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半时,满脸满身油污的司机再次宣布:“车的钢板断了,今晚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你们现在可以到路边搭乘去邑湖的车,两个小时就可到邑湖,今晚就住在邑湖,明天自己找车回峡珠。”
央措头都麻了,这可如何是好?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搭车去连自己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邑湖?这要怎么办啊?天呐?我该怎么办?央措无措地抱住头,听着其他乘客噼噼啪啪下车的脚步,痛苦绝望得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突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她,扭头一看,是邻坐的四十多岁的邋遢男人,他问:“小姑娘,你要不要去邑湖,要就跟我们一起去,我们一起搭车,我们有好几个人,是一个单位的。”坐在前后的几个和他年龄相仿感觉相似的男人全都笑着和央措点头,示意他们是一伙的。
央措有点紧张,忙问:“哦,那你们到邑湖要住哪个饭店?”
“我们不住饭店。”旁边的男人快速地说““我们单位在邑湖有办事处,没关系的,你跟我们一起去就行了。”
央措仔细打量这群号称是一个单位的男人,不知道该如何拿主意了。凭她此时此地的处境和心情,她是多么渴望能碰到一群善心人帮自己共渡难关啊!可从二十年积累下来的内存资料来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几个男人身上找到“相信”二字,是他们长得极不顺眼吗?还是他们穿着太邋遢?从读小学起,就在单位大院里耳濡目染长大并对国家干部形象已深置于心的央措,实在很难把眼前的这帮人与“单位”联系在一起,叫她怎么相信呢?
看着央措久久不做决定,他们全部热情地相劝:“走了,小姑娘,跟我们去了,我们这就搭车去,跟我们走吧!你放心!”
“你的行李在哪里?让我们帮你拿,你就跟着我们走了。”
“你一个小姑娘,深更半夜去邑湖多危险,跟我们一道去,就安全了。”……
他们的热情邀请和央措心中的恐惧指数正好呈正比地往上攀升,高度的戒备心完全控制了她,直觉让她怕得要死,又清醒得要命。“不!绝不能跟他们走!”她在心里坚决地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跟这帮人走!今晚如果跟他们走了,就完了!”她把头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们先走吧!我想想看!”
不料他们却紧逼不放,“走了,跟我们走吧!你看你上车时东西那么多,你一个人怎么拿呀,跟我们走,我们还可以帮帮你。”“就是,就是,把你的东西拿出来,跟我们走了。”……
他们热情到了不依不饶的地步,这使央措又害怕,又镇静,同时又一次确认了自己刚才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她干脆微笑着向他们道谢:“谢谢几位大哥,真的谢谢你们了,你们先走吧,我还是想先等等看!”
等车上的人走得只剩下两位司机时,央措才背上行李下了车,刚在路边站稳,就看到一张写着“邑湖至江城”的客车开过来了,央措的心跳到了眼睛里,她本能地就挥动了手臂,客车“嘠”的一声便停在她的脚下。突然听到有个男人问她:“小姑娘,你怎么又要转回江城了?”央措转头一看,正是邻座男人,正一脸惊愕地站在她身后。央措笑笑,所有束缚在瞬间被挣断,她一步跃上了车。
客车开动,央措这才开始冷静地梳理刚发生过的事、正在发生的事以及将来就要发生的事。是的,她在心里肯定地答复,从目前的实际情况看,回江城绝对是最安全且最正确的,最起码,自己还有个罗雪玲的学校可以去,如果在漆黑如墨的夜里跟着几个陌生的老男人去陌生的邑湖找住处的话,央措心有余悸得直筛糠,凶多吉少是肯定的了……这也成了她心中一生都解不开的谜,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也无从去考评和证实,那天夜里自己对那几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的判断是对还是错,他们的动机到底是善还是恶!至于朱卫东,当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一定会理解和支持自己半途突然返回的做法。那么回到江城后怎么办呢?很显然,除了再回到白学理的手下打工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跌宕坎坷得近乎离奇的际遇,使央措唯心地宿命起来。天刚亮,客车就驶进了江城,看着明亮亮的大街,密密麻麻高低起伏的的建筑群,井然有序的车流,如浪的赶早人潮……劫后余生的恩典使她心头热潮涌动,眼眶湿润,可怜那颗被严重惊吓了的心,还惯性一般在胸膛里悸动。哦,总算一切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谢天谢地!
把脖颈挣得跟红萝卜似的央措,一爬上公交车就遭遇了城里人参观一件不可多得物品的那种惊奇困惑的目光,它们像稀牛粪堆上成千上万的蚂蚁,从她的头爬到脚,又从脚爬到头。央措极不自在地低下头看自己,黑色系带的休闲皮鞋、黑色紧身的牛仔裤、雪白圆领高腰的麻线衫,这身清爽的装扮和背上庞大的牛仔包、脚边鼓鼓囊囊的三个大手提袋格外别扭和突兀地合在一起。
自卑开始翻着番地往上飙升,纵是自己出落得跟仙女一样又如何?骨子里不就是个一心想寄居在大城市的乡巴佬,还不如砌楼的砖和土!……难道……难道这些城里人真是有三头六臂的本领,还是具备了无所不能的神通,要不然,自己怎么会感到这么艰难呢?
推开宿舍门,就把姚春兰和其它室友惊呆了,个个摸头不着脑地看着眼前这个怪物的祖宗。央措没时间解释,丢下东西就直奔邮局给朱卫东发电报。我亲爱的朱卫东啊,恐怕此生我们注定是有缘无份,人算不如天算,一切任命吧!好不容易踅磨到江城大学门口,艰难地拨完了白学理的传呼号码。电话通了,“你不是走了吗?你现在哪里,我这就来找你!”白学理又惊、又喜、又急、又悲的嚷叫声像从高音喇叭里扩散出来,重重地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脑子一片空白。
跨进办公室,央措倒头就睡着了,直到白学理端着盛满饭的大口缸把她叫醒。他说:“央措啊,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地不辞而别呢?你知道吗?当你们宿舍的同学告诉我说你回去了的那一刻,我难过得差点就一头栽倒在地,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地疼,告诉我,你去哪里了?”他目光温柔,但却隐藏着要看穿看透央措的动机。
央措慢慢转动眼珠,漠然地回答:“我回家了,结果车在天刚黑时烂在路上,我本来还想继续前行,可感觉有几个居心叵测的男人硬要拉我跟他们一起走,又急又怕中,恰好来了一张回江城的车,我就又回来了。”
“看看,看看,这就是天意!这回你知道什么叫做天意了吧!”他两眼发着红光地蹦跳着、比划着、演说着,“那几个对你不怀好意的男人,就是老天为我派去捉拿你的天兵天将!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你从此再也别想离开我了!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你知道我想死你了吗?我真恨不得把你吃掉!免得你到处乱跑!真是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次又一次把央措狂野地裹在身下,一阵又一阵的天悬地转把央措拽进了无底深渊,又冷又湿的泪河浸泡着她,心底又细又弱的呐喊似快断气。“朱卫东,对不起!朱卫东,对不起,对不起……”
工作一尘不变,只是每天必须接受白学理疯狂的发泄和享受,听他重复甜腻的情话。躺在没有一丝声音的小阁楼里,看着小窗户外沉寂辽远的天空,无形无状静默的云朵,央措想到了监狱,也许真正坐牢的人,心里也没有这般苦吧!
朱卫东一天一封的信里一如既往地倾吐着无尽的思念和牵挂。央措在信中得知,自己去峡珠那天,朱卫东和他小哥哥凌晨三点就到客运站接她,他妈妈天一亮就赶到客运站来看情况,然后就巅着小脚上街买菜去了,一家人焦急得不行,轮流着到车站换班接央措,直到下午三点多得知央措乘坐的客车坏在了路上,傍晚又收到了央措的电报……央措不知是自己和朱卫东一家人开了个过分的玩笑,还是上苍硬要千方百计逼着她喝下这杯忘情水。她还在信中悉数得知,朱卫东已于八月下旬到峡珠团县委上班,工作清闲得只有看报喝水开会的他,便有了大把时间给央措写信,每天读着他那沓厚重的信,感受着他远在天边,却如近在眼前的疼爱和关心,央措的心像被摘了丢到暗河里,痛苦地扑腾着,怎么也爬不上岸。唯有哭,伤心绝望地哭,和着滴滴嗒嗒的泪雨给他回信,捂着滴血的伤口隐隐约约向他透露丝丝毫毫的分手信号。看着被泪水打得字迹斑斑的信,央措的心碎成了粉,落入了泥,却不知被谁葬!而寄出信后那份惨淡悲苦的心情,更是折磨得她如坐针毡,彻夜难眠。
罗雪玲总算开学了,央措如见到了亲人,她喷涌着决堤般的泪水,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罗雪玲气得脸色赤白咬牙切齿:“禽兽!畜牲!还堂堂大学教师,真是他妈披着羊皮的狼!”她忧虑地问:“央措啊央措,你打算怎么办呢?还是你真的想好了就这样跟着他吗?人家可是有家有室的人啊,你毕竟才二十岁,你值吗?难道就为了能留在江城,你愿意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吗?天呐,这种男人靠得住吗?央措啊,你可要想清楚啊!”
央措泪水涟涟:“我不知道,雪玲,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朱卫东那里是绝对回不去了,锦康,我不想去也不好意思去,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