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高中后达依娜发现,班里四分之三都是城里孩子,农村孩子已所剩无几,好像高中是专门为这些从没握过锄头把、摸过砍柴刀、割过麦子、插个秧苗的城市娃开设的。前车之鉴!她用抵触和自卑织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把自己小心地罩住。从不主动和这些优越感挡也挡不住的城里学生靠近,更不想让这些从小吃香喝辣,看着电视长大的城里人知道自己贫寒清苦的家境!何必让自己受伤呢?雷建国就是在这时踩着鼓点稳稳当当走进了她的心田,她也为此徬徨过,迷茫过,可人总得有所爱,有所寄托,特别是孤独自负如她者,更何况一表人才的雷建国对她是那样的情有独衷,魂牵梦萦……无法抗拒,那就接受吧。她爱得自然大方,情浓似火,似乎在向别人表达着这样一层意思:农村孩子又怎样?家境清贫又怎样?一样的学习,一样的恋爱,一样的考大学,一样的享受生活!心从此告别了孤独,一派鲜花盛开,丰收在望的大好势头。
达依娜留意观察了央措几天后,感觉她很单纯,应该不是那种攻于心计和有险恶用心的人,她有意走近自己不过是为情所困想寻个心理按摩师而已。听着央措底朝天往外倒了还不够的讲自己恋爱故事的架式,达依娜的心彻底消除警戒。说实话,她也需要这样的分享,她也需要这样的倾诉,只是不敢轻率地寻找泻洪池罢了。俩人一拍即合,紧紧挽着彼此的手臂,两颗微微低下的脑袋像是被双面胶粘在了一起,两张叫雀般的嘴,叽叽喳喳一秒钟都停不下来,戴着厚眼镜片,一脸恬静的罗雪玲,永远跟在身后,罗雪玲喜欢看她俩掏心挖肺、全情投入讲自己秘密的样子,但却永远对她们的秘密不感兴趣。
达依娜渐渐吃惊地发现,央措也不是那种困在儿女情长中就分不清轻重的糊涂虫,该背书时不含糊,该做作业时不分心。罗雪玲更是有一颗善良宽厚的心,时时处处任劳任怨得像央措的大姐。达依娜喜欢上她俩了,决定成为她俩的好朋友。于是在周末,她自作主张地拿了罗雪玲的被子盖,没想到罗雪玲回到学校,一掀开被子就极其不满地抱怨说自己的被子有异味,真讨厌拿她的被子盖的人,怎么会这么……达依娜听得既难过,又害怕,她没勇气跟罗雪玲解释什么,且离她渐行渐远……
奇怪央措跟洛桑的恋情竟会降温得那么快,像小孩过家家似的,她只有眼看着越来越郁郁寡欢的央措和自己越来越远。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恋爱翻了船的央措,居然会劝雷建国放弃自己去选择央措的朋友,还在雷建国面前讲了她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真是气死人了。要不是雷建国一再劝诫她不准出卖自己,她早把见不得穷人过年的央措打得鼻血横流。哼!此仇不报非君子!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达依娜又恢复了形单影只的状态。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说她压根就不孤独,有那么好的爱情陪在左右,够了!文理分科后,达依娜的成绩节节攀升,很快就挤身到文科班的前三名,特别是她的英语和历史,好得让老师赞许,同学感叹,连她都惊讶自己在这方面的潜能。骄傲的央措也选择了文科,在学习上和自己不相上下,争得难舍难分,达依娜暗笑,那就玩命吧……只可惜,在高考这个问题上,达依娜就是熬干了心力,把脑袋削成弹片,终究天不遂人愿!老天像是睡着了,不但没有酬犒她的付出,还轻轻一拨拉,划道银河横亘在了江城和广州之间。达依娜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呆愣住了,想找一个词形容她的心情,可惜没有。愿望化成了肥皂泡,亮晶晶地炸成一滩水。当她打着哭腔把这个消息告知雷建国时,雷建国却灿烂地安慰她:“傻瓜,你考到江城是最好不过的了,你仔细想想,我一年后就从广州毕业回锦康了,如果你真的考到广州,我俩也只能在一起一年,一年后,我们不是相隔得更远了吗?你考到江城,我毕业后还可以经常来看望你,你放假了就回锦康,我们一起度假,游山玩水,日子好得像神仙一样,多划算。”达依娜的心总算被照亮,迎风招展地到江城上了大学。
开学伊始的新鲜劲过后,达依娜逐渐感到了寂寞。踽踽独行的周末,空虚无聊也会狂抓她的心,可她却没有一丁点去找老同学的欲望,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她,一遍又一遍翻看雷建国每周如白鸽款款而至的情书,回味她们的爱情,她们的浪漫……哦!两个傻傻的人儿,居然背着十几个生鸡蛋,共骑一辆自行车在泥石路上颠簸两个多小时,直到腚部被颠得麻疼酸胀,才浑身酸痛地来到以地热资源闻名锦康的天生桥山,嘻嘻哈哈满山坡寻找冒着滚烫热水的出水口,兴味盎然地把生鸡蛋放在周围,然后开心地等待着鸡蛋被煮熟……达依娜肚子饿得咕咕提意见时,雷建国就会变魔术一样从背包里拿出饼干、水果罐头、糕点……达依娜就惊呼得如同闯进了阿里巴巴的山洞,一阵狂吃海喝,正当她吃得尽兴时,四处转悠着看风景的雷建国会突然朝她大叫:“不好了,依娜,你坐到窝蚂蚁包上了,我看见成千上万的蚂蚁正往你的脖子里爬。”
达依娜被吓得拔腿就跑,却被雷建国一把抱在怀里,哈哈大笑,待反应过来被捉弄,举起粉拳就敲他,雷建国握住她的拳头,深深地,深深地凝望她的眼,在草青树绿的世外桃园,在风和日丽的高山牧场,爱情在那一刻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每逢放假,雷建国为达依娜准备的行李就如同一间小型小卖部,看得达依娜直犯愁,老天,这么多吃的东西,这么沉,下客车后两小时的山路,我能把这份爱背到家吗?只好在拼命地吃、不停地吃。心里热烫得如同驾驶员旁边的引擎盖。
在寒冷的冬天约会,雷建国总是把自己毛茸茸的戴得暖哄哄的军用手套脱下给达依娜,他搓揉着达依娜那双农村苦孩子特有的粗实又冷硬的手,无限爱怜地说:“等我将来娶了你,一定不让你干粗活重活,再不能苦了累了这双可怜的手。” ……唉,还要等多少个日月才能又偎依在雷建国温暖的怀抱里啊!
偶尔翻看初高中的毕业留影,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多少晦涩难言的往事就会激发起达依娜气吞山河义搏云天的好胜心。下意识就不遗余力地把她独立特行的人格气质发扬光大。和同学的相处淡如水,私底下跟自己较劲,非得在大学里也干点一鸣惊人的事!
和央措的意外相遇让达依娜很是震惊,毕竟他乡遇故知嘛,更何况她们曾经有过一年同盟军般的友谊。情不自禁的热忱让她连连发出邀请:“走,走,走,去我们宿舍坐坐,我们宿舍就在这个商店的后面,很近的。”央措自然也很开心,脑子里的斗争却异常激烈,去还是不去,去还是不去?去呢,一想到她读的本科,心里就憋屈。不去呢?看达依娜这股热情诚恳的劲头,如果死僵着拒绝了她,她肯定会以为自己是嫉妒她上了本科。一惯很看重别人的评价和看法的央措点头了,使出浑身解术让自己心身轻松地跟着达依娜走出了商店。
达依娜的宿舍和央措的宿舍大同小异,一样塞着七八个女生,显得拥挤且零乱不堪,达依娜给央措指了指自己睡的上床,意思是不便上去坐,随即就拉了张凳子让央措坐下,央措的长睫毛却本能地剪辑下了她的床铺,光滑亮丽的红丝绸被面替换了高中时用的灯芯绒被面,只是依旧叠得歪歪斜斜的,像油炸过的臭豆腐块,粉红色的床单闪着耀眼的新光,还有那个被粉红色枕巾遮盖着的枕头包,高中时压根就没见她用过枕头包……心理定势一下就被大卸八块,到底是考上了本科,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呐!达依娜对央措的心思了如指掌,自己改天换地的装备已经像电焊刺伤了央措的眼睛,活该,自找的!一阵快感促使她不失时机地说:“央措,如果不嫌脱鞋麻烦,我们就爬到床上去坐?”
央措难看地笑笑,却诚心诚意地说:“坐这里挺好的,爬上去把床弄脏了多不好。”
达依娜不屑地从鼻腔里吹了两声:“弄脏倒不怕,我们农村来的人没你们城里人那么多讲究,只要你不嫌麻烦,就上去吧。”
中招了,央措被她的软刀子狠狠砍了一刀,一股不甘示弱的猛火即从胸腔翻到嘴里,她顶着说:“别什么农村人,城里人的,讲究卫生终归不是什么坏事吧,再说你现在不也是城里人了吗?难道你大学毕业了还要回你的农村呆着不成?”
达依娜的脸瞬间胀红,有点理亏地说“嘿,那,那倒不是。”朝她莞尔一笑,算是言和,斗嘴到此结束。
天很快就黑尽了,央措提出告辞,达依娜一直把她送到大路边,直到快分手,她们之间都闭口不谈学习了,成绩了,专业了。央措不谈,是受不了这等刺激,达依娜不谈,是故意淡化自己显赫的现实,高风亮节地不再让你难受。就在央措开口道再见时,达依娜却突然用一种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盯着她,那眼神里有蔑视,有鄙薄,有得意,有小看……直看得央措心乱紧张,达依娜才慢悠悠地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劝雷建国放弃我的事,你跟他说,有个比我更好的女孩子喜欢他,劝他选择那个女孩子,你跟他说,我这不好那不是,浑身上下没一处优点,你还跟他说,如果你是男孩子,你绝对不会选择我……”
央措悔恨交加地低下头,像是被鬼缠身了一般,痛苦得一句话说也不出来,铁证如山,想抵赖都无法。只气自己当初有眼不识泰山,竟把雷建国当成朋友,虚抛了一腔肺腑之言,更恨死雷建国言而无信,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到底还是将自己可耻地出卖。可她很快又想通了,难道还要雷建国出卖达依娜来保全自己?这也太天真了。
达依娜激愤地接着说:“坦率讲,央措,当时我真是气晕了,我一直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却在后面这么狠地捅了我一刀,要不是当初雷建国死拦着我,我想我是不会那么轻易地饶了你的,你说你怎么能……”
她的激愤一巴掌打醒了央措,她想起了罗雪玲的话,缓缓抬起头,平静、坚定、坦荡地注视着达依娜,她想,如果达依娜再这么没有自知知明地撒野下去,她将撕破脸皮迎头痛击。“我没有背地里捅你的娄子,你本来就是那么一个人,就对你的评价而言,我绝没有栽脏陷害,更没有恶意中伤,如果现在雷建国再问起我你是怎样一个人,从前我怎么说,现在我一样怎么说,我承认你读书是比我厉害,我没你能干考不起本科,可这并不是活着的全部……”
达依娜却耸耸肩笑了,一副大势已去的表情:“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得感谢你,正是你一手制造的小插曲,让我看清了雷建国对我的忠贞不渝,也更坚定了我对他的爱,所以直到现在,我们都相爱着,爱得很深,爱得很甜蜜。也因为如此,在读高中时,我从未对你表示过什么,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就更没有恨你的理由了。说真的,今天见到你,我很高兴,你看我俩隔得挺近,有空就来找我玩吧。”、
央措被她这样两面一翻,又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只有艰难地扯了扯嘴角,似是而非地点点头。现在的达依娜可谓今非昔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吉星高照,心想事成。而破落户自己呢,唉!自古胜者王候败者蔻,自求多福吧!
两人再次偶遇,已是四年后达依娜本科毕业,幸运地成为了江城居民后的第一次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