拿他寻开心.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周末的早晨,我起床下楼时,看见余丹在教室门口摆弄什么,走近看才发现他正在把一块木板往门上钉.教室门下方的木板有一块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个儿小的孩子可以从缺口钻进钻出,我早就想钉块板子上去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材料.我们俩一起将木板钉上,把门修好了.

    那天早上,我连比带划的邀请他上楼和我吃早点,我给他炒了一碗蛋炒饭,他毫不客气地接过去,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吃了个碗底朝天.看他吃饭的样子不由得让我怀疑:我炒的饭真有那么好吃吗?他总是笑着望我,从他的眼睛中,渗透着一种似乎一眼就能看到底的简单,在那样一个寒意袭人的雨天,我忽然觉得自己从那笑容里找到一种暖暖的安全感,那种感觉又象是从地里劳动回来,看到亲人已生好火等在火塘边时才会有的踏实.

    我找来笔纸,以简笔画的形式画了我们家的全家福,然后结合我会的那点五境的藏话指给他:我们家里有阿妈,姐姐,我和弟弟.然后再添画上他的样子,问他做我的阿乌(哥哥)可不可以?只见他先愣了一下,然后才竖着大拇指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就这样,我把余丹当做了自己在霞珠的亲人,我的哥哥.

    我对所有的小孩一再强调:余丹是我的阿乌,谁要是欺负他我会狠狠的惩罚谁.也一再的诘问:,如果你是他,别人这样对你时你心里会是什么感觉呢?他什么时候对你们做过不好的事?......其实孩子们天性是很善良的,也很容易被引导.他们真的不再欺负余丹了,不过,让人哭笑不得的是,他们开始叫他--阿乌老鱼----!

    余丹哥哥经常到学校里来看我们上课,我们做操或打军体拳时他会在一边高声大笑.学生的鞋带散了,他会帮系好;谁摔倒了,他会去扶起来;打架了,他会去隔架.总之,我们越来越相信:余丹是个好人!

    余丹哥哥开始喜欢跟在我后面,他的脚步很重,总踏起灰尘,学生听到他的走步声就会看看是不是老师也来了.我们的饮用水要到学校上方的一户村民家的水池去提,后来提水的事也几乎被他包了,不止这,劈柴,抱柴,挖菜地之类的重活也被他揽下了.每天劳作之余他都会到学校里来帮我们做这做那.

    余丹哥哥喜欢晚饭后来学校,村里的年轻人也喜欢这个时候来学校打篮球,小伙子们总是请他上楼来向我借篮球,当他趾高气昂的把球抱下去时,那种骄傲的滑稽的样子总会惹来一阵哄笑.不过他们真的不再拿他当猴耍,他也不再任由别人摆布,他愤怒起来的样子还真的很吓人.

    他很听我的话,不再捡地上的烟蒂来抽,开始洗干净脚穿上袜子,剪断了头发,穿干净的衣服,我喜欢晚饭后去野外写生,一来一回,他总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不管别人怎么羞他,他还是会跟着.我在备课改作业时,他就坐在门口,好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或什么时候走.我给他买的香烟他只抽出一只夹在耳朵上,其余的就给他的哥哥了.他接过我给的钱时从不说谢谢.就象从亲妹妹手中接过一样自然.

    记得有一次,巴松的爸爸到学校来找我,说中心校的老师托他通知我当天晚上要开会.看看太阳都快落了山了,我心急火燎的背着包就走,不知走了多远,只听得背后有脚步声,回头看看才发现是余丹哥哥,我打着手势问他是不是要下山去,他点了点头.我很庆幸自己有个伴能一起下山,不由得松了口气.到山下公路边天已经擦黑了.好不容易等来一张车,司机停车示意让我们上车.我坐上车了,余丹哥哥却不肯上车,还挥着手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一个劲儿的催我们走.当他转身往山路口走时,我才明白原来他是专门送我下山的.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松林里,我的泪很快地掉下来了.刚到霞珠的时候,我曾想:假如我病在那里,死在那里,家里人会在多久后才知道.而那天的情形证明了我的想法有多么可笑,霞珠村的人每天都关照着我,余丹哥哥对我的关心一点也不会比家人少.

    冬至节后,霞珠村里的人家陆陆续续的开始杀猪了.不管哪家杀猪,都会在早上就来学校说好要我去家里吃晚饭。每天下午放学时都会有女人和孩子等在楼下.有时在同一天里会有几户人家都杀猪,孩子们会因没邀到我而哭鼻子,所以我只好每家都去坐坐.每次出门时,他们都会把最好的猪肉割一块让我带走.不管到谁家,男女老少都那么热情,尽管好多人家根本没有孩子在学校上学,他们还是会来邀请我去做客.在霞珠,我好象成了所有人的老师.我甚至觉得,我所得到的关爱和尊重,不亚于过去头人或土司家的女儿吧!在霞珠，我开始有了一种在家的感觉。

    在去过的人家中,我感受到的是霞珠村民的热情好客,纯朴的民风及和谐美满的的生活。点点滴滴，历历在目然，让人难以忘怀。而最难忘的还是那回去余丹哥哥家里做客。

    那天他直接到教室来，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头猪，然后一边指我一边拍拍自己的胸脯。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家里杀猪了请去吃饭”。下午还没放学他就等在了门口，放学后，我很高兴的跟着他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到他家，只见一所很老式的藏房里挤满了人，屋子低矮，光线很暗，家里简单的陈设一目了然，尽管清贫，仍让人感觉得到干净和整洁。火塘一周都摆满了食物，熊熊的火光烤红了人们的笑脸，坐在他们中间有种传遍全身的舒畅，每个人的面前都摆着盛满青稞酒的碗，大家边吃烧肉边讲笑话，不时有人自告奋勇的唱起敬酒歌，无论唱得好坏都能赢得满堂喝彩，唱得高兴了还会马上站起来跳几圈锅庄。人类最早从山林里走出时的生活场景在酒的催化下活显出来，那种热烈的率真让我有了种回归原始的快乐。我唱了首自己最拿手的敬酒歌，大家激动地赞美我的酒歌唱得好，社长端了满满一碗酒回敬，这下可难为我了。我酒量不好，偌大一碗烈酒喝下去，肯定立马倒下。正为难间，他缓缓说道：“老师，这碗酒，我带表大家敬你，你是一个好老师，你对余丹都这样好还能对娃娃不好吗？一个能尊敬傻子的人能不被尊敬吗？我们都感谢你能留在霞珠教书，我们一起敬你啦！”看着人们真诚的笑颜，我忽然有种想一饮而尽的冲动，正端向嘴边时，身后的余丹哥哥不知从哪来那么快的动作一把就把碗夺过去了，大家还没回过神来的功夫，他已经把酒喝完了。

    在大家的啧啧声中，余丹哥哥仄歪着身子倒下了。所有人都被他的动作逗乐了，七手八脚地把他抬到床上。

    出门时，余丹哥哥年老的父母，哥哥和智障的姐姐都出来送我，老阿爸还说：“你和余丹作兄妹就算是我们家里人，缺什么就来家里拿啊”

    在霞珠的日子，余丹哥哥给了我太多的关心和照顾，即使假期里我不在学校，他都会每天去学校照看，修柴棚，钉楼梯，打扫场院......

    也许，余丹哥哥是我前世的亲人今生又遇见。作为女人，我也许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像他一样可以没有血缘，没有风月和暧昧也能给我最真的亲情的男人了，尽管他的爱是那么卑微。无论强势还是弱势，崇高还是卑微，承载人心的生命本身是平等的，就让我带着永远的感激看待生活，看待每一个善良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