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照片瞬间就把积压在央措心头长达两年的仇恨和愤怒统统驱逐出境了。上官智啊上官智,原来这就是住在你心房里的女人,真是恭喜你了,幸亏我没有跟她竞争你,否则我真是太不人道了……央措把照片一放,大着嗓门问:“你还没答复我托行李的事到底成不成?”
上官智进来了,他没回答,却抚住央措的肩头,两眼水波闪闪鳞鳞抖动,他说:“今年我们单位不去锦康收松茸,而是去离江城不到三百公里的西坝县收,依然派我去,三天后就动身。”
央措又气又急:“既然不能帮我,你干嘛不早说?真是的!”说着就冲到客厅,上官智也跟了出来,顺势就将央措压到墙壁上,嘴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央措一急,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推开,怒目而视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再敢过来,我就抽你两耳光!”还很厌恶地用手背反复擦着嘴唇,就像在搓擦讨厌的狗屎。
“哟!还发民族脾气了!”上官智口气轻松地调笑,脸却憋涨得像熟透的茄子。央措两步跳到门边,一把拉开门冲出去,老天,幸亏门没被他反锁起来!上官智很快跟了上去,急切地说:“我下西坝后就住在县城的外贸公司,这一去就两个多月,如果你真有什么事或是困难的话,可以直接下来找我。”
央措昂首阔步往前冲,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开玩笑!上官智,你以为我还是两年前那个为你痴迷得死去活来的小女孩?你以为我还会对你抱有幻想?你以为我还会主动对你投怀送抱?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是耻辱!你知道吗?你休想!
心中清澈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央措,头也不回地跳上公交车。真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她感慨万千,原来,两年前上官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得让人无法捉摸,是因为他在犹豫,在权衡,一边是和自己相恋多年不用操心工作户口的丑女人,一边是必须担待太多的漂亮纯洁女孩。而他根深蒂固的务实思想和利用主义,害得他无法轻易取舍,所以就神出鬼没地坑害人!就算到现在,他还不无可耻地做着黄粱美梦,还卑鄙地妄想脚踏两只船?央措气得快爆炸,恨不能冲回去朝着他那永远讲着温和标准普通话的嘴上狠狠来上两拳,先打掉他两颗门牙,再把他白净清秀的人面砸成酱菜铺,把他的兽心掏出来喂狗!
多年后,央措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会平心静气地思忖一番。评心而论,自己当时真是那么恨他吗?且恨得那么不可调和吗?未必!试想一下,一个不相干的人,怎会引起自己强烈的情绪波动甚至痛心疾首!对!痛心疾首!因为一切已无可挽回地改变了,可自己最想要的终究还是没能得到!若非得继续求索?就先把自己改造成不是人,或者变成一个阴谋家!可这恰恰是自己万万不可能做的事……当时间真的治好了央措的这道巨大伤口后,她终于参透:爱的反义词根本不是恨,而是遗忘!
央措的工作是为“暑期中学教师培训班”写信封、装邀请函、寄信、处理回执等前期事务。带领十多个学生干活的白学理老师,毕业于北师大政治系。这个三十出头、黑黄胖脸胡子拉渣穿着土旧,却写得一手好字的矮胖男人,怎么看怎么像个做建筑活的小工头。可能出于央措是唯一毕业学生的考虑,白老师给她安排的工作更烦重也更核心。第一期培训班开班时,他安排央措全程陪同应邀来讲课的北京大学心理学教授一行六人。央措受宠若惊,发誓决不让白老师失望。
三天的培训结束后,就到了带几位教授游览江城的环节。临行前,白师母把脸拉得老长老长地向央措交待:“这些人,本来只请了三个,谁想到他们把媳妇都带来了,费用一下子就翻了番,可来参加培训的学员却只有预期的一半,真是亏死了,所以你在接待中一定要节约用钱,不需要出的钱就别出,当作没看见,让他们自己出,谁贴得了那么多……”
央措神色凝重地接过那沓印满痛苦的钞票,心里空落落地没有一点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钱该她出,什么地方的钱不该她出。
三天的游玩央措不辱使命,只支付了出租车费和少量的门票费,白师母喜上眉稍,大肆地表扬了央措。可央措的心却因为看了三天三个女人一台的“戏”而滑爽不起来。
刚出门那天,三位夫人一团和气地亲热成一片,可后两天,她们就因为男人们出钱不均而脸色大变,不但没了亲密开心的笑声,还在暗中较起劲。但凡多出了点钱的那一家,夫人就阴阳怪气、怨声载道地老是拿自己的丈夫狂喷,搞得前两天还在几百人面前做讲座的大教授一脸难堪。少出了钱的两家,夫人便表情淡漠地跟在丈夫身边,到了该出钱的地方,赶紧把丈夫推上前,像是一定得争口气似的……弄得整个游玩过程的气氛就像三月天,一会儿春风和煦,一会儿疾风骤雨……央措当然知道造成如此局面自己罪责难逃,可她又能如何,自己还不一样两头受气。最后那天游完景点后,三位夫人提出要逛街,走到离学校不过一公里路时,她们提出走不动了,要打车回去,央措没有立即响应她们的要求,她们转身招了两辆出租车走了。央措孤零零地看着她们绝尘而去,感觉脑子和那飞奔的车轮撞了个正着,麻木得僵死。
央措稀里糊涂的第一仗打得自己的地位大大提升,白老师夫妇从此更加器重和信任她。央措心里自然很是高兴。
第二期培训班邀请来的芮老师,是北京某中学“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三八红旗手”等多种殊荣的获得者。她的讲座的确不是浪得虚名,深情并茂,妙语连珠,理论和实践完美结合,听众的掌声笑声唏嘘声不绝于耳,整个培训会的气氛好得让央措都找到了成就感。她想,这一期的培训会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亏了吧,自己也再不用当讨人嫌的葛朗台了吧。可是,当白师母把一沓比前次薄得多的钞票交给她,并依然诡秘地伏在她耳边唾沫四溅地交待“千万要节约用钱,不需要花销就别掏腰包”时,央措无措得连点头的心情都没有了。
游玩的队伍一下子多了一对中年夫妇,据说是芮老师在江城的老朋友,难题又摆在了央措面前。去美眉山游玩,一行四人慢慢爬行在沟渠般陡峭逼仄的山路上,天空蓝得深邃无底,太阳则像个燃烧的大火球,刺目火辣地烧烤着大地。她们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如柱,好像身体里的水份很快在烈日的灸烤下投降了,雨点般直往地上逃。大家只好爬一阵,休息一阵,再咬着牙攀登一阵……沿途碰到很多小贩叫卖削好的菠萝,五毛钱一块,份量不多,倒也新鲜水润,确实可以缓解一下口干舌躁的难受。有好几次,央措都动了买的念头,可白师母的嘱托就在耳边炸响了,她挣扎着想呀想:如果买了,只买一块或是只买一次显然是不够的,这不离山顶还远着吗?那是不是就不节约了?或者只买给她们三位,自己就免了,这样做应该不算是浪费了吧,可这样做,她们又会怎么想呢?在艰难的选择中,痛苦的思忖中,她们爬到了离山顶不远处一个开阔的大看台上。
突然听见芮老师的女伴在热情地大声招呼:“来来来,过来我买菠萝给你们吃!”央措顺着话音望过去,立马就在女伴眼中读到了不满和气愤,她脱口说道:“我不吃,别买我的!”话音还没落,那人就狠狠地剜了央措一眼,冲过来硬塞了一块菠萝到央措手中,央措没辙了,翻脸又不行,随手将菠萝扔了更不妥,只能憋屈得要命地张开嘴啃食菠萝,仿佛每咽一口,就有无数根刺扎进她的喉咙,清香甘甜的菠萝嚼在嘴里,却难过在心里,对与错高深得如同美眉山,让她找不到答案。
到了山顶,她们三人兴趣高昂有说有笑地朝那些岩洞里东钻钻,西探探,也不看央措一眼,更别说叫上她一同参观。央措不知道自己该跟着走还是该知趣地避开,尴尬把她变成了手里那根插过菠萝的小竹棍,全然不知自己存在的价值。
第二天,央措正领着芮老师吃早餐,白老师夫妇和昨天一同游完的夫妇,以及一起打工的吴国胜来了,吴国胜脖子上还挂了个照相机,央措正想猜测,白老师已经大声宣布:“今天我们安排吴国胜去当陪同,央措就不去了。”
央措轻轻点头,心中却极不是滋味。买菠萝的中年妇女荡漾着一脸胜利笑容对央措说:“你今天就不用去了,他们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小伙子,专门去为我们拍照。”
央措笑着点头,心却像被掐了般疼。他们的车才走,白师母就很不高兴地盯着央措说:“我说央措,你带他们出去玩,你是主人,人家是客人,做为主人,就是要让客人玩得开心,你怎么连这都不懂呢?”
央措低下写满懊悔和抱歉的脸。心里却窝火地想,待客之道,我岂会不知?只是别忘了你是怎样交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